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淵細細摩挲槐木牌子,再用皇天道圖映照一二,并未發覺什么特殊之處。
于是,他順手將之系在腰帶上。
盡管四個大字寫得跟鬼畫符一樣,但畢竟是皇后娘娘賞賜,也不好表示嫌棄。
室內燈火黯淡,紗幔、屏風后邊的曼妙身姿,逐一隱沒不見。
這些公主、郡主,個個待字閨中,并非孀寡。
倘若繼續留下,萬一遭到紀淵拒絕,豈不平白折損名聲。
傳出去,還說天家貴女不如一婦人那多難聽。
“真是可惜…”
“瞧他劍眉星目的英武模樣,沒成想還有這樣的癖好。”
“所謂花無百日紅,女子終究都會變作婦人,但婦人卻難重回妙齡。”
“是極是極,放著嬌花不折,偏生喜歡孀寡,遲早后悔。”
隨著竊竊私語之聲漸漸微弱,洛皇后似是也有些乏了。
旁邊的尚宮立刻會意,輕輕敲擊玉磬。
紀淵適時地起身,拱手道:
“內廷重地,不便叨擾,還請容臣告退。”
洛皇后頷首,柔聲笑道:
“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容易犯困。
等你改日進宮,再好好聊一陣子。
剛才想了想,其實宗室當中也有幾個孀寡…”
紀淵聞言面皮一抽,難得流露幾分招架不住的尷尬之色。
看來自己好人妻的名頭,這輩子注定是洗不脫了。
“哈哈哈哈,你這孩子…也是個有大志向的。
去吧,去吧,再過個三年五載。
等你名震天下,出人頭地。
自有無數嬌娥癡戀,的確不急一時。”
洛皇后輕笑一聲,打趣說道。
她從見到紀淵的第一刻,便莫名想起自幼沉默寡言的老二來了。
那股子銳烈又沉靜的獨特氣質,與少年時候的燕王頗為相似。
遂多出幾分親近意思,將那一塊太平無事牌送了出去。
“洛施主,須得放寬心思,少些雜念,方能養住生機。”
殺生僧上前誦念佛號,交待兩句。
洛皇后對于生死倒是看得很開,閑談幾句之后。
由著尚宮攙扶,擺駕轉回寢殿。
待到跨出暖閣大門,紀淵像是卸下千斤重擔,腳步都變得松快許多。
“說是設宴連一口茶水都沒喝到,更別提品嘗御廚的手藝了。”
坐進來時的寬大馬車,他似是感到遺憾。
殺生僧干癟臉色微微一動,調侃道:
“想吃御膳還不容易,你若答應皇后娘娘的做媒指婚。
娶個公主、郡主,做了駙馬、郡馬,叫宮中撥幾個御廚就是了。”
大師你聽到皇后有意賜婚,可是比我還要著急。
紀淵心中暗自發笑,老和尚這時候倒是嘴硬。
他也沒有點破,轉過話題道:
“皇后娘娘是否生過大病?氣色似乎有些不好。”
殺生僧輕嘆道:
“連你都看出來了,可見洛施主當真時日無多。
人之壽元,究其本質乃精氣神之本源,易減難增。
你是氣血強盛,如大把的薪材投入爐中,越燒越旺,這才顯得短命。
若有奇花異草、靈丹妙藥,完全可以彌補回來。
但洛施主她不一樣,乃本源虧空太多。
就如一只漏水的木桶,任憑填進去多少,都會流失干凈。”
紀淵心下驚訝,不由問道:
“為何會這樣?”
殺生僧解釋道:
“早些年前,圣人征戰在外,洛施主時常隨軍,勞心勞力,這是其一。
后來生下太子、燕王,兩位有真龍氣象的嫡親皇子,損耗氣數,這是其二。
再者,人壽天定,無可更改。
陰世都沉淪萬年了,難有辦法。
也許洛施主她本就命短…”
紀淵眉頭輕皺,洛皇后身為月德貴人,沒道理會壽數稀薄。
他將疑惑放入心中,又說道:
“大師,我過幾日可能要出門一趟。”
殺生僧眼皮耷拉,平靜問道:
“朝廷的差事?還是幫東宮的忙?”
紀淵如實答道:
“東宮。之前涼國公進京,東宮下了三道諭旨。
算是我欠太子一個人情,加上他給的好處甚合心意,所以免不了走這一遭。”
殺生僧臉色如常,低頭道:
“既然如此,老衲便不同行了。
佛門、道門之中,常有護法、護道之人,保證嫡傳不受加害。
但也不是時刻都要保駕護航,那楊洪老匹夫不要臉皮,以大欺小。
老衲攔之,合情合理。
如若九郎只是歷練,縱有危險,卻得靠你自個兒度過了。”
紀淵點了點頭,顯得并不意外。
護道者不是奴仆,事事都要為人操持辦妥。
佛門更加如此,不經苦海揚波,怎能體味世情五味?
不曾拿起,又何談再放下?
無論是大金剛體魄的不動山王經,亦或者深奧晦澀的斷三世如來身。
皆要依靠不斷砥礪己心,方能有所成就。
只躲在廟宇里頭參禪念經,成不了正果。
“大師為我照看一下家宅就好。”
紀淵灑然一笑,轉而再問:
“我即將沖擊換血關,聽說積蓄深厚,血氣外顯,可以凝聚異象,且還有高下之分,請大師解惑。”
他與殺生僧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氣血武道上的許多修行問題,皆由這位老和尚為自己指點透徹。
每一次都收獲進益極大,有種茅塞頓開的明悟之感。
“哈哈,與你聊一聊也無妨。
所謂通脈,就是打通周身四通八達的經絡。
積蓄內氣持續壯大,從而凝聚氣脈。
這樣才能將一身內氣收發由心,一招一式之間,三分力可以出七成勁。
氣脈越多,代表你內氣越深厚,出手勁力越威猛。”
殺生僧娓娓道來,深入淺出講得很是明白。
“三千年前百家尊武,那時候靈機比之現在濃郁,二境大圓滿是九道氣脈交織成網。
一旦成就,氣力強橫無可過之,媲美異種血脈。
還有個名目,喚作‘九龍拱珠’。
但今時不同往日,末法來臨,仙佛斷絕。
九郎你的六條氣脈,已經算得上世間罕有。
當然,這也有個名目,叫‘六龍捧日’。”
紀淵了然于心。
之所以會有這種稱呼。
乃是修行之時,內觀之下。
可以看到氣脈如大龍騰起,以六陽魁首為中心,搬運走動,吞吐絲絲縷縷的精純內息。
“二境打磨圓滿后,肉身體魄已經到了人之極限,所以就要開始追求超脫。
何謂超脫,超凡脫俗也。
換血三境就是凡人武者,邁向超脫的第一步。”
殺生僧說得比較細致,他乃是佛門宗師,本就眼界一流。
論及武學見識,更是高屋建瓴,一字一句都有種發人省醒的悠長意味。
“超脫?”
紀淵輕輕咀嚼這二字,眸光不停閃爍,似是琢磨。
“不錯,換血三境又分為幾個層次。
其一是淬煉精血,通過日夜搬運,勤奮行功,氣血反復沖刷,排出體內雜質。
其二是淬煉骨骼,以精血為火,將人體兩百零八塊骨頭,煉成一體,蘊育出一枚‘仙骨’、‘道骨’、‘佛骨’。
如此一來,修煉相關的武道功法,便會事半功倍。
其三是鑄造法體…好徒弟,你可曾看出端倪?服氣、通脈說到底,還是外煉之法。
到了換血這一關,才開始真正內煉,脫胎換骨,超凡入圣。”
殺生僧伸出一指,輕輕落在自己那具干癟枯瘦的身軀上。
如洪鐘大鳴!
只見老和尚肌體表面,大筋根根繃緊,皮肉好似神鐵。
整個人似盤坐的佛陀,煥發出一道道刺目的金光。
紀淵頭一次感受到,殺生僧那如淵如海的磅礴氣息。
仿佛孤身一人面對萬丈狂瀾,毫無抵擋能力。
稍不小心,就會落得粉身碎骨。
這種發自本能的戰栗只維持一瞬,便就迅速消散。
皇天道圖鎮壓識海,他緊守內心,仔細望向殺生僧手指所過之處。
老和尚故意鼓動氣血,體內金光照徹皮囊,一切都顯得清晰無比。
宛若一副出自宗師的行功路線圖。
紀淵屏息凝視,眸中閃過赤青二色。
他看到殺生僧皮囊之下,兩百多塊骨頭好似金玉。
根根交融如一,宛若天柱撐起肉身。
粘稠如汞漿的金紅血液,亦如大江大河奔騰不息,散發出可怖的氣力。
側耳傾聽,隱約可以捕捉到,其禪唱之音不絕于耳。
燦燦如黃金的那顆頭顱,其眉心額骨內。
仿佛端坐一尊看不清面貌的出塵佛子。
表面射出萬千毫芒,如牛毛細針。
齊齊綻放而出,形成數輪佛光。
“這就是…換血、煉骨、鑄體之后的血肉之軀?”
縱然以紀淵的穩固心境,眼中不免浮現震撼之色。
難怪殺生僧有言,三境是邁向超脫的第一步。
這已經不再是肉體凡胎,幾乎與神話之中的仙佛類似,具備不可思議之能。
“老衲這一具色身,所煉的是金玉骨,鑄的是大雷音法體,可算是中上。
四境之后,依照功法,開辟形如廟宇的氣海內景,從而感悟更上一層的佛門精義。”
給自家徒弟演示完畢,殺生僧收攏氣血回入體殼,繼續道:
“這些你以后都會經歷一遍,不動山王經煉的是須彌骨,鑄的是斗戰勝佛體,說起來,比老衲還要更強一籌。
至于剛才你所問的異象,無非就是氣血雄厚,內息精純,
一舉沖開換血關,牽動周遭靈機,引得天地異動,成就奇象。
氣勢越盛,動靜越大,越是上品,以你六條氣脈的底蘊,多半不會差。”
紀淵眸光閃動,墜龍窟乃上三品小洞天,內里靈機充實濃郁。
辦成白含章的那樁差事,興許還有空余。
屆時再進一步,未嘗沒有可能!
翌日,紀淵不再裝模作樣,繼續閉門思過。
反正東宮諭旨的懲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存有遮護之意。
他先是去了一趟黑龍臺,花費一萬四千功勛兌換七顆凝脈丹,堪稱極大地手筆。
然后又到金風細雨樓,親自與秦無垢進行數個時辰的切磋交流,這才說服這位女千戶答應。
隨即再調集北鎮撫司的一干班底,著重點了裴途、李嚴、童關三人,各自帶領五十名緹騎好手。
興師動眾做好萬全準備后,紀淵在家待了兩三日。
于清晨時分,前呼后擁,齊齊出城奔向營州黃粱縣。
駕!駕!駕!
深秋嚴寒,愁云慘淡。
半輪殘陽掛在天邊,照得草木皆紅。
寬敞的官道上,五匹上等的烈馬風馳電掣,毫不停留。
當先的自然是紀淵和秦無垢,這兩人極為矚目。
一個胯下騎乘呼雷豹,一個是烏云蓋雪角蛟馬。
一個身著白蟒飛魚,一個是金翅大鵬。
所過之處,無不引得旁人投以好奇目光。
落在后頭的,就是裴途、李嚴、童關三人。
也都騎乘身長一丈,高達八尺,毛皮如火的精壯烈馬。
“前面就是紅云嶺了,翻過此處,再行一百八十里,便可進入營州,抵達黃粱縣。”
裴途一手勒住韁繩,一手拿出水囊。
拔開塞子飲了一大口,滋潤干渴的喉嚨。
“深山密林,陰風陣陣,各自小心一些。”
紀淵坐在呼雷豹的馬背上,掃向前方黑壓壓的猛惡林子。
趕了大半天路,加急七八百里,方才接近營州地界。
平整的官道漸漸沒了,只剩下一條算不上寬敞的土路蜿蜒深入。
“大名府內應當還算太平,倒也不可能冒出什么剪徑的山匪,打劫的賊人。”
李嚴翻身下馬,審視片刻后道。
“即便是有,他們也沒膽子敢攔黑龍臺過路,除非活膩味了。”
秦無垢摸了摸胯下的角蛟馬,一雙鳳眸瞇起道:
“紀百戶,明日大概就能趕到黃粱縣。
你也該告訴我了,這一次領的是什么差事。”
紀淵拜托她幫這個忙的時候,言語之間比較含糊。
直到離了天京七八百里,都沒有露出半點口風。
叫人不得不感嘆,這小冤家嘴巴真緊。
“東宮。”
紀淵抖動韁繩,駕馬湊過去道:
“一座上三品小洞天現世,太子掩蓋動靜,朝堂上暫時無人得知。
因為只可容納四境之下,我這才相邀千戶,做個壓陣的定海神針。”
秦無垢眸光忽閃,嘴角勾起問道:
“你這般放心出城,不怕涼國公的舊部尋你麻煩。
深山老林,便是死了,也要過個三五日才有人發現。
到時候,黑龍臺和欽天監都難追查出什么線索。”
紀淵嗤笑一聲道:
“只怕他們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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