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晉蘭舟的一番話,紀淵便在欽天監外殿的東廂房睡下了。
一夜無話,直至天光大亮。
“到底是中樞之地,藏風聚水,暗合格局,讓人心神清爽。”
翌日,紀淵早早起來。
周身毛孔吞納呼吸,帶動氣血運行。
隨著服氣功夫日益精深,他對身體的掌控也更加入微。
換做一般人,其實察覺不出來其中的差別。
“南門胡同的氣更濁、更雜?此處更清、更純?”
紀淵擰了擰眉頭,出門正好見到那位面容古板的邵姓掌殿,隨即問道。
“確實不錯,紀公子倒是敏銳。
欽天監的布局乃走九宮,定四方,開辟靈眼,鎮壓氣脈,正適合練氣之用。”
邵掌殿輕輕點頭,隨即仔細解釋道:
“天地之氣,本就分清、濁。
其上為清,其下為濁。
一者蘊含靈機,一者夾雜陰穢。
太古年間,以及更早以前,
仙道修士餐風飲霞,創出煉炁之道。
后來逐漸演變正道練氣、魔道練煞。
再到如今的百家尊武,氣血為王。
彼此之間談不上高下之分,不過隨之天道變化,歲月變遷,從而…演化、適應、傳承。”
紀淵挑了挑眉,心想道:
“欽天監中人,果然都有幾分真學識。”
他只是問了一句天地之氣,這位邵掌殿就能引經據典。
將其作為一個引子,串通了太古、上古、近古的修行體系變化。
可見平日用心鉆研,以致于隨手拈來。
紀淵漸漸聽得入神,書局里賣的經史子集,市面流傳的武功秘笈,可不會提及這些“常識”。
“今日真是受益良多。”
他由衷地拱手致謝,旋即感慨道:
“物競天擇,優勝劣汰,方為自然之道。
人亦如此,萬族亦如此,
修行,更是如此!”
邵掌殿古板面龐微微一動,反復琢磨“物競天擇、優勝劣汰”八個字,咀嚼其中意味。
“紀公子說得精辟,寥寥幾字,勝過我千言萬語。”
若非深有體會,哪能說出這樣發人深省之言。
念及于此,他不禁有些惋惜,紀淵有這樣的見識和理解。
學文的話,應當也差不到哪里去。
“過獎了。”
紀淵笑道。
“這是一盒氣血散,內服外敷都好使,有壯體之功,也有療傷之效。
紀公子登頂大名府京華榜,勞煩你過來畫像登記,這是欽天監的一點心意、也是一份賀禮。”
邵掌殿從大袖之內取出一方巴掌玉盒,遞了過去。
“分內之事,何必這么客氣。”
紀淵也不推辭,大方接過。
欽天監出手就是不凡,氣血散價值幾何,且不去說。
僅這玉盒,拿去也能換個幾吊錢。
“咱們用完早食,再去見陳靈臺郎也不遲,正好多聊一下太古煉炁、上古練氣的不同之處。”
邵掌殿平時醉心學問,加上性情剛正,也就是俗稱的“杠精”,根本無人愿意與之交流。
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求知若渴的紀淵,哪里能夠放過。
兩人便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陳靈臺郎都等久了,你們怎么還在閑談!
一頓早食,硬生生吃了一個時辰!”
最后是晉蘭舟過來尋人,方才結束了令雙方都感到滿意的“學術探討”。
“邵掌殿對于太古見聞、上古文化鉆研精深,令人佩服!”
紀淵真心實意道。
經過這次聊天,他對于這方世界的大致輪廓更清晰了一些。
太古仙道,上古正道,再到如今的氣血武道。
玄洲天地的修行環境日益衰退,形成了“末法之世”的共同認知。
仙佛絕跡,神話凋零。
只剩下百家尊武,儒、佛、道三座山頭劃分出來的武道五重天。
服氣、通脈、換血、真罡氣海、先天宗師。
以及虛無縹緲的神通之路!
“現在似紀九郎你這般好學之人當真不多,我平日待在欽天監通會殿,若再有什么疑難,過來問我就是。”
邵掌殿一本滿足,輕舒了口氣。
多久沒有體會過這樣酣暢淋漓的感覺了?
胸有千萬卷,卻無人知、無人說,何其憋悶。
幸而得遇紀九郎!
別過輕易被刷了一波好感的邵掌殿,紀淵與晉蘭舟來到辟邪殿。
其中空曠悠遠,兩旁墻面密密麻麻擺著竹簡、玉簡等物。
頂上時而傳出機括轉動,滑道摩擦的細微聲音。
“紀九郎,請坐。”
殿內堂上,端坐著一位青色官服,兩鬢微白的儒雅男子。
左右兩端,分別立著兩個粉雕玉琢的天真童子。
從長相來看,陳靈臺郎年輕時應當頗為俊逸風流,能迷倒不少閨閣少女。
即便歲月不饒人,沉淀下來的氣質也如醇酒,一品就醉。
“見過靈臺郎。”
紀淵平視拱手道。
以社稷樓的內官級別而言,除去跑腿的屬官,秘書郎最次,靈臺郎居中,挈壺郎最上。
用黑龍臺南北鎮撫司類比,大概就是晉蘭舟為小旗,這位儒雅男子為總旗。
總而言之,地位都比紀淵高。
“你不用拘束,隨意即可。”
陳靈臺郎嘴角含笑,輕聲問道:
“我聽晉秘書郎提起,紀九郎你想進欽天監做一名練氣士?”
紀淵從容自若,席地而坐。
欽天監推崇上古之風,殿內并無桌椅,只有低矮案幾。
“不錯,我雖是初入欽天監,并未接觸過練氣士,但從小就對天象星相、風水玄理、奇門易數頗有興趣。”
紀淵言之鑿鑿,說得認真。
“哦?紀九郎你可知天上有多少星宿,分別落于何方,又代表何意?”
陳靈臺郎饒有興致問道。
“在下不知。”
紀淵先是搖頭,爾后又道:
“但可以學。”
陳靈臺郎啞然失笑,稍稍收斂表情道:
“紀九郎,我知道你得罪了北鎮撫司的千戶,又惡了涼國公府,
只不過欽天監是清靜之地,向來不插手朝堂斗爭、也不關心俗世恩怨。
這座社稷樓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唯獨不能為人遮風擋雨。”
他以為紀淵表現得這么熱切,是想要借欽天監的名頭、練氣士的身份,去擋一擋外面的明槍暗箭。
其實,陰德厚重之人,無論去哪里都會很受歡迎。
即便真個進欽天監,放著沾沾好運、蹭蹭福氣,也沒什么不妥之處。
最多不傳授道法、道術,掛個名罷了。
可陳靈臺郎并不喜歡,紀淵這種機心過重的功利表現。
“那就作罷,當我從未說過好了。”
紀淵心如明鏡,大概猜到陳靈臺郎的心思變化,卻未分辨什么。
他若是解釋,反而顯得刻意。
況且,自己想進欽天監,
本就目的不純,只為了薅一薅那七百萬的道蘊。
“紀九郎你也別惱,世人皆知,練氣士的門檻高,并不好進,
即便學了幾分道法、道術,宗師之下,殺伐手段弱得很,根本不是同境界武者的對手。
你天生的橫練筋骨,堪稱兵家大材,未來可期,何苦緣木求魚。”
陳靈臺郎接著寬慰道。
紀淵有些無奈,他興之所至動了入欽天監的念頭,并沒有說一定要達成。
社稷樓的龐大道蘊,到底出自何物、出自何人,自己還未弄清楚。
即便當了練氣士,也不敢說一定就有所收獲。
“晉秘書郎相信也跟你說過,練氣士很重天資,也就是上古時期所謂的‘靈根’。
就像你們講武堂入門之前會稱量骨相,測試武骨一樣。”
陳靈臺郎似是擔心紀淵被打擊到,繼續喋喋不休道:
“比如晉秘書郎,他就是‘乙木靈根’,從幼年起就與草木親和,
成年后自行領悟了一門‘小靈植術’,能夠加速植物生長,常被太醫局請過去培育靈藥、靈草。
再比方我,為‘癸水’、‘戊土’雙相靈根,能召風雨,破山石。
聽起來很厲害,實則讓一個換血武者來操弄大氣,出拳轟擊,也可以做到這些,就是費力不少。”
紀淵開始還嫌啰嗦,后來就當增長見識了,任由陳靈臺郎像和尚念經一般嘮叨。
“現在釋懷了么?”
半刻鐘后,氣度儒雅的陳靈臺郎問道。
“多謝大師…多謝靈臺郎指點,我已經完全放下了。”
紀淵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故意問道:
“那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說可能,在下其實也具備‘靈根’?”
陳靈臺郎愣了一下,爾后大笑擺手道:
“絕無此種可能!
武骨與靈根同有,這等天驕之體,我這輩子都沒見過!
再說了,紀九郎你若具備靈根,早就應當顯示稟賦,展露不凡。
敢問你有何特長?”
我的特長是特長。
紀淵本想這么答上一句。
考慮到欽天監是人家的地盤,最好收斂一點。
于是,他靈光一閃,忽然說道:
“不瞞靈臺郎,我其實生有一雙靈眼,每到特殊的時候,它就會變得鮮紅,其中似有勾玉轉動。”
陳靈臺郎眉頭一皺,半信半疑問道:
“有何用處?”
紀淵正色道:
“能為人看相算命,從未錯過。”
陳靈臺郎嗤笑一聲,當即認為這紀九郎胡吹大氣。
相術何其深奧?
許多練氣士苦心精研一輩子,充其量懂了一個“看”字。
至于“算命”二字,內行人深知分量之重,提都不敢提。
不通天象星相、不懂奇門易理的遼東軍戶,竟然好意思說,他會看相算命?
江湖術士招搖撞騙的把戲,放在欽天監表演,這不是班門弄斧么?
“那好,紀九郎,請你為我看上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