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乃是上古圣賢所暢享的完美世界。
正所謂,天下為公,選賢與能,合乎大同,至道之行。
但大多數人都明白,眾生無不有私心,從而生私欲。
絕無可能做到“天下為公”四個字!
所以,大同之世,也不過是只存于圣賢書上的虛妄之言。
可那兩個字,從不過十六七歲的白含章口中說出,卻莫名有種斬釘截鐵的堅定意味。
“大同。”
那道寬厚的背影放聲一笑,像是感到滿意,抬手指向太和殿的那張九龍寶座,沉聲道:
“這是人間至尊的頭把交椅,古往今來多少英雄梟杰,不惜弒兄殺弟,父子反目,只為正兒八經坐上去,好面北朝南,俯瞰天下。
你想要,爹就愿意給,可老大你也得明白一件事。
做了景朝的皇帝,承擔億兆生靈的氣數因果。
這其中…之艱難苦楚,遠超你的想象。
尤其是秉承一顆無私之公心!
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慈悲二字,說來好聽。
可真個不分親疏,不論貴賤,那對于你那幾個弟弟,你日后的妻妾,你親生的骨肉,你身邊的群臣而言,無異于涼薄寡恩的絕情絕性!
當你登基至尊之位的那一刻,就再也感受人間之情,凡夫之念。”
眉目尚且稚嫩的白含章,眼中浮現出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沉穩與剛毅,正色以對道:
“父皇,既然白家人拿下這個天下,那自當由咱們白家人守住。
四神乃原初之投影,虛空之映照,萬靈私欲之沸騰匯聚。
她們無法被殺死,也不可能會被打敗。
數個紀元,太古神魔無奈殞滅,上古正道迎接末劫,皆敗于她們之手。
如今,若我等不秉承人道之氣運,豪賭贏下這一場。
這部三千年新史,也許就在咱們一朝徹底結束。
自此玄洲沉淪,蒼生泣血!
大同之世,是三教、亦是人道皇朝。
唯一能夠勝過四神的手段了。
再不濟,至少能夠削弱她們對于虛空的影響。”
白含章只字不提自身能夠接受那樣的代價,可那份決心已經溢于言表。
那襲至尊至貴的龍袍冕服微微飄蕩,始終未曾轉過身來的寬厚背影,好似晃動了一下。
大手抬起,想要摸一摸自家兒子的腦袋,卻最終輕輕落在白含章的肩膀上,不無欣慰道:
“你能有此覺悟,爹很高興,這副重擔交給你,爹也放心。
天下如棋局,對弈一甲子,咱們父子二人,就跟域外四尊下這一把!”
白含章重重點頭,拱手回道:
“請父皇,冊封兒臣為太子,立為儲君,入主東宮!”
那道寬厚的背影微微頷首,沉聲道:
“老大,你會受很多的委屈,但咱仍然希望,沒到萬不得已,手上不要沾自家人的血。
盛宗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人道皇朝之主,對于‘德’與‘行’都有近似佛門道家清規戒律般的要求。
一旦逾越過去,很容易受到國運反噬,甚至于叫四神趁虛而入。”
白含章沉默片刻,方才答道:
“兒臣,盡力而為。”
太和殿內,復又歸于寂靜。
這一次跨越時空的隱秘對話,憑借著皇天道圖映照萬物之能,緩緩落入紀淵的耳中。
他這才明白,為何圣人閉關,太子監國。
彼此之間,能夠不起疑心。
縱觀三千年新史,歷朝歷代應該沒有任何一位儲君。
敢于當著尚且在位的父皇面前,直言自己以后要定下的年號。
換成背負血親詛咒,同室操戈成為傳統的盛宗。
太子如此坦誠,即便長著十顆腦袋都不夠砍。
“其他幾座皇朝,都是提防著太子生出謀反之心。
可在圣人眼中,大概巴不得給白含章換上龍袍。”
紀淵低頭飲酒,眼光閃爍,心思急轉。
隨著交織氣機逐漸消弱,他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努力望向那道寬厚的背影,試圖一窺虛實。
當世武道最高峰,人間第一尊的景朝圣人,究竟是何模樣?
究竟是何狀態?
心念還未升起,“轟”的一聲,紀淵的識海如遭重錘,勐地晃蕩起來。
宛若一波波大潮的劇烈光華,倏然倒卷而回。
喀察。
黑白演化的清晰景象,似是一面摔碎的鏡子,瞬間就崩滅開來。
心神如受重壓,嗡嗡顫鳴,好像被通天神岳碾壓而下。
“圣人之威,當真深不可測!”
紀淵似是有所預料,立刻催動半部煉字訣。
無始無終,橫亙虛空的氣運長河,仿佛浮現于頭頂三寸。
腳踏七星命格,凝聚顯化斗柄之形。
嘩啦,嘩啦啦!
皇天道圖抖動如浪,不僅護住心神。
還從那道漸漸消散的寬厚背影上,硬生生攫取下一縷極其細微的氣機。
白重器命盤:日月巡天命格:紫微坐命,君臨萬方 命數:當世真龍(金)、圣人之位(金)、布衣天子(金)、雷府神照(金)、大運所鐘(金)、日出鳳翔(金)、月落滄海(金)、四正無煞(金)、神武之姿(金)、雄強之心(金)…
十道金色命數?
紀淵微微一怔,刺眼的精光洶涌噴薄。
幾乎要晃瞎他的雙眼!
好似大片汪洋翻涌滾動,險些吞沒懸掛于高天的七星斗柄!
幸好皇天道圖猶如浩浩長河,鋪展開來,及時壓住那十道金色命數的勐烈沖擊。
“這份氣運之隆重,足以稱帝了吧?不愧為人道至尊,當世真龍!”
紀淵倒吸一口涼氣,心頭亦是震動,微微有些驚訝。
他有設想過景朝圣人的文治武功之強。
畢竟,對方是從一介淮右布衣,走向天下。
手提三尺之劍,與群雄豪杰角逐玄洲。
以南擊北,驅逐百蠻,再造乾坤,鼎立山河,憑實力打下一座龐大皇朝。
這份遍觀三千年都很罕見的宏偉功業,哪怕與慶皇、炎武、盛宗相提并論。
亦是不遑多讓,不弱半分!
皇天道圖所映照的十條金色命數。
仿佛十道煌煌大日,展現出了橫壓一切,比肩仙神的絕倫氣魄!
幾如通天神岳,高聳入云,充塞于深邃虛空!
這等宏偉的氣象,委實震駭人心。
“也只有擁有這般氣運命數的景朝圣人,才能收服天下,甚至直面四神!”
紀淵以手扶額,像是喝醉一樣,平復識海的動蕩。
那道撐天抵地的寬厚背影消散之前,被他驚鴻一瞥,洞穿千萬道交織氣機,竟然窺見一抹本真之相。
好似…一輪冰冷的烈陽。
“怎么?紀九郎?才這點酒量?飲兩三杯就醉了?”
白含章坐在對面,好像并未瞧出端倪,笑問道:
“亦或者是學那炎武后人,故意裝作聽雷受驚,避開剛才的話題?”
紀淵收攏雜念,順著話頭往下接道:
“宮中御酒,確實是后勁大,讓微臣有些頭腦昏漲。”
白含章沒有計較,擺手道:
“想要告退,直說就是。
本宮準了,這幾日把雜事料理干凈,好沒牽掛的去遼東。”
紀淵緩緩起身,頷首道:
“自當如此,也請殿下保重身體,莫要因為國事繁忙,傷了元氣。”
白含章聞言有些詫異,笑道:
“難得從你紀九郎的口中,還能聽到這等關切之語。
雖然舒心,但沒賞賜,四季輪回,一年復始,各部各府又要開始伸手要錢。
本宮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你若是差銀子,不妨找洛三郎打打秋風。”
紀淵嘴角抽動,這位太子殿下倒是慣會說笑。
景朝疆域之遼闊,乃三千年之冠。
下設四十九府,一百二十州。
二十年的修生養息,足以讓國庫充實,倉稟富足。
哪怕有九邊軍鎮、六部內閣,太醫局、天工院等巨量開支,也不可能掏得空!
“微臣告退。”
紀淵略微拱手,走出暖閣。
獨留白含章一人,繼續用膳。
他適才用皇天道圖映照過那位太子妃的命數,實則平平無奇。
那份讓人心驚的大氣運,顯而易見,并非來自于太子妃本人。
“皇太孫…母憑子貴啊。”
紀淵心思流轉,面上瞧不出變化。
等到酉時,他才從皇城回到自家府邸。
跟二叔、嬸嬸一起用過晚膳,敘了片刻的閑話。
紀淵步入后院的練功樓閣,喚出許久未見的安善仁安老頭。
“小老兒,見過九爺!”
這道曾在陰市賣云吞的陰魂,如今五官面貌栩栩如生,軀殼凝實如血肉。
“你這進境倒是頗快。”
紀淵掃了一眼,含笑說道。
安老頭的陰魂軀殼,不再是之前一團團氣流聚攏的虛幻模樣,反而有種血肉飽滿,宛如人身的感覺。
“這要多謝九爺的收留,還有臨濟大師,若不是每夜聽大師誦念佛經,感悟佛法,小老兒也不會有這樣大的進步。”
安老頭躬了躬身,顯得極為恭敬。
“你如今有何本事?之前聽你講,陰魂逐漸壯大,自然領會手段。”
紀淵輕聲問道。
他對陰魂的修煉之法,以及層次劃分,頗有幾分興趣。
可惜的是,安老頭沒什么跟腳來頭。
每次提及這些,都是懵懵懂懂,難以說個清楚。
“小老兒,現在會…穿墻過院之術,還能吸食牲畜的精血陽氣,以及卷起陰風,化身夢魔恐嚇。”
安老頭如實回答。
“倒也不錯,碰到服氣一境的武者,憑借這些手段,足以應付。
只不過撞上二重天的通脈高手,還是要退避。
因為氣脈一成,內息勃發,自身的血氣便如粘稠焰光,可以透發皮膜,壓制邪祟。”
紀淵提醒道。
“小老兒就待在九爺的府中,日出而隱,日落而現,絕不敢隨便亂走。”
安老頭縮著脖子,像個種莊稼的老農,顯得憨厚樸實。
“不妨事,你也可以出府走走,去陰市熘達熘達。
以你如今的陰氣修為,完全不怕尋常小鬼。”
紀淵斟酌了一下,吩咐道:
“關于天京城中的陰市,還有埋葬舊土的陰世,這些傳聞與事跡,最好多多打聽。”
安老頭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九爺這是要讓它當眼線。
只不過,陽間與陰世向來難以互通。
打探這方面的消息,能有什么大用處?
“既然九爺這么講了,小老兒一定辦好。”
安老頭思忖片刻,也沒有過多揣測九爺想法,反正盡心盡力就是了。
“好,對了,你可知道琉璃廠城皇廟那邊,有什么來頭了得的厲鬼兇煞?亦或者邪祟?”
紀淵忽地想到那日的“撞鬼”一事,那個莫名出現的申老頭,隨即問道。
“琉璃廠…小老兒不甚清楚,天京城中的百鬼群邪,多是分管于九位爺的手下。
九爺若存心打聽,小老兒倒也能夠試試,之前我在手爺開的陰市討口陽氣,跟幾個小鬼還算相熟。”
安老頭微微皺眉,認真想了半天,最后回道。
“既然如此,這樁事,我便交予你了。”
紀淵暗自感慨,當初收留這條陰魂果真是個正確決定。
俗話說,人鬼殊途,陰陽兩隔。
除非每夜子時,百鬼夜行的時候去碰運氣。
不然的話,很難進到陰市。
即使僥幸進去了,活人的陽氣旺盛。
如夜色之中的明亮燈火,根本隱藏不住,往往吸引邪祟害命。
“九爺可還有什么吩咐?”
安老頭束手而立,嘿嘿問道。
他也是待在市井摸爬滾打過的,當然明白只有很好地表現自己,才能逐步提升地位。
憑著九爺的本事,日后必定是前程遠大。
說不定,還有封侯拜將的那一天。
到時候也許能夠沾沾光,混個立祠建廟。
受封成小神,徹底擺脫陰魂鬼物之流的身份。
“順便幫我打聽一下水云庵,你也不要離得太近,那地方頗為兇險,以你的實力,遠不足以窺探。”
紀淵心頭微動,他答應給白含章幾分薄面,不與太子妃置氣。
可卻沒同意,放過楊娉兒。
猶記得,小寒山的大雄寶殿內。
那位涼國公家的三小姐,聲稱水云庵有著袁真君洞天遺跡的確切下落。
她用長袖善舞的諸般手段,對徐懷英示好,又想拉攏懸空寺的玄明和尚,多半是存著讓這些真統天驕探探路的打算。
水云庵經常如此,本身底蘊與實力算不得頂尖。
可每一代素女,都與六大真統的諸多天驕相交甚密。
依靠著積累下來的人脈與名聲,也能躋身一流門派的行列。
“五虎七熊力…也許能助我打破換血桎梏,晉升《不動山王經》的大成境界,十龍十象!”
紀淵這么思忖著,立在下首的安老頭亦是點頭應下。
“小老兒懂得分寸,不會出什么差錯。”
吩咐完畢,安老頭身形散去。
重新化為團團陰氣,鉆入那方地龕。
紀淵收住心神,按下雜念。
隨著他突破第八次換血,血神的恩賜如約而至。
“血海九大魔之一,帝女,所統率的磐石軍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