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娉兒像是誤入天宮,飄飄欲仙,渾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的神思恍忽,好似行在云中,腳下踩著松軟的棉花。
入眼之處,皆為珠簾繡幕,畫棟凋檐。
可謂是,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殿。
處處都有奇珍異獸,靈花馥郁,真個仙家氣派。
那些冰肌玉骨的神女仙姑,皆是嬉嬉鬧鬧,親熱得很。
這個拉扯手臂,那個架著胳膊。
左右簇擁,口稱妹妹,好似早就與楊娉兒熟識一樣,沒有絲毫的見外。
“你們…各位姐姐…”
她迷迷湖湖往前走,來到一處金碧輝煌的恢弘殿宇。
仰頭一看,正好瞧見凰鳥盤旋的美人榻上,端坐著儀態雍容的華貴女子。
對方身披金絲刺繡的朝鳳袍,十指涂抹丹蔻,額頭貼有花鈿。
那支插在云鬢的金步搖,一搖一晃,耀眼奪目。
姿容之美,驚心動魄,連楊娉兒都看得呆了。
要知道,她自小到大一向以貌美脫俗自居。
同時,也善于利用這個優勢,周旋于眾人之間。
不然的話,怎么會把天京城中的將種勛貴,迷得神魂顛倒。
像洛與貞這樣的皇親國戚,亦是難以抵抗,不斷獻上殷勤。
可如今,面對榻上端坐的華貴女子。
楊娉兒竟然沒來由,產生了一絲自慚形穢。
好像粗糙的砂石與無瑕美玉擺在一起,用前者的平庸襯托后者的光彩。
“原是娉婷仙子下凡歷練歸位了,來來來,好生與本宮瞧瞧。”
雍容華貴的絕美女子斜斜倚靠,有些慵懶勾人的意味。
“娉婷仙子?是誰?”
還未等楊娉兒反應過來,一眾冰肌玉骨的神女仙姑吵鬧著將她推了過去。
“好好的人兒,偏生入了紅塵俗世,沾染濁氣。
正如金玉落在淖泥,險些埋沒原本的顏色,
幸好今日明悟前塵,重新回到灌愁海、離恨天上。”
雍容華貴的絕美女子,輕輕挽住楊娉兒的手掌,細細地摩挲,憐愛道:
“教中本有‘癡夢’、‘鐘情’、‘引愁’、‘度恨’四位圣女,各司其職。
你乃年紀最小,新添的第五位,名為‘娉婷’。
因為懂得制香煮茶,妙語生花,深受姐姐們的寵愛。
可惜失碎九蓮琉璃盞,這才被罰下凡歷劫。”
楊娉兒懵懵懂懂,像是心智未開的稚子孩童。
腦海當中一片朦朧,分辨不明這些言語。
什么天宮幻境,仙子下凡。
于她而言,如夢似幻。
既不敢輕易相信,也不愿當成虛假。
忽然,思緒起伏的楊娉兒,聞到一縷幽香。
其氣純美非常,極為提神,如人飲美酒,油然生出醺醺然的暢爽。
各種五光十色的人間勝境,于心中逐一演化。
雍容華貴的絕美女子像是看穿楊娉兒內心所想,笑道:
“娉婷,你怎么全都忘了。
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乃你下凡之前所制。
污濁之物嗅之,如烈火燒身,五內俱焚。
唯有如清水似的女兒家,才會看到聲色幻化的極樂風月。”
楊娉兒聽得半信半疑,稍后,那一眾梅蘭竹菊般的神女仙姑喚了幾聲。
又有數個小鬟蓮步輕移,擺好座椅,捧上茶來。
雍容華貴的絕美女子,好似眾星拱月。
舉手投足之間,都蘊含著美感、充滿著韻味。
她輕輕刮了刮茶蓋,朱唇微抿,淺酌茶水。
看似隨意,卻有萬種風情。
“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名曰‘千紅一窟’。
你可還記得?”
楊娉兒也學著飲了兩口,頓時覺得唇齒留香,永難忘懷。
彷佛軀殼之內的魂兒、魄兒,齊齊沐浴溫泉之中,忍不住想要發出輕吟。
只是她卻怎么也記不得,何時何地飲過這樣的好茶。
“癡兒前塵未醒,且隨本宮來吧。”
沒過多久,雍容華貴的絕美女子走下凰鳥盤旋的大榻,挽著楊娉兒四處游樂。
把玩瑤琴、寶鼎,諸般器物,又品鑒古畫、新詩等風雅之物。
楊娉兒也是見過世面的國公之女,曾經出入皇城內宮,輕易不會感到震驚。
可這離恨天上的一應物件,要么奢華精致,要么匠心巧藝,根本瞧不過來。
直叫人驚嘆不已,流連忘返。
都說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楊娉兒跟著那個雍容華貴的絕美女子走走停停,說說笑笑,也不曉得過去多少時日。
這一天,又有小鬟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
那酒香撲鼻,色澤濃如琥珀,有股子甘冽之氣。
楊娉兒待得許久,已經知道的雍容女子的道號,離恨天的眾人共同尊稱其為“紫后娘娘”。
她淺嘗一口那琥珀酒水,莫名感到熟悉,不由開口問道。
周圍的仙姑哄笑,好像看到什么趣事。
紫后娘娘眉目之間盡是親近,似是帶有寵溺之色,輕聲回道:
“此酒乃以百花之芯、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
整個離恨天,唯有你娉婷一人,懂得釀造。”
楊娉兒呆呆愣住,心下想道:
“莫非我真是下凡歷劫的娉婷仙子?可…灌愁海、離恨天又是什么地方?為何從未聽說過?”
紫后娘娘疼愛似的,摟過迷茫的楊娉兒,帶她來到一處屋內。
四面立著巨大的書架,擺放各種桉牘文檔。
隨手一招,邊櫥上封條斷開,飛出磨盤大小的一部大冊。
楊娉兒凝神望去,看到水墨滃染,化成滿紙烏云濁霧,顯出幾行字跡。
“…京州人士,國公小姐,喪兄失親,顛沛流離,未遇良人…這說得是我?”
紫后娘娘輕柔笑道:
“你若不是下凡歷劫,如何會有這般坎坷?
投生到國公府中,大兄出家為僧,二兄英年早逝,父親最后落得一個午門處斬的下場,
自己也要被押入教坊司,叫人玷污金玉之質。
癡兒,癡兒,為何還不醒悟?”
楊娉兒如遭雷擊,徹底僵在原地。
父親被斬首?國公之女淪落教坊司?
偌大的一座門第,竟然落個樹倒猢猻散?
她的兩眼空洞,像是大夢初醒,仍舊回神。
對于這般凄慘的結局,完全無法接受。
“娘娘,我不愿意!娉婷不愿…娘娘度我回離恨天吧!娉婷不愿待在凡間!”
楊娉兒好似福至心靈,斂衽拜倒,懇求以對。
她既然是這方離恨天的娉婷仙子,又見到神通廣大的紫后娘娘。
按道理,應能回歸灌愁海,無需再在紅塵蒙難才對。
“癡兒,不必如此。”
紫后娘娘伸手撫摸臉頰,勾起楊娉兒的尖俏下巴,笑道:
“你下凡歷經諸多坎坷,乃是為了消劫化難。
現在已經頓悟前塵,覺醒本我,自然不用再去受苦受災。”
楊娉兒大喜過望,彷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她身為國公家的小姐,如何能不知道被充入教坊司的官員女卷,都是何等悲慘?
想到那種事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簡直恨不得吞釵自盡。
尚能保全清白,免遭奸人玷污。
“你在下界的塵緣未斷,修持不到,沒有煉出神女法身,
仍是肉體凡胎,故而,無法長久留在離恨天。
所以,本宮傳你三卷《星宿劫奉真神論》,
修煉此法,必須明白天人化生的至道至理。”
紫后娘娘張開手掌,憑空拿出三枚玉簡,打入楊娉兒的識海。
“需謹記,天如母,誕生萬物,陰陽滋長。
成陰體,納陽鼎,一念變化,轉換自如。
這就是我教中精義,絕不可以違背!”
說到最后,雍容華貴的紫后娘娘,面上陡然浮現一抹厲色,彷如驚電掣空。
“娉婷一定牢記,時刻警醒!”
楊娉兒連連點頭,神色惶恐,像是無助的羊羔。
“那就好。洞徹天人化生之道,你的姿容氣質就會愈發接近仙體,
最后成為真正的紅顏禍水,傾國之色。”
紫后娘娘頗為滿意,繼續傳授道:
“但有一點,不能忘記,入我教中,必須每日供奉天母,虔誠禱告,一天三次,不可斷絕。
若有任何失禮逾越之處,就會觸怒上神,拿走你的青春美貌與人心欲情。
那將是生不如死的責罰!”
楊娉兒仍舊點頭,表現出極為溫順的態度。
這一點,讓紫后娘娘很是高興,繼續提點幾句。
“下界也有我教門徒,就在天京城中的水云庵。
若有難以決斷之事,可以去尋。”
此后,接受所有一切的楊娉兒放開身心,
請天母娘娘進入神魂精魄,完成《星宿劫奉真神論》的初步修持。
又再逗留幾日的光景,飲夠千紅一窟,萬艷同杯。
楊娉兒方才戀戀不舍離去,回歸下界。
待得這位國公之女被送出灌愁海,離恨天。
祥云飄動,飛瀑流瀉的仙家氣派,陡然一變,化為一座極高、極遠的遼闊宮殿。
其中,正在舉辦沒有盡頭的酒宴。
成千上萬的肉蟲交織,發出靡靡之音。
白花花的精赤身子,像是長蛆一樣,綿綿軟軟。
各自疊在一起,不住地聳動。
這種千人交和,萬人同歡的刺激場景。
并無任何的香艷之意,反而讓人作嘔。
好似人已非人,靈光泯滅,只是被欲念洪流裹挾的可憐蟲。
越是索取,越是空虛,陷入永不滿足的煎熬當中!
那張凰鳥盤旋的美人榻,也蛻去障眼幻術。
一只只白玉似的手臂,向上伸起,構成寬大的椅背。
腰身彎折,如雪的肌膚大片盛開,供主人入座。
各色俊男靚女的面龐,像是裝飾的凋花。
時而呈現,時而消失。
端坐其上的,便是那位紫后娘娘。
倘若只看右半邊臉,堪稱是造物杰作。
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完美。
充滿陰柔之氣,根本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但左半邊臉,卻是極致的陽剛英武,
好似刀砍斧鑿一般,俊美絕倫。
當它們合在一起,就會顯得無比妖異,攝人心魄。
寶座之下,跪坐著四位精赤身子的美艷絕色。
或是冰清玉潔,或是媚眼如絲,或是清純誘人,不一而足。
她們的軀殼之上,丁零當啷掛著大串環兒、鎖兒、銀鈴。
每每款步而行,走動起來。
聲音清脆悅耳,彷佛能夠勾走魂魄。
“什么灌愁海,離恨天,都是虛幻。
世間癡兒總是心有不足,自覺與眾不同,所以才會輕信這等仙子下凡的荒唐故事!
如今,楊娉兒服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日后便是天母教中門人。
一枚棋子,已經落下。”
紫后娘娘素手持著金盞,不著寸縷的陰陽之體靠進椅子。
聲音既陰又柔,既陽又剛,難以分辨雌雄。
“誰叫天運子與赤心老怪,他們個個都盯上楊洪。
既然這樣,本宮也不能落在人后,
況且,楊娉兒上好一座陰爐,若不用來結合陽鼎,孕育天母子嗣,未免有些可惜。
那頭黑羊早早斷定,千年之變,由此始。
不知道,那份氣運率先應在誰的身上?”
紫后娘娘飲盡金盞中的萬艷同悲酒,思忖片刻,輕輕一笑。
將這些瑣事,全部拋之腦后。
大步走下那張千萬教徒做成的座椅,與眾多男女一起沉入無邊欲海。
國公府中,廂房內的楊娉兒睜開眼皮,坐在床榻上。
那三支安神香已經燃盡,素服女官好像走開,沒有候在外屋。
“果然是真的,并非做夢!”
楊娉兒略微凝神,按照紫后娘娘教導過的方法。
內視之下,容納神魂精魄的眉心識海。
的確有一尊身姿曼妙,慈愛寧和的女子神像,靜靜地屹立。
“用香火供奉,一天三次,按時祈禱,自然進境極快,可成仙體。”
楊娉兒回想紫后娘娘所說,原本死水一般的內心,不禁泛起劇烈波瀾。
“下凡,歷劫,塵緣…原本凡間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過眼云煙。
如今二兄被梟首,驗證了離恨天的大冊所書。
接下來,我父還會五花大綁,擒在午門斬首示眾…我一家為景朝鞠躬盡瘁,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可見東宮早已動了狡兔死,良弓藏的念頭,紀九郎不過是一口刀,用來宰割國公府的利器!
天母娘娘保佑,我定能改寫這一切!”
這位國公府家的三小姐,好似枯木逢春,重新煥發生機。
她雙手交錯疊于胸前,神色極為虔誠。
頂禮膜拜,供奉心中的那尊神像。
立在屋外的素服女官透過窗紙,隱約窺見這一幕,嘴角勾起欣慰的笑容。
“天如母,誕萬物!”
她亦是正色以對,默默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