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
金風細雨樓依舊熱鬧。
任憑再寒的風、再冷的雨。
都勸退不了那些尋歡作樂的高官顯貴。
一頂軟轎停在人進人出的大門前。
云紋白袍,玉冠銅簪的青年施施然走下來。
他年紀三十許,生得劍眉星目。
兩鬢垂落幾縷發絲,自有一股風流氣。
只是嘴角明明含著笑,卻給人一種冷淡疏離的感覺。
那頭戴綠色小帽的龜公迎來送往,正彎得腰酸背痛,笑臉都有些僵硬。
抬頭一瞥,瞧見穿著不凡的白袍青年,當即就想靠過去招呼。
結果沒走兩步,屁股上挨了一腳。
“下賤的東西!連何二爺都不認得!
行禮都不會?怎么入得金風細雨樓?!”
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腳步急促,興沖沖教訓完龜公,這才收斂怒色面對白袍青年。
“二爺請進,雷三爺他們都等著您呢。”
他不敢離得太近,腿肚子抽筋也似,忍不住抖動。
“你很怕我?”
白袍青年聲音如人一般,像是凍成的冰碴子。
“二爺的威名如雷貫耳,乃三分半堂的擎天之柱,誰人敢不敬畏!”
管事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浸得那張圓臉無比油膩。
“薛胖子,少做些虧心事吧。
你知道的,我大哥向來心善,最見不得受苦受辱的女子。
他若曉得你逼手底下的清倌人陪客,給她們灌迷藥,十條命都不夠給。”
白袍青年嘴角扯出細微弧度,似笑非笑。
那管事心驚肉跳,駭得臉色發白。
金風細雨樓明面上是青樓勾欄,卻多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
八座花樓,十二座繡樓的眾多女子,更像是被蘇孟養在籠里的金絲雀。
少了幾分自由,卻得了安穩日子。
這些年不乏有蠻橫動強的達官顯貴,都被那位蘇樓主輕描淡寫擋了回去。
最有意思的是,蘇孟本人很少往金風細雨樓來。
更別提過夜留宿,一次也無。
此處,就像是他書房里的玉器瓷器,只為擺著好看。
“二爺…饒命!”
平日威風八面的薛管事肝膽俱裂,兩腿一軟。
竟當眾跪倒下來,引來不少詫異的目光。
“求我作甚,金風細雨樓又不歸我做主。”
白袍青年瞇起眼睛,冷冷俯視道:
“放心吧,執法堂真個要動手,
你早就被套了麻袋,扔到城外的永寧河去了。
繼續跪著,等我出來,咱們再慢慢算賬。”
說罷,他朝那個被踹了一腳的龜公招手,示意對方帶路。
“去黃金臺。”
頭戴綠色小帽的龜公心中一驚。
今晚是什么宴會?
要動用這樣的排場?
疑惑叢叢之間,龜公卑微地點頭,躬身往內院行去。
白袍青年略一抬頭,無聲輕嘆,踱步跟上。
樓外的淅瀝小雨愈發大了。
不多時便化為瓢潑之勢。
當何云愁踏入那處名叫“黃金臺”的幽深庭院,已經是孤身一人。
龜公候在外面,不敢再往里走。
傳聞中一擲千金的貴氣地方,只有一片濃重漆黑。
既無燭火照明,也無燈籠懸掛,伸手不見五指。
“雷隼,你喜歡待在暗里,并不代表我也如此。
咱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
何云愁抬起眼皮,兩指輕輕一彈。
氣勁摩擦激蕩流風。
嗤!嗤!
兩道極細微的指力如同星火,將院內兩旁連綿如龍的燈籠悉數點亮。
落到外人的眼里,就像一線焰光忽地炸開。
爾后,飛快地拉出筆直軌跡。
霎時間,整個黃金臺變得亮堂起來。
獨坐在亭子里的那道身影,清晰地浮現而出。
其人高大,約莫有九尺。
赤紅色的天蠶絲武袍,極為雄闊的肩膀,寬大如蒲扇的手掌。
那張國字臉,方正而嚴肅。
無論從穿著、身材、亦或者長相,都透出一種強而有力的氣息。
“大局未定,你又何必招搖。”
雷隼搖頭,嗓音沉厚。
“鳳凰臺的那座院子,北鎮撫司的千戶、百戶正在飲酒。
其中就有剛回京的秦無垢,她與蘇孟交情尚可。
萬一知曉三分半堂與鹽、漕兩幫的爭斗,萬一又聽到你我設計合謀的風聲,
非要摻和一腳,那咱們的謀劃豈不是前功盡棄?”
何云愁負手望天,這是他的習慣,時常被認為成一種孤傲。
畢竟聊天對話的時候不用正眼看人,難免有種輕視意味。
過了片刻,這位輪廓峻刻的白袍青年淡淡道:
“大局已定,從宋岱被罷官的那刻,三分半堂便注定要分崩離析。
漕幫、鹽幫一年進賬多少錢?那就像挖一座金山銀山。
所獲利潤,尋常人想都不敢想。
但是漕幫的唐怒,鹽幫的周笑,
他們比通寶錢莊的大老板更富有嗎?
呵,那兩人的身家還抵不了人家的一根手指頭。
為什么?因為我們都知道,
漕、鹽兩幫是為戶部辦事,數不盡的銀子都要交給上頭。”
雷隼頷首,天京城說得上名號的大幫派皆如此。
沒個貴人撐腰,沒個六部大員當靠山,堂口、旗子很難立起來。
歸根結底,如今的江湖人只是朝廷養的家犬,用來看門護院罷了。
所以禮部尚書宋岱的倒臺,還有米糧行首周家的垮塌,對三分半堂造成極大影響。
可那位龍頭大當家,似乎不愿意再尋新的靠山,想要做個真正的江湖人。
何云愁面色平靜,用極冷的聲音道:
“三分半堂剛拉起來的時候,第一年靠著搶地盤走鏢大名府,攏共賺得十二萬八千九百兩銀子。
刨開醫藥、撫恤、工錢,只取三分半,你、我、大哥每人拿了五十七兩銀子。”
雷隼吐出一口白氣,銳利的眼神有一瞬柔和,淡淡道:
“我記得,咱們兄弟去太安坊的狗肉館子吃喝了一頓,大哥請客,花掉他十四兩。”
何云愁似是被喚起往日兄弟深情,輕聲呢喃道:
“我買了一匹上好的白云錦,找天京城最老字號的成衣店做了一身衣服,用去五十二兩。
我從小跟著父親跑商,他教過我一個道理,人靠衣裝。
穿得寒酸,便如乞丐,會被瞧不起。”
雷隼眼中露出一抹復雜神色,唏噓道:
“我和大哥知道后拿你取笑,為了一身衣服喝大半個月的西北風。”
何云愁閉上雙眼,沉默良久才道:
“第一年是五十七兩,第二年是六千四百兩,第三年是十九萬兩,第四年是三百萬兩,第五年…
大哥不明白,以前生意小,拿三分半無所謂,可現在家大業大,還是三分半。
以前三個人,現在大名府一百多家堂口,大家只吃三成,剩下的不能碰,如何能夠?”
雷隼呼吸沉重,氣息像是悶雷,同意道:
“是啊,生意做得這般大。
給禮部一份,打點疏通再一份,置辦鋪子、宅子一份,往常開銷一份。
你、我這樣的當家,底下的堂主,其次的管事,還有上萬幫眾,攏共分那三成半。
剩下兩成半不動。
沒這個道理。
為什么不能直接拿六成?
皆大歡喜!”
這是他們對蘇孟不滿的原因之一。
只取三分半的規矩該改一改了。
每年的死傷、撫恤、贍養。
根本用不著那么多銀子。
與其繼續留著吃灰。
不如拿出來擴張勢力。
一鼓作氣打垮漕幫、鹽幫。
何云愁曾經提出這樣的建議。
然后被蘇孟痛罵呵斥。
那次以后。
三兄弟之間就漸行漸遠。
“若大哥只守著老規矩也就算了,可他連朝廷的招徠都不愿意理會。
沒了一個宋岱,還有下一個禮部尚書。
或者從六部之中做選擇,任意投效哪位大人門下都無不可。”
何云愁眼中冷意深重,凝成冰塊。
“大哥偏要固執,偏要…逼我。”
雷隼端坐不動,氣息愈發沉重。
他練得是“天雷無妄大法”,呼吸吐納運轉氣血的時候,好似滾雷轟動。
除非臻至大成,才能做到大音希聲。
“事到如此,多說無益。
你對大哥突然發難,施以暗算,我沒什么意見。
以后你執法堂拿三成半,我霹靂堂拿三分,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做生意就好。”
何云愁收回望天的淡漠目光,輕嘆道:
“識時務者為俊杰,任由大哥一意孤行,只會把三分半堂帶進絕路。”
雷隼沉默以對。
他對何云愁頗為忌憚。
以大哥蘇孟的武道修為。
無聲無息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將其擒拿制服。
這絕對是經過縝密的思慮與設計,最后抓住最合適的時機。
“你背后的靠山是誰,也該告訴我了吧?
戶部有鹽幫、漕幫,吏部地位非同尋常,瞧不上咱們。
那你是繼續找禮部,還是投到工部門下?”
雷隼半晌后問道。
他始終沒有摸清楚。
何云愁為誰所用。
“都不是,我走了一位四品武官的路子。”
何云愁搖頭笑道。
“那人叫羅龍,兵家的翹楚。
我想借他穿針引線,搭上涼國公府的這棵大樹。”
雷隼面色一變,似是有些震驚。
“你!好大的野心!
兵部,涼國公…這里面的風浪遠比江湖兇險,三分半堂的兄弟涉入進去,能有活路?
再說了,愿意為人家辦事的數不勝數,未必看得上咱們。”
禮部、工部、戶部,那都是需要銀錢進項,這才借著江湖幫派干些官面上不好弄的生意。
兵部可不一樣。
“羅龍的要求很簡單,迎鳳凰臺的琴心做妾。
當年蘇孟拒絕他的贖身銀子,大大落了這位兵部四品武館的面子,他想找回來。”
何云愁嘴角挑起一抹譏笑,胸有成竹道:
“至于涼國公府吩咐的事兒,更簡單。
要三分半堂動用大名府的勢力,查一個老和尚的跟腳背景。
若能派人做掉對方,涼國公甚至愿意親自接見,允我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