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生僧沒去酒樓,自顧自回到西廂房。
手里那口破缽里晃晃蕩蕩,好似裝著一瓢水,隨時都會溢出來。
仔細傾聽,好像還有細微的雜音。
“莫要吵,莫要吵。”
老和尚低頭道。
他小心地撩起僧袍下擺,免得弄臟新衣。
畢竟是自家徒弟送的,要愛惜一些。
抬手掃清地面灰塵,然后坐下去。
背靠墻壁,呼吸似有若無。
整個人如同一團氣流,并無實體存在。
睜眼去看,有人坐在那里。
閉眼感知,卻是空空如也。
傳聞佛陀有三身,法身,報身,應化身。
第一種被視為宇宙萬有的本體,后兩者皆是從中顯現。
只有佛性深厚,覺悟自我之人。
才能洞徹上界,法身常駐。
殺生僧便是如此,表面上枯瘦干癟,膚色古銅。
好像一個氣血衰朽,風燭殘年的年邁老者。
然而,這只是俗世色身之相。
真正的法身常駐上界,尋常人不可得見。
能夠達到這個境界,已經是佛法有成的大羅漢了。
“佛觀一碗水,八萬四千蟲,若不誦此咒,如食眾生肉。
唵嚩悉波羅摩尼莎訶…”
殺生僧瞇起眼睛,放下手中破缽,嘴唇開合無聲念了七遍。
這是北宗禪院盛行的一種修行方法。
飲水、就食之前,都要誦咒,以此化解殺生之孽。
嘩嘩嘩!
那口破缽內,激烈的“水聲”瘋狂晃動。
一張人臉若隱若現,依稀看得出是涼國公府的管事楊平。
“大師饒命!大師饒命!”
哀求之聲若隱若現,時高時低。
“施主,你既已上路,如何還能回頭。”
殺生僧搖頭,面露惋惜之色:
“一場血光之災降下,老衲也無可挽回,
只能為你再誦一段《地藏本愿經》,好生超度,省得這條陰魂墮入惡鬼道。”
說罷,便閉上雙眼。
嘴唇開合之間,每個音節如獅子吼,震動無形氣浪。
盛滿破缽的滾滾陰氣,發出“嗤嗤”響聲。
好似一塊肥肉擺在燒紅鐵板上,冒著“滋滋”油花。
“賊禿驢!死和尚…涼國公絕不會放過你!”
楊平的陰魂如同身處烈火烘爐,慘嚎不已。
他沒有想到,這個枯瘦老和尚的武功如此之高,性情如此之莽!
二話不說,一口破缽當頭罩下,就把自己打得肉身粉碎,連同陰魂都被收走。
莫非不知道光天化日截殺涼國公府中人,是多大的罪名嗎?
“賊禿驢…大師慈悲心腸…”
漸漸地,楊平咒罵、慘叫的聲音越發淡了。
半個時辰后,破缽之中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傳出。
“阿彌陀佛,今日殺一人,行一善,了去一樁災劫。
真是功德無量,功德無量啊。”
殺生僧睜開渾濁雙眼,滿意地點頭。
右手拿起那口破缽,猶如喝水一般將其飲盡。
他有吉神,為五方揭諦。
亦有兇神,為羅剎惡鬼。
據吠陀古經記載,羅剎暴惡無比,身披甲胄,胯騎白獅,飛空行地,捷疾可畏,為佛門十二天之一。
有吞血肉、食生魂的神通!
翌日,清早。
南門胡同外邊,一眾云鷹緹騎蜂擁而來,擠得水泄不通。
外面的茶寮、酒肆,座無虛席統統客滿。
這般陣仗,弄得住在這里的升斗小民心驚膽戰。
尤其販私鹽的平小六一家,他們還以為是過來捉拿自己,幾口人嚇得抱成一團。
“老柳,十五歲的百戶大人啊,嘖嘖,這算不算北衙第一人?”
“那還用說?你動下狗腦子想想,太安坊講武堂的頭名,已經步入通脈二境,天京城有幾個比得上?
難怪能受指揮使大人的賞識和重用!”
“也就是九哥出身差了一些,否則未必不能像譚文鷹大都督…”
“建功立業又不一定得去九邊,黑龍臺的天地不夠廣大么?
等再過幾年升了千戶,那就是正五品了!”
“三個后起之秀,周大人、徐大人…孟長河,如今都被踢下去。
照我看,以后的北衙,恐怕只認紀大人!”
那些年紀都在二三十歲左右的云鷹緹騎,乃是過來聽令,面見上官。
因為紀淵不僅領了百戶之位,還執掌一支調兵黑旗。
手底下管著一支總旗,三支小旗,兩百余名緹騎。
除開需要巡街、外派出城這一部分,其他人都聚在這里。
原因無他,一是混個臉熟,及早表現恭敬的態度,免得惡了這位新上任的紀百戶,日后被穿小鞋;
二是接風洗塵,探探底細。
有些人愛財,有些人好色,有些人求名…
不同的性情,就要用不同的手段對待。
否則的話,很容易弄巧成拙。
這幫北衙底層摸爬滾打七八年的老油子,武功也許不高,也沒什么天資,更別提勤奮二字。
但他們察言觀色,投其所好的本事,絕對不比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差多少。
討好上官這種事,自然不能馬虎!
南門胡同里的那座院子,裴途和李嚴立在屋外,
他們兩人,一個捧著木盤,上面放著嶄新的常服、官服;
另一個拿著木匣,里面裝著三支調兵的黑龍旗。
約莫等了半刻左右,紀淵洗漱完畢,束好長發,用一根木簪定住。
再穿上圣人賜下的白蟒飛魚服,挎著那口利器級別的繡春刀,施施然走出屋外。
他本就生得眉目冷峻,兩眼亮如大星,
加之身量頗高,勻稱修長。
行走之間,襯得那頭橫于胸前的白蟒,
栩栩如生,彷如活物,
有股懾人的威嚴,不敢生出輕視之心。
“這身白蟒飛魚服,北衙少有,正配得上紀百戶的身份。”
裴途夸贊道。
南北衙門的百戶,飛魚服都為赤色。
唯有立下大功受到圣人御賜,才會增添一道白蟒補子。
除去彰顯威壓,其中蘊含龍虎氣,可震懾魑魅魍魎。
“不必那么生分,裴四郎。
你和李嚴兄弟,二人為我奔波數日,
功勞簿上當有你們一份,都記著呢。”
紀淵接過那兩樣物什放在一邊,輕笑道:
“我如今執掌一支總旗,這個位子暫時不好給,免得自家兄弟生了嫌隙。
你們先委屈一下,提拔為小旗,
等多立幾份功勞,我再去找程千戶談,如何?”
裴途、李嚴皆是內心激動,猛地抱拳,異口同聲道:
“多謝百戶大人栽培!”
北衙之內的升遷,百戶以下全看上官意思。
百戶以上就要考校個人的資歷功勞武功,最后交由指揮使定奪。
從緹騎升到小旗,只是一小步。
但抱住了紀淵這條大腿,認其為靠山,卻是一大步。
經過萬年縣白骨道余孽的這樁案子,敖指揮使一舉踢掉三位千戶,明顯是要重新換一班人上來。
程千里補了一個。
如今還剩下兩個空缺。
按照紀淵的本事和際遇,遲早都要占一個。
以前北衙是周、徐、孟三座山頭,現在變成了程、紀兩人的一言堂。
趁早投入門下,絕對沒錯。
“正好今日人都齊了,可以去一趟萬年縣。
天涼了,該抄家了。”
紀淵往屋外走去。
萬年縣出了兩個白骨道余孽。
孤弘子借著藍弘的身份,入了北鎮撫司;
還有另外一個門徒,用藍茂文的肉身當上余家莊大管家。
無論其中有無勾結,都需要接受仔細徹查。
那些富庶士紳的家里,難免有些見不得光的腌臜事。
以前還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現下情況不同,只能從嚴論處。
就看誰是那個倒霉鬼了。
“余家莊,然后是扈家、曾家兩個…都是本地的有錢大戶。
要過肥年,就該磨刀殺豬了。”
紀淵思忖之際,踏出那條狹窄、逼仄的昏暗胡同。
此時日上三竿,光線一片亮堂。
坐在外面的一眾云鷹緹騎,瞥見那襲白蟒飛魚服,那口鋒芒藏鞘的繡春刀。
目光一凝,霍然起身。
“刷刷刷”,衣袍摩擦連成一片。
而后,拱手行禮道:
“參見紀百戶!”
七八十人的聲音洪亮,震得屋宇瓦片簇簇作響。
那些攤販瑟縮脖子,躲在一旁偷偷瞧著紀淵。
心想著,以前咋沒看出九郎有這樣的威風?
“江湖習氣太重了。”
紀淵一邊抱拳還禮,一邊覺得好笑。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什么幫派堂口的老大。”
他沒有顯擺派頭,更不想過于擾民,
簡單說了兩句,便領著這幫佩刀帶弩的云鷹緹騎,
飛快地離開太安坊,直奔城外。
興師動眾,抄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