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婕妤發現自己的枕邊風都吹不下去了。
裴旻為人不說大善,卻也是三觀極正,從不干傷天害理的事情。
在這方面沒得黑,唯一能說的也就是權勢過重。
身為目前唐王朝唯一一個異姓王,手握西方二十萬雄兵,戰功彪炳,無可比擬,還身兼一代文宗,名傳士林,威望無人項背。
換做其他皇帝,少不了忌憚一二。
可李隆基卻是皇帝中的奇葩,歷史上安祿山之心,便如司馬昭一樣,路人皆知。
滿朝文武就沒有幾個不說安祿山有反心的,即便是愚蠢之極的楊國忠,也覺得安祿山會造反。
偏偏當局者迷,就李隆基相信安祿山不會反。
就算安祿山真的反了,大軍席卷北地的時候,李隆基都以為消息不實。
直到事實擺在眼前,李隆基才不得不相信自己最信任的邊帥造反了。
連安祿山那樣的反骨仔,李隆基都如此信任,何況真無反心的裴旻?
聽了楊婕妤的話,李隆基那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楊婕妤就感覺一拳打到棉花上一樣,全無施力點…
楊婕妤將情況通過自己的表兄傳給了王鉷。
王鉷也傻眼了,實在想不到李隆基的心如此之大,居然全不在意?
隨即王鉷也察覺到了強烈的危機感,三法司與京兆府目前雖未懷疑到自己的身上,但依照這種進度查下去,未必查不到自己。
而且至關重要的一點,王鉷一直擔心著一人,那個失蹤的徐銘。
徐銘受賀知章指使偷天換日,以探親為由,調查陳年往事。
王鉷他們察覺有人意圖解開昔日的傷疤已經有些晚了,徐銘掌握了多少情況,了解了多少事情,王鉷是一概不知。
越是如此,王鉷心底越充滿了恐懼。
尤其是徐銘有著一個神探先祖,作為刑偵界的傳奇人物徐有功。
離徐有功去世,還不足二三十年,長安各處都留有他的傳奇事跡。
身為徐有功的后人,徐銘要是繼承了先祖的皮毛,已是非常了不得了。
真要由他查出一二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對此王鉷當時立刻決定采用雷霆手段,將徐銘的一切控制起來,將整個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之消失于歷史的洪流中。
然而他們晚了一步,徐銘先一步將自己的父母妻兒藏了起來。
誰也沒有告訴,消失于河洛之地。
王鉷心知大事不妙,徐銘的反應已經證明了一點:他已經了解了一定的情況,先一步預測到自己的家人會受到威脅,從而將他們轉移。
只憑這一點,足以證明徐銘手中掌握的東西,不會比他想象中的少。
王鉷心寒膽裂之余,更是為了自保,連連出手,先利用職權之便,堵截搜尋徐銘下落,得知賀知章將有動作的時候,甚至不惜痛下殺手。
只是王鉷萬萬想不到,賀知章非但沒死,反而激怒了裴旻這龐然巨物,讓局面更加不可觸控。
當前的局面,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王鉷現在唯一慶幸的就是賀知章似乎沒有告訴裴旻詳情。
要是裴旻知道了原委,自己這大好的腦袋,就怕保不住了。
王鉷想不明白為何賀知章不將事情明明白白的告訴給裴旻知曉。
這審己度人,王鉷是無法理解賀知章個人的崇高節操的。
“兄長!”
王焊繃著張臉,大步走進了王鉷的書房。
固然兄弟兩人之前發生了口角,彼此關系有些僵硬。
但兩人終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而且都是局中人,一條繩索上的螞蚱。
任何一人倒了霉,誰也跑不了。
在這關鍵時刻,兄弟兩人還是選擇站在一個戰線的。
“怎么了,又出了什么變故?”局面太過復雜,王鉷心底都有了點點的悲觀情緒。
王焊肅然道:“剛剛得到的消息,裴旻在三日后,將會去華嚴寺為賀知章祈福,此事已經傳遍長安了,無知的人都在稱贊裴旻。但是他真要為賀知章祈福,何必去城郊外的華嚴寺?長安城中的各處寺廟處不勝數,大興善寺、大慈恩寺、大莊嚴寺,哪一個不是天下矚目的寺廟?華嚴寺就一個山窟窿,他堂堂郡王,去華嚴寺祈什么福?”
王鉷的臉色越發凝重,甚至出現了一絲懼怕,顫聲道:“你是說,他真正的目的是徐銘?”
他這話剛出口,立刻就自我回答道:“十之!二郎顧慮的極是,裴旻從來不是佛教信徒,反而多次表現出對佛教的不滿。佛教現在式微,很大的原因就是裴旻當初提出了佛門審核制度。他去道觀為賀知章祈福到有幾分可信,寺廟?還是華嚴寺?定有緣由。”
王焊恨聲道:“那個多管閑事的縮頭烏龜天曉得躲在什么地方,但我們層層布防,他想要進長安卻也不容易。他就算手中有證據,只要無法交到注意威脅我們兄弟的官員手上,一切都是零。”
王鉷贊同道:“我們找不到徐銘,相信裴旻、賀知章他們也沒有徐銘的消息。裴旻固然得寵,但我們也不輸她,何況事關武婕妤,沒有真憑實據,只憑空口白話的揣摩猜測,以陛下對武婕妤的寵愛,也不會輕易相信。所以,我們再找徐銘,裴旻他們也在找。不同的是,徐銘躲著我們,卻不躲著他們。他們不需要漫無目的的尋找,只要給個坐標,暗處的徐銘,自己會找上他們。”
他不住的搓著手掌,分析著:“所以裴旻會選擇一個落魄的寺廟,所以裴旻會大勢宣揚自己為賀知章祈福的事情。他這是想要通過萬眾之口,告訴徐銘會合地點。”
王焊臉色有些慘白,說道:“弟也是這個意思,一但裴旻與徐銘會面,掌握了什么我們不知道的證據,一切都玩蛋了。”
他說著,一臉決然道:“不論如何都不能讓裴旻與徐銘會面,實在不行,我們就派人看著所有去華嚴寺的路,挨個排斥,一旦發現,直接魚死網破。”
王鉷搖頭道:“不妥,大是不妥。我們不能自亂陣腳。現在長安上下風聲鶴唳,三法司、京兆府都盯著各種反常異變。我們要是特立獨行,只怕給他們盯上,而且裴旻與青羽盟走的很近,江湖人很有手段,越是這關頭,我們越不能動。”
王焊急道:“那你說怎么辦?真的就這樣等死?”
王鉷森然道:“誰想要我們死,那就先讓他死。”
王焊一臉駭然,隨即眼中也閃過一絲厲色,這位膽大包天的主,已經緩了過來,頗為豪氣的說道:“弟愿意助兄長一臂之力,只是兄長莫要忘記,裴旻可是劍圣,他的劍法天下無雙,當年涼州有人以弩箭射之,他都能避開要害。尋常人,如何是他對手?”
王鉷沉吟片刻道:“正面自然是沒人有著本事,但是有心算無心,在他毫不設防的情況下呢?想那慶忌何等了得,號稱天下之勇,要離卻能一刺而中,便因對之毫不設防。裴旻此去的目的是徐銘,你說,對于徐銘,他設不設防?”
王焊恍然大悟,驚喜道:“兄長是打算讓人假扮徐銘?”
“然也!”王鉷說道:“徐銘是我們心頭之患,對于他的一切,我從吏部了解過。他是開元八年從東海調入長安的,之后因為得罪了王毛仲給罷免了官,回到洛陽老家。王毛仲讓陛下賜死之后,在開元十三年,賀知章舉薦徐銘入禮部。開元十三年以后,裴旻一直在西邊處理西方兵事,唯一一次入京是為了勸說陛下發動對青海湖的攻伐戰,來了不過一日就走了。由此可以推斷,裴旻是不曾見過徐銘面的。我們完全可以讓人假扮徐銘,帶上證據,以換取裴旻的信任,伺機動手。”
他說著一臉豁出去的表情道:“讓裴旻見到徐銘,我們是死,不如死中求生,管他能造成多少風浪,先殺了了事。”
王焊也大笑起來,“便是如此,哪怕事后發現,我們兄弟也不虧。有裴旻這樣的人物給我們陪葬,先我們一步,便是死,也死的值得。”
兩兄弟相顧大笑起來,笑聲尤其猖狂。
王鉷肅然道:“二郎,這人選,必需慎重。畢竟對手的裴旻,就算偷襲,也需要一個如荊軻那樣能夠鎮得住場面,有足夠實力的好人物。而不是秦舞陽這種,看似很厲害,卻徒有其表的廢材。”
王焊拍著胸口說道:“我認識一人,他叫邢縡,武藝或許比不上裴旻,但在縱橫商洛一地,無人可當。在長安也是鮮有敵手,絕對能夠當此重任。”
王鉷并不負責這方面的事情,也不清楚,但此刻也只能相信自己這位弟弟的眼力。
華嚴寺位于長安南郊韋曲東南少陵原半坡上,距長安安城約十五公里。
華嚴寺的建筑最早可以可推到漢代,但許是地理位置的緣故,整個寺廟香火并不旺盛,沒有高大殿堂的建筑。
所有的建筑都是僧侶一點一點就著高原挖鑿出來的。
他們從高坡上挖出了洞窟擺放佛像,挖出了房間居住。
武后時期興盛佛教,天下寺廟大多得朝廷撥款修建,華嚴寺這般寒酸,實屬其中另類。
也許便是這個原因,反而成為了一個景觀。
詩人岑參就曾大贊華嚴寺作詩“寺南幾千峰,峰翠青可掬”。
裴旻大步走進華嚴寺,看著華嚴寺獨特的洞窟環境,心底頗為震撼。
盡管他個人排斥佛教,但也不得不承認有些和尚還是值得尊敬的。
就如這個開鑿華嚴寺的僧侶,還有樂山大佛的建造者凌云寺主持海通法師。
凌云寺坐落在樂山城東江邊,那里是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江匯流之處,水勢極為湍急,江水如萬馬奔騰,吼聲震天,洪汛期間經常發生舟毀人亡的慘劇。
年復一年,在這自然面前,人類只能望水興嘆,無可奈何。
海通見此情此景,悲痛無比,他日夜沉思,為普濟眾生,慈悲為懷,發下宏愿,要奪天險以慈力,易暴浪為安流,建造一個天下無雙的彌勒佛像,讓它日日夜夜、萬世千載面對浩浩三江,安瀾鎮濤,保佑蒼生。借助佛的法力鎮住水患,普度眾生,庇佑行人和過往的船只。
佛像于開元初年開始動工,但是只是修到大佛肩部的時候,海通就去世了。
海通死后,工程一度中斷。
歷史上是劍南西川節度使章仇兼瓊捐贈俸金,由海通的徒弟繼續修造大佛。
不過因為裴旻的出現,章仇兼瓊因受到小人鮮于仲通的拖累,早早的就給罷官了。
也就沒有此事,但是同樣的因為裴旻的關系,哥舒翰現在擔任劍南西川節度。
哥舒翰作為一個身懷“超有錢”屬性的土豪,聽說了這事,直接承包了樂山大佛的所有開支。
樂山大佛的建造現在是熱火朝天,如此善事美事傳到了長安。
裴旻也聽聞此事,心底也頗為感慨,對和尚的惡感削弱了一些。
因為目的是來祈福的,裴旻也表示的極為虔誠,不但帶的隨從不多,還將所有人都摒棄在了寺廟之外,連寺里都沒讓他們進。
佛堂里的老和尚也讓他趕了出去。
強權就是硬道理!
裴旻捐了香油錢,又有這種身份在,甭管是主持還是什么,都不敢不從。
偌大的佛堂也就裴旻一人。
裴旻也不跪不坐,就傻傻的在堂前發呆。
看著面前的佛像,無聊的數著那像給蜜蜂蟄了無數的大包的腦袋上有幾個大包…
“十一…二十一…”
這沒數多久,身后的足音響起。
“請問閣下是裴郡王?”
弱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裴旻轉過了身子,看著面前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青年,眼中帶著幾分欣喜的道:“你可是徐銘?”
“徐銘”聽到裴旻開口就說徐銘的名字,登時嚎啕大哭,跪伏在地道:“郡王,請您務必要為賀叔父做主啊!”
他跪著磕著頭。
裴旻大步向前走去。
“徐銘”正想著何時動手,突然喉部一涼,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