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隸屬黑龍臺,不同于天京城內的文武百官。
即便坐上二品指揮使的位子,也沒有參與朝會的資格。
大事、小事的啟奏稟報,皆以公文折子呈遞東宮,通傳內閣。
所以一般來說,除非成為執掌南北兩座衙門的督主,自行出入皇城。
否則的話,尋常的指揮使、千戶、百戶,這輩子也許都沒有機會踏入內廷半步。
一輛罩著明黃布簾,插起東宮旗幟的寬大馬車,緩緩駛過第一道宮門。
坐得四平八穩的紀淵,望向對面閉目養神的殺生僧,好奇問道:
“大師,你之前是否入過皇城,為皇后娘娘說法?”
老和尚干癟面皮輕輕一抖,睜開雙眼道:
“沒錯,白駒過隙,歲月磨人。
一晃眼,已然過去二十多年了。”
紀淵眉峰一挑,略微訝異道:
“那時,圣人似乎還未閉關…大師你可親眼見過?
不妨說說,圣人的武道境界究竟有多高?”
他將話音放得很低,幾乎是凝成一條絲線,不可能為外人察覺。
畢竟妄議圣人,也算一條大罪。
“徒弟,為師且問你,武道有幾境?”
殺生僧眼神幽深,提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服氣、通脈、換血、真罡、先天,五大層次。”
紀淵不假思索迅速答道。
“眾所周知,世間絕頂為大先天。
孟玄機那個老鬼,五軍都督府的譚文鷹,還有招搖山的宗平南都相差不多,皆為此境。
但他們可以與圣人比較么?”
殺生僧再問道。
“應該不能。”
紀淵搖頭。
傳聞欽天監有言,山河榜上前十位加在一起,亦不可敵圣人。
那位譚大都督也說過,圣人之威如淵如海,乃天上仙佛也。
只是這些夸贊話語,落在市井百姓的耳中,難免會覺得有些吹捧過頭。
畢竟古往今來,哪個臣子不拍皇帝的馬屁?
“為師這樣跟你說吧,似孟玄機那等大先天,無非武道有多高,自己有多高。
那位景朝圣人卻是自己有多高,武道就跟著有多高。”
殺生僧說了一段很繞口的話,作為回答。
“當世頂峰,獨此一人么?”
紀淵不由“嘶”了一聲,眸光閃動。
這么說來,以一敵十殺絕山河榜倒也不算夸大其詞?
難怪舍下江山,舍下妻兒,孤身坐關二十年,沖擊神通之境。
作為這部新史三千年來最為耀眼奪目的蓋世帝王,大氣運加身之下,興許真個有望拔高武道。
做到打破人壽桎梏,增長天壽,親手締造一座千年皇朝!
“倘若我是域外四尊神,必定不愿見到圣人功成。
所以孤弘子、余東來,他們甘冒大風險蟄伏天京,寧愿形神俱滅也要完成的差事。
極有可能是破壞圣人的閉關!”
紀淵思緒浮動,忽地想到許久沒有動靜的邪神爪牙。
滅圣盟攏共派出十三座肉身鼎爐,用于瞞過欽天監的視線,潛藏于天京腳下。
結果運氣不好撞上自己,接連毀去兩具,以及何云愁這個與之勾結的暗樁諜子。
“還有十一座,魑魅魍魎,老弱病殘,跟三只過河卒子。
只是圣人閉關,有應督主護法,這一位大先天在山河榜上,比譚文鷹和宗平南都要高。
如何能破?”
紀淵上一世的推敲習慣又犯了,忍不住思考他所得到的線索。
“余東來改頭換面冒充管家藍茂文,這些年只做過兩樁有可能暴露的事情。
煉血丹,勾結萬年縣的扈家、曾家,攀附大名府的勛貴門路。
建育嬰堂,通過人牙子私買孩童,收養遺棄的嬰兒。
孤弘子后來入北鎮撫司,應該不在原本的計劃之內。
從孟長河手里買一個百戶空缺,更多是為了探聽消息。
余東來和孤弘子的實力都不高,由此可以看出,滅圣盟并未想過刺王殺駕,強闖皇城。
即便其他的十一座肉身鼎爐,全部都是先天宗師,也擋不住人道氣運的鎮壓。
除非…域外四尊神親至!才有可能!
鼎爐?對了,鼎爐是容器之意!
這些爪牙的作用莫非為…布置儀軌?
好恭迎四尊降臨?!”
紀淵幾乎悚然一驚。
他并不敢完全肯定這個猜測。
大名府的天京城,乃首善之地。
億兆生靈的民心所向,匯聚成了難以計數的人道氣運。
其九成九都在皇城,都在社稷樓。
域外四尊神當真有那個膽子把一切都壓上賭桌?
只為除去圣人?
太行險了!
“九郎,你心思好重。”
殺生僧輕聲喚道。
“昨夜看了幾份卷宗,一時想得有些入迷。”
紀淵對上老和尚的眸光,只感覺如水清涼,當頭澆下,洗去心中雜念塵埃。
紛呈思緒漸漸凝定,他默默地將這個極為駭人的推論壓下。
倘若遇到機會,可以適當提醒一下白含章。
欽天監和黑龍臺聯手,追查何云愁背后的黑手,不知有沒有突破?
紀淵眸光微冷,認為必須要找出其他十一具肉身鼎爐,將其絞殺干凈。
如若不然,天京成恐會有一場大禍!
試想一下,域外四尊真個降臨。
這座城中的千萬生靈能夠存活多少?
那樣可怖的存在莫說施展手段,僅僅氣機侵染之下。
所造成的扭曲虛空,異化血肉,足以把無數生靈化為妖魔。
“這是最糟糕的情況,未必如我想得這般。”
紀淵深吸一口氣,這一切都只是直覺判斷。
即便圣人破關而出,晉升神通之境,又能改變什么?
無非就是國祚更穩固,徹底掃平九邊心腹大患,壓服百蠻眾部和化外之民,打下前所未有的遼闊疆土…
可那四尊神亙古有之,太古神魔并起之時,便有她們的身影。
隨之三皇開天,方才沉寂下去,哪能耗不過白重器?
“縱然圣人躋身神通,也傷及不了四尊真身,她們沒必要來一場前所未有的豪賭。”
紀淵緊繃的心神稍稍松懈,盡管四神行事詭譎瘋狂。
可不代表她們毫無理智,仔細揣測亦是有跡可循。
“大師,你可聽聞過域外?”
怔怔出神一會兒,紀淵收攏虛浮念頭。
兩眼直勾勾看向佛門宗師的老和尚,極為認真地問道。
“你原是為那四尊苦惱。”
殺生僧輕皺的眉頭舒展,平靜道:
“佛陀留下的經文記載,域外乃是一片無邊無際、了無生息的漆黑汪洋。
玄洲一界,便如孤島懸海,四面八方不見船只、不見燈火。
四神彷佛惡鯊,逐‘血’而動,游弋水下。”
域外居然會是一片海?
紀淵內心掀起些微波瀾。
那傳聞當中的上界?
上古大能飛升?
這些又為何意?
渡海?
抵達彼岸?
“本來不該與你多說,無論佛門、道門、儒門,都講究一個功行圓滿水到渠成。
你雖然積蓄深厚,但境界始終不到,知曉太多反受其害,容易招致邪祟之念。”
殺生僧輕嘆道。
他所收的這個衣缽傳人,無論武骨資質、亦或者慧根品性,都是上上之選。
而且契合自己這一脈的路子,實在叫人滿意無比。
非要挑刺,唯有一樣不好。
那就是性情太烈,忍不了胸中那口氣。
凡事寧可進一步,難得退半步。
加之少年成名,氣數正盛,很容易惹來域外四尊的注視。
若非徒弟認真求問,老和尚是絕不會主動提及這些秘辛。
“佛陀著經,對門下信眾講道,將四尊斥為域外天魔王。
稱她們乃是無形無質的虛空倒影,為的顛倒有情眾生所思所想。
曾經覬覦玄洲大界,后被絕地天通大法隔絕于外,再也無法興風作浪。”
殺生僧低頭誦念佛號,沉聲道:
“萬載以來,縱有幾尊化身投入這方天地,也影響不了人道之世。
況且如今圣人在位,又有太子勵精圖治。
配合斬盡陸地龍族,廢除淫祀,破山伐廟等手段。
加上不許提及四尊名諱,極大削弱她們。
所以,你不必操那份心,天塌下來,亦有景朝圣人頂著。”
紀淵面上應聲,卻只放下半截心思,沒有徹底松懈。
因為皇天道圖映照大千之能,他因緣巧合之下,已經與域外三尊都打過交道。
毀去三位奇士門徒,背負一條血神恩賜燃髓命數,認識擁有龍子血脈的秦無垢。
只剩下怒尊未曾見識。
某種程度上,同域外四尊神接觸這一方面,殺生僧興許還不如自己。
“得虧皇天道圖鎮壓識海,不懼四神垂落的目光,更不怕被攪亂心神,否則哪里還有小命在。”
紀淵感到慶幸,同時更為警醒。
就在他與殺生僧談話聊天的這陣功夫,東宮的馬車暢通無阻,穿過十八重宮門。
那對精鐵鑄造的沉重輪子碾過青金地磚,終于停了下來。
駕車的內侍小太監挑開簾子,恭恭敬敬道:
“臨濟神僧,紀百戶,地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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