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要問,快活林最有名氣的地方在哪里。
十個人里頭,九個都會說是風滿樓。
原因很簡單,此處不僅是孫略幾兄弟的日常居所,還時常用來宴請各方綠林豪強。
用的是大名府首屈一指的匠人,請的是天京城中大酒樓的廚子。
就連端茶送水的伺候婢女,也是從江南專門采買過來。
個個都姿色不俗,低眉順目,頗為乖巧。
最妙的是,操著一口吳儂軟語。
嫵媚的語調,能夠酥掉半邊身子。
同樣的,風滿樓的門坎很高。
往往只有極受快活林看重的綠林豪強,才有資格踏進來。
現如今,樓內的大堂熱火朝天。
酒氣、肉香氣、脂粉氣混作一團,頗有幾分靡靡景象。
堂內二三十個身著勁裝,各色武袍的綠林豪強,紛紛齊聚于此。
他們都是武州境內大小勢力的掌舵人,有名有姓的一方人物。
現在挎刀提劍,受邀來到風滿樓,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好不快活!
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正是快活林真正的主人,孫韜。
長得白面無須,嘴角時刻含著一抹笑,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他外面罩著寬松的錦袍,內里是青色軟甲,一雙手掌指節分明,隱隱現出殷紅血色,顯然是功夫精深的表現。
“寒舍簡陋,若有什么怠慢之處,也請多多包涵。”
孫韜大馬金刀坐在主位,端起一只精致的青瓷杯,拱手敬道:
“各位都是武州綠林道上的豪雄巨擘,今日愿意給孫某幾分薄面,過來共商大事,結為同盟,孫某人心里很承這個情分。
以后若有什么用得著的地方,盡管開口!”
說罷,仰頭一飲而盡,盡顯武州地頭蛇的豪邁與氣勢,瞬間贏得滿堂喝彩。
其余人也是舉杯,坐在外邊的幾桌,更是鼓噪說道:
“誰不知道孫二哥出了名的急公好義,武州的綠林道,由他主持大局,咱們絕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極是極,孫二哥要把商路做大,讓咱們都能吃上一碗飯,我王某人舉雙手贊成!”
“有真武山牽頭,加上龍蛇山的朝廷禁軍,整個大名府誰敢觸咱們的霉頭?”
下首的三四人率先開口,立刻就有七八人齊聲附和。
堂外亦是山呼海嘯般的音浪席卷,營造出好大的陣勢。
但若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與孫略同坐一桌的那幾位豪強人物。
皆是一言不發,并未直接表態。
待到此起彼伏的細碎聲音漸漸低落,其中一位頭發花白的雄壯老者,方才慢悠悠開口道:
“孫二爺要將武州一盤散沙的綠林道收攏起來,這一點,老夫沒有異議。
可俗話講得好,蛇無頭不行。
誰來做這個總瓢把子,是個值得商榷的大問題。”
孫韜瞇起眼睛,笑容收斂兩分,淡淡問道:
“怎么,合吾鏢局的徐大當家,有心做這個總瓢把子?”
這個氣勢威嚴的雄壯老者,名叫徐兆天,乃是鼎鼎有名的一號狠角色,綽號“鐵拳無敵”。
武州鏢行流傳著一句話,合吾一聲鏢車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只要是合吾鏢局押的貨,哪怕接了半年,把整個大名府走遍,也無人敢犯。
“老夫不過冢中枯骨,半截朽木,如何擔當得了大任。”
徐兆天輕咳兩聲,環顧四周道:
“可今日的快活林是人才濟濟一堂,坐在老夫左邊的,是五虎斷刀門的左永玉左門主,一手寒冰勁使得出神入化;
右邊的,也很了不得,乃是翔鶴山莊的少莊主,咱們武州的第一俊杰。
弱冠之年就已躋身換血三重天,把家傳的鶴形身法,以及雁翎百斬練得如火純情!
還有連云山的齊天王,聯手逼退過四境大高手的鄭家兄弟,以及號稱‘追風妙手’的空子通,青山觀的余松道長。”
隨著徐兆天逐一道出上首宴席來客的姓名和來歷,風滿樓內的氣氛緩緩凝重下來。
原本熱鬧的大堂,變得鴉雀無聲,靜寂如死。
“徐大當家是什么意思?打算在孫某人的快活林擺上一座擂臺?用武功分個高低?決出龍頭?”
孫韜面上笑意徹底收斂,透出幾分陰冷之色。
他廣發英雄帖,遍邀武州境內大小勢力,各方豪雄,為的就是結成同盟,成立一個大商行。
將龍蛇山部分的采礦權拿下來,再統合藥材、走鏢、武行,將所有的經營并作一家,按時如數分賬。
相比起這些日進斗金的大生意,快活林只能算是小打小鬧,根本上不了臺面。
“孫二爺別誤會,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是人情世故。
朝廷律法之下,咱們這些刀口舔血的武夫再強橫,照樣要按規矩辦事。
二爺你父親做過戶部侍郎,大兄又是真武山的內門弟子,廟堂有門路,江湖有靠山。
武州同盟也是由你牽頭,盟主的位子可以說非你不可。”
徐兆天到底人老成精,說話滴水不漏,只見他頓了一頓,話鋒一轉道:
“但一人計短、兩人計長,這同盟也不能成為誰的一言堂。
生意該怎么做?銀子該怎么分?誰拿多,誰拿少?這些都是大伙兒想知道的。
老夫是建議,同盟之中設立幾個長老席位,共同商量種種細節,確立運行。”
孫韜眼角跳了跳,心想道:
“老狐貍,既要拿我的好處,又想分我的權?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他冷著臉不出聲,只是輕輕一拍手掌。
隔斷視線的山水屏風后面,走出一名身量頗高的倨傲男子。
身披藍色道袍,長發被木冠鐵簪牢牢定住,背負一把兩尺左右的古劍。
眼神淡漠,下巴高高抬起,儼然是目下無塵的冷酷模樣。
“孫二爺這是什么意思?想以力壓人?”
徐兆天眉頭一皺,身子往后靠了靠。
在座這么多綠林高手,他不信孫韜狂妄到這個地步,敢冒大不韙下黑手!
“我對孫二爺向來是比較敬重,也愿意支持你坐上龍頭老大的位子。
但徐大當家說得也不無道理,武州同盟,豈能由一人決斷。
不如這樣,大家各退一步,席位之上,快活林占三把交椅,如何?”
那位五虎斷刀門的左門主,這時也出聲說道,頗有幾分打圓場的意思。
他與龍蛇山離得最近,對于孫韜的快活林很是忌憚,不希望彼此鬧得太僵。
“武州為盟,本是一樁好事,何必大動肝火。
依貧道之見,左門主所言極是,各退一步就是。
龍頭老大的位子,仍舊由孫二爺來坐,席位也可以劃出七八把交椅。
咱們這些一人一把,快活林獨占三把,很妥當的安排。”
瞥了一眼那個面如玉石的青年劍客,青山觀的余松道長心頭微微一跳,輕咳兩聲道。
有這兩人居中調和,像是翔鶴山莊、連云山、鄭家雙兇、追風妙手空子通等人,也是各自點頭,表示贊同。
徐兆天轉動掌中的兩顆鐵膽,故作沉吟,隨后讓步道:
“既然左門主和余道長都來做和事佬,那老夫也就不再多言。
只要孫二爺愿意答應分出幾把交椅,讓我等有個說話的余地,龍頭之位,拱手相迎!”
已經是劍拔弩張的大堂,隨著這幾人的你一言我一語,如同冰雪消融。
卻不料,孫韜冷哼一聲,好似完全不把武州豪雄放在眼里一樣。
自顧自站起身,將座下的位子讓給那個青年劍客,爾后道:
“大兄,果然如你所說,這些江湖中人不識好歹,平常在窮鄉僻壤作威作福慣了,有些忘乎所以!”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爾后,一片嘩然!
好似巨石落入平湖,激起千層浪!
尤其是坐在上首宴席的那些綠林豪強。
更是瞪大雙眼。
其一是震驚于孫韜竟敢大放厥詞,羞辱武州綠林道上的諸多豪雄。
其二是對于“大兄”這個稱呼。
眾所周知,孫氏三虎,大哥孫肇早早拜入真武山,學藝有成。
若非有這塊響亮的招牌,憑借一個換血三境,鑄體大成的孫韜。
未必占得下快活林的地盤,將之經營得風生水起。
更別提他那個慣會惹是生非的三弟孫略,酒囊飯袋般的紈绔角色,居然能以罪囚之身,做個地頭蛇。
都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沾了真武山內門弟子的光彩罷了。
“早就與你說了,池塘里哪能養得出蛟龍,無需與他們多費口舌。
誰有不服,打死便是,區區一群江湖草莽,性命又值幾個錢!
你卻非要廣發英雄帖,試探一下這些人的底線…平白浪費我打坐練功的時日!”
那個青年道人聲音平淡,好似陳述事實,猶如清風拂面,不起絲毫的波動。
可到最后,一字比一字洪亮,宛若滾滾炸雷,響徹整個大堂!
樓內幾十人的喧鬧雜音,瞬間就被蓋壓下去。
好似整個天地之間,只剩下青年道人的話音是唯一!
坐得最近的徐兆天、左永玉、鄭家雙兇等人,皆是感到耳膜嗡嗡作響,劇痛不已。
像是被木槌狠狠地錘擊,攪得識海一團漿糊。
“好可怕的音功!好充足的內息,只差一步就要凝罡了…”
“是真武山的七字秘言…”
“身為六大真統之一,莫非要以大欺小,倚強凌弱么?”
喧嘩聲戛然而止,場面歸于寂靜。
之前率先發難的徐兆天,不禁面皮抖動,神色大變。
僅以音波攻伐,就能撥亂眾人的心神,可見那個青年道人的內息之精純,功力之深厚。
倘若這一招,用在搏殺的時候,此時宴席桌旁的眾人,又有幾人活得下來?
答案顯而易見。
孫家大兄,拜入真武山的孫肇。
其境界層次,已然是全場的最高,無人能夠做他的對手。
“以大欺小?倚強凌弱?哈哈哈,武道之上,強者為先!
我武功比你好,拳頭比你硬,就是可以肆意羞辱、踐踏爾等!
螻蟻一般的東西,還敢用道理二字壓我!”
孫肇雖然身披道袍,卻毫無任何的清靜無為,反而是異常張狂,有股子蔑視眾生的輕蔑傲然。
也不見他有任何動作,“哧哧”的尖嘯聲就已經在大堂之內猛然響起。
“噗”的一聲,坐在對面的徐兆天身子僵硬,雙目圓睜,似是不敢相信。
花白的頭發,已經被染得殷紅,絲絲縷縷的血跡,從額頭緩緩流下,布滿整張面龐。
一只青花瓷杯,赫然出現在眾人眼中。
它極為完整地打入徐兆天的頭顱,深深地嵌入額骨。
就好像是從血肉里面生長出來一樣,渾然天成。
嘭的一下,徐兆天雄壯的身子支撐不住,就此直挺挺地倒下。
“欺人太甚!”
“光天化日,公然殺人…”
“真武山的門徒就能為所欲為么?”
大堂之內,人人自危。
誰也沒有想到,孫家三兄弟,一個比一個兇橫,一個比一個囂張!
孫肇的動手殺人,好似把一杯水倒入燒滾的油鍋。
整個風滿樓都沸騰起來,坐在堂外幫場子的近百人個個起身。
可能是過于慌張,連帶著把桌椅撞翻,酒杯推倒,造成一派混亂的景象。
“井底之蛙,豈能懂得天地之遼闊。”
孫肇眸光冷漠,好似將場中一眾高手視為草芥。
像他這樣出身六大真統的門人弟子,那就是翱翔九天的蛟龍。
這山林之間稱王稱霸的豺狼虎豹,再怎么兇惡,始終都是凡物。
怎么能比得過自己!
功法的品級,師長的指點,同門的切磋,大丹靈藥等資糧。
乃至于洞天遺跡的探索試煉,砥礪自身。
這些都是普通的江湖武人,難以企及的珍貴之物。
“聽說你是武州第一俊才?翔鶴山莊?出不了一州之地的三流勢力,也配得上‘俊才’二字!”
青年道人殺性之重,堪比沙場上斬將奪旗的猛將,只是掃了那個少莊主一眼。
背后兩尺長的狹長古劍,便就呼應體內的氣機,鏗鏘一聲彈射出鞘,化為如瀑銀光斬殺過去。
霎時間,那股森寒之意滾滾如潮,幾欲鋪滿風滿樓。
“饒…”
少莊主臉色嚇得慘白,兩手猛然一震,猶如白鶴亮翅,身形向后急掠。
半個彈指之間,已經閃出大堂,可仍舊快不過孫肇的百步飛劍!
哧哧哧!
銳烈銀光好似匹練卷動,宛若強弩攢射,頃刻就把少莊主戳成破爛布袋。
人在半空就已氣絕,千瘡百孔的尸身拋飛,重重砸在大堂門口的臺階之下。
血流如注,聚成一灘!
少莊主睜大眼睛,死不瞑目!
堂堂武州境內的年輕俊才,瞬間丟了性命。
孫肇如此狠辣的手段,頃刻鎮住所有人。
連殺兩個換血三重天的高手,就如屠雞宰狗般輕易。
六大真統的內門弟子,與江湖武人之間,真有這樣巨大的天塹鴻溝?
“你們這些小角色,終其一生連武道山峰的真正絕巔位于何處,都不知道。
就像是小溪流里的雜魚,永遠不會知道汪洋大海的廣闊。”
孫肇瞇起狹長的眸子,輕聲道:
“我二弟欲要號令武州綠林,爾等誰贊成,誰反…”
“大爺、二爺!救我!”
一聲凄厲的慘叫由遠及近,打斷了青年道人的話音。
孫肇微微一愣,運極目力,向風滿樓外望去。
隱約間,瞧見一道佝僂矮小的老邁身影。
五神通教的公孫鶴?
他不是應該跟在三弟的身邊么?
孫韜感到疑惑。
隨后。
已經催動鬼神體,化為一道迅疾殘影的公孫鶴,似是驚駭到了極點。
腳步踉蹌,砰的一下,失去重心,摔倒于風滿樓的門口。
這時候,眾人方才看清楚。
他的身后,遙遙跟著一道挺拔的身姿。
一襲玄色武袍,翻卷如飛。
其人眉目冷峻,鷹視狼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