東宮暖閣,向來被百官叫做“小御書房”。
因為執掌監國大權的太子殿下,下朝之后若有什么需要商議的國事,就會在太和殿的御書房召見六部尚書。
而內閣呈上來朱批奏章,則要送到暖閣翻閱處理。
所以不少的朝臣戲言,進太和殿的御書房,多半要拔擢升官。
若被叫到暖閣覲見,很可能就是吃掛落,挨責罵。
尤其這一陣,太子殿下就像閻王爺看生死簿,朱筆一勾,不曉得多少顆人頭落地。
從太仆寺到下面的牧場,大小各級官員,三十幾個青藍袍子的倒霉鬼,因為貪贓枉法被砍腦袋。
江南水災一事,更是前后死了兩位地方州府的真正大員。
就連寧王府,東宮也沒有從寬對待,太子親自下了一份口諭,勒令閉門思過。
如今景朝四十九府,無不畏懼北鎮撫司的緹騎飛馬,如見黑白無常,聞風而喪膽。
弄得現在,哪怕是六部尚書這樣的中樞大員。
每去一次暖閣,都像鬼門關前走一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萬俟世,本宮責令你掌管馬政,重新整頓太仆寺。
你辦得如何?”
暖閣之內,白含章頭也不抬,聚精會神用朱筆批示奏章。
“回殿下的話,從少卿、寺丞,再到主簿、錄事,皆有串通地方衙門,結馬政撈錢的劣跡。
臣視收受賄賂之數目,從輕或從嚴發落。
另外,明光牧場與晉云牧場,這兩座的墾占…頗多。
其中,涼國公府和越國公亦有參與,只不過這兩家,前些日子已有管事聯系太仆寺。
聲稱以往有些不知好歹的狗奴才,扯虎皮拉大旗,方才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舉。
經過清查得知,而今不僅要歸還土地,還會給予足額的補償。”
萬俟世躬身答道。
“兩座國公府見風使舵倒是快,罷了,你且記上一筆,再拿幾條‘首惡’性命殺雞儆猴。
先小懲大戒,有機會再秋后算賬。”
白含章手執朱筆,并未有絲毫的停頓,好似早就猜到這個結果。
“五軍都督府徹查軍馬登記名冊,發現黃寨馬場從大統五十七年開始,陸續輸送近五十匹飛雪馬到陽武侯府。
微臣去黑龍臺問過北衙的敖指揮使,調取卷宗文檔發現,陽武侯之子前往裂海走廊,約莫有五十個親兵隨行,所以私下配備軍馬,另外還有鎧甲二十副,弓弩刀劍若干。”
萬俟世如實作答,前來暖閣奏對之前,陽武侯府的大管家遞上拜帖,還極為隱秘地送了兩大箱子的金銀禮品。
可在東宮詹事府苦熬數年的萬俟世再清楚不過,今時今日之風光,全靠太子爺的賞識。
倘若辦差不盡力,遲早打回原形。
等到那時候,眼高于頂的陽武侯府未必還能瞧得上自個兒。
因此他笑瞇瞇收下兩口大箱子,轉頭就把禮單呈遞東宮,以表忠心。
“陽武侯家的?本宮有些印象,姜贏武給他報過功勞,說他悍勇,斬殺妖物甚多。”
白含章眉毛輕輕揚起,依舊是毫無波瀾的平靜語氣:
“私用軍馬軍械,功過不足相抵,發一道本宮的口諭,讓姜贏武把陽武侯家的以軍法問罪。
念在陽武侯年老,全其尸身,送回府中。
陽武侯若有怨言,就請兵部尚書姜歸川過去,好生說道。
另,削其府中親兵家將為奴,發配龍蛇礦山。”
萬俟世眼皮狠狠一跳,他本以為太子爺最多敲打兩下,奪去軍功官身。
沒成想太子爺雷厲風行,竟然毫不留情。
陽武侯也是從龍功臣之一,雖然戰功沒有涼國公、定揚侯那么彪炳,卻也曾得過圣人贊許。
緊接著,白含章近乎漠然,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再次響起,讓萬俟世心頭一震。
好像從極高的穹天落下,有種轟隆如雷,天威浩蕩的森嚴意味。
“法不容情,親疏同等,萬俟世你不需要有所顧慮。
卷進馬政這攤爛泥潭的,絕不止涼國公府、越國公府、陽武侯府這幾家。
往下去查,往深去挖,上行下效,就先除其上,再滅其小。
本宮觀滿朝文武,久居高位的日子長了,便有一種錯覺。
覺得屁股底下的位子穩如泰山,這一部、一司、一府、一州,乃至一縣的萬千衙門。
好像離開他們,立刻就要運轉不動。
什么與世家共天下,與小吏共天下,與鄉紳共天下…天大的笑話!”
白含章終于抬起頭,那張溫和面龐盡是冷意,擲地有聲道:
“本宮倒要看看,誰想與白家共天下?
圣人將世家殺一批,鄉紳殺一批。
現在輪到本宮動刀,朝臣都把衙門小吏稱作一個蘿卜一個坑。
依本宮看,就算把這些‘蘿卜’全拔了,也不愁找不到新的來填坑。
萬俟世,你可明白本宮的意思?”
萬俟世驀地感到兩肩一沉,好似盤踞九霄的真龍俯瞰下,令他心驚肉跳。
其人全身通透,仿佛沒有半點隱秘可言。
“微臣定然不負殿下厚望,掃清馬政積弊,以壯國力!”
白含章頷首道:
“下去吧。”
旋即,再不看萬俟世,繼續勾動朱筆,
作為東宮新近提拔的太仆寺主簿,萬俟世不禁大松一口氣。
與太子爺奏對,就像一次次考校,想要過關破不容易。
倘若自個兒收了陽武侯府的財物賄賂,今日必定就是半只腳踏進鬼門關。
“天威難測,真是至理名言。
殿下還未登基,氣勢一日比一日深重,每一字都像景朝的山水凝聚,分量重到沒邊!”
萬俟世走出暖閣,將宮門拋在身后,方才敢抬手,抹了抹額頭滲出的汗水。
“可笑朝堂上還有些人看不明白,只以為殿下是因為皇后娘娘歸天,心情陰晴多變。
反而兩座國公府看得明白,太子監國二十年,也蟄伏二十年。
年年科舉拔擢人才,詹事府養了多少青年俊彥。
還做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春秋大夢!
殿下殺多少人、貶多少官,都不愁無人填補!”
萬俟世出身稷下學宮,并不崇尚清談與辯數,可作為儒門弟子,王霸義利之道,總歸熟悉得很。
賞以勸善,刑以懲惡,圣人所以御天下之大權者!
很明顯,太子爺深諳此道。
這與上陰學宮所推崇的“醇儒”,恰恰相背。
“難怪上陰學宮親近懷王,太子重事功,王霸并用,義利雙修,此乃稷下之學說!
非同道中人也。”
萬俟世心中思忖,他在詹事府閑著無事,曾翻過近十年的科舉取士,講武堂招生的大摞卷宗。
由此發現一樁至今還未被朝臣注意到的“小事”。
盡管每年的前三甲,多為將種勛貴所得,可大量的鄉試、會試的人才,都被東宮分到一些清水衙門、或者府州下縣打磨。
萬俟世敢拍著胸口保證,哪怕太子爺把六部以下的百官朝臣,其中半數拖出去砍了。
只需半月,就能逐個填補完全,且不耽誤朝廷運轉。
這才是太子爺一反常態,手腕強硬的原因所在!
夜色漸深,暮色四合,皇城早早點亮燭火,高掛燈籠。
只不過還是服喪時期,皆為素白。
如若置身內廷,乍看過去,更顯幽深。
“陳規,今夜就不去太子妃那里了。”
等白含章將兵部將領的升遷貶謫諸事安排妥當,便就放下朱筆。
他一連數晚都會去太子妃的寢宮歇息,或者用晚膳。
“殿下又要熬夜批閱奏章么?奴才這就命人去取五百年份的安神香?”
陳規彎腰問道。
“不必,本宮去棋堂靜一靜。
若無要事,別來打擾。”
白含章搖頭道。
陳規心頭微動,只有服侍多年的老人才知道,太子爺有與自己對弈的愛好。
可誰也不清楚,其人棋力究竟如何。
歷朝歷代喜歡風雅的君王,都會從翰林院擇選幾個名滿天下的棋待詔,作為近臣,等候傳召。
但監國二十年之久,白含章從未召過棋手入宮,更是從未與除自身以外的任何人對弈一局。
那間專門辟出的棋堂,連洛皇后、太子妃都未進過。
陳規曉得太子爺的習慣,每逢煩心事多,便要去棋堂獨坐一晚。
陳規推開暖閣的大門,嗚嗚夜風倒灌屋內。
他從小太監手里取來燈籠,走在前面為白含章引路。
“你自去歇息吧,深宮禁地,無人擅闖,就算真有刺客,你拼上一條命,也擋不住。”
聽到太子爺這般講,陳規笑呵呵道:
“奴才武功低微,可就算死,也能濺那逆賊一身血,多少有些用處。”
白含章輕笑道:
“這樣的耿耿忠心,本宮該如何賞你?調去你司禮監掌印?”
陳規儼然嚇了一大跳,險些沒雙腿發軟跪下:
“奴才只想常伴殿下左右,服侍起居,絕無邀功的心思。”
司禮監掌印,固然算得上大權在握,以后行走內廷,到處受人巴結。
可放著未來的儲君這口灶不燒,惦念那些蠅頭小利,無疑是被豬油蒙了心。
“玩笑話罷了,你做事盡心,本宮如何愿意換走。
只不過,你年紀也不大,急著做干爹作甚?
本宮曉得宮內宦官,有收螟蛉義子的風氣。
可下面人管教不好,惹了事,往往就容易牽連到上頭。”
白含章回頭說道,也不等陳規作答,就推開棋堂大門,沒入無盡的幽暗。
踏,踏,踏。
棋堂內里空曠,好似被茫茫墨色填滿一樣。
行走其中,隱有回聲。
白含章面容沉靜,點起一盞銅燈,浸著燈油的芯子放出光芒。
仔細看去,好像一尊佛雙手合十,遍照大千世界。
他獨坐在靠背長椅上,身前是縱橫十九道的黑白棋盤。
局勢頗為緊張,兩條大龍交纏撕咬。
那盞佛燈映出漆黑的影子,白含章好像自言自語道:
“太古劫前的十大尊號,已顯其四,還剩下五張帝位,未曾出世。
四神有無可能,借機落子,完成儀式,侵染一個有望占據尊號的潛龍,令其墮為大魔?”
這位太子殿下復又搖頭,好似回答道:
“十大尊號,皆系寰宇大道最上權柄。
欲成帝位,必先顯圣于世間,受命于天地。
悄無聲息瞞天過海,扶持傀儡坐上帝位,即便宰執虛空的四神,也休想做到。”
啪嗒。
一枚黑子按在縱橫交錯的棋盤世界。
白含章好像進入長考,眉頭緊鎖,舉棋不定道:
“遼東局勢最壞,能到什么地步?”
他閉上眼眸,旋即再睜開,冷漠地道:
“郭鉉劃白山黑水為疆域,挾百蠻以自重,裂土而封王!
穆如寒槊率斗界之眾,扣關賀蘭,長驅直入!
東宮頒滅絕令,盡誅百代血契之奴,失遼東民心,幽云關以外,落到穆如寒槊之手!
紀九郎,身死。
昭云侯府,盡歿…”
白含章面皮一抖,手中捏住的白子遲遲不落。
“太過慘烈,如此一來,至少要過三十年才能收復失地,景朝國運由盛轉衰,乃是行險。”
這位太子殿下一邊自問自答,一邊對弈棋局。
“不把全部壓上去,無需百年光景,玄洲就要沉陷。
絕地天通,難以長存。”
白含章沉默良久,他執掌監國大權,分潤人道龍脈,順理成章就能知曉一些極大的隱秘。
比如,諸天十大尊號,實則只有九張帝位。
除昊天、勾陳、長生、紫微、酆都、道德、世尊這七個之外。
還有兩大不知名姓的大道源流,無法窺探與揣測。
至于最后一尊號,乃為浩然。
于太古劫滅前,至圣先師合道“禮法”,囊括從古至今之規矩,演化“絕地天通”!
若有大能,遨游域外。
可見這幾個大字爍爍如星辰,橫亙于域外,使得四神不得寸進。
也正是因此,浩然尊號失去至上位格,徹底被打落玄德。
連帶著昔日輝煌一時的儒道,也一并衰微凋敝,難有起色。
何為玄德?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乃原初仙神宰執之大道權柄,諸天寰宇最尊最重之物!
萬界大小道則法理,皆出于此!
“凡事不容私心,不容私情,以大局舍小勢,步步落子,皆循此理。
難道事到臨頭,卻要反悔?”
白含章眼光閃爍,忽地厲聲問道。
啪嗒!
片刻后。
那枚白子重重按下,發出清脆聲響。
“需要記住,凡事持公心,棄私情,否則如何與占據玄德的四神相斗?”
冷漠到不夾雜絲毫情緒的聲音,再次從白含章口中傳出。
“清玄的‘龍雀相’被錦云伙同楊洪暗中奪去,留待腹中子嗣,以期鑄造驚世天資,你不知道?
老四容成因為兒時那樁事,記恨于你,勾結四神,你不知道?
小到后宮內廷,大到天下府州,你什么不知道?
億兆生靈之念,十類萬眾之心,哪里瞞得過你呢。
不與人對弈?世間再大的國手,于你面前也不過稚子孩童,心湖淺薄,一眼就可見底。
這種棋局,下起來又有什么意思。”
白含章獨坐棋盤前,對影自語。
并不顯得詭異,反而有種極致的寂寞。
宛若位于諸天寰宇最高處,自上而下俯瞰去。
放眼天下誰堪對手,不過己身罷了。
“不負眾生,就要負盡親族。
這個道理,從一開始就該明白的。”
白含章那雙蘊著無盡幽深的眸子閃動,隨后低垂斂沒余光。
“天人相博,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