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辭的父親是宣國公世子楚君羨,十年前,楚君羨奉旨赴西北隴州任二品布政使,可說是一方封疆大吏。
然而八年前,蒲國派兵突襲大盛,從西州一路打到隴州西境臨澤城,隴州總兵不幸戰死,楚君羨一介文臣臨危受命,身先士卒地率兵死守城門,全城軍民在楚君羨的帶領下上下齊心,寧死不屈。
當時,楚青辭的母親葉氏正帶著年僅三歲的兒子赴隴州探親,在臨澤城附近被敵軍挾持,威逼楚君羨開城門。
那一天,是隆治六年九月初五。
葉氏被人押在陣前,與城門上方的楚君羨遙遙相對。葉氏只說了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妾以夫為榮”,就視死如歸地決然撞劍自戕。
九年夫妻情深,然而楚君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利劍劃破妻子的脖頸,刺眼的鮮血噴射而出,瞬間染紅了她的臉龐和衣裙,然后就這么倒了下去,閉眼離世。
彼時,葉氏也不過才二十五歲,正是芳華。
目睹這一幕讓楚君羨痛不欲生,氣急攻心得嘔出一口鮮血來,滿城軍民也是睚眥欲裂,義憤填膺,高呼“誓死不屈”。
這一日,臨澤城上下軍民都知道了楚夫人自戕于城外,人人戴孝,還跑去城門口磕頭上香。
后來,楚君羨繼續咬牙死守,等待援軍,但是最終沒有等到援軍,半個月后,城破那日,楚君羨毅然跳下城墻…
不到一個月,楚青辭就失去了三個她最親的親人,之后還為此纏綿病榻了好幾個月。
封炎知道這些年來阿辭一直后悔,后悔她因為身子弱就沒有隨母親和弟弟一起前往隴州,每年的九月二十一日,臨澤城的城破之日,阿辭都會去皇覺寺…
如果端木緋真是阿辭,那么她也一定會去!
想到這里,封炎的眉頭舒展看來,眸生異彩,有些迫不及待了。
偏偏還有一個多月…足足三十八天!
封炎從袖中掏出幾根紅繩,緩緩地虔誠地編了第一個結。等他編到第三十八個時,這個結繩也就完成了,他可以親自戴在阿辭的手上…
那一定會很好看!
這一夜,一路舟車勞頓的封炎本該疲憊不堪,卻反而亢奮得一夜都沒睡,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次日一早,他精神抖擻地向安平去請安了。
安平立刻就命人擺早膳,然后就問道:“阿炎,昨天你說皇帝罰你閉門思過是怎么回事?”
封炎神色平靜地把昨日進宮時皇帝的那番斥責三兩句地概括了一遍。
安平那雙與封炎相似的鳳眼一挑,冷笑了一聲,嘲諷道:“老二的德性還真是幾十年不變,他這是想學父皇恩威并施呢!不過,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安平是皇帝的長姐,現在這大盛朝大概也只有太后和安平會偶爾稱呼皇帝一聲“老二”了。
“娘,兒子也好趁機歇息歇息。”封炎笑笑道,對禁足之事,全不在意。
或者說,這本就是他順勢而為。
三月他從北境凱旋而歸,所積累的軍功已經讓皇帝看他有幾分扎眼,這一次,他又在江城順利平匪亂。這若是別人,連連立功是錦上添花,對他卻不然。
如今他暫時冷上一冷也能安皇帝的心,而對于他自己,也可以趁這個時間做些別的事…
“阿炎,你說的是。”安平釋然一笑,心疼兒子這一趟出門辛苦了。
她的手剛碰到手邊的粉彩茶盅,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就問道:“阿炎,華景平那邊怎么樣?”
“成了。”封炎眼中閃過一道銳芒,淡淡道,“畢竟是舊人…”
話音剛落,就聽一陣窸窣的挑簾聲響起,子月進來屈膝稟道:“殿下,公子,早膳已擺好,請移駕。”
母子倆就起身,一起去了東稍間用膳。
今日因為封炎歸府,早膳很是豐盛,擺滿了一大張紫檀木鑲玉八角雕卷葉卷草浮紋圓桌,一籠雪白晶瑩的小籠包,香甜松軟的金絲棗泥糕,金燦燦的桂花小米糕,還有軟糯噴香的小米雞蛋粥和南瓜粳米粥,搭配著十幾碟各色醬菜,香氣四溢。
這一桌色香味俱全,看得封炎食指大動。
安平第一個拿起筷箸親自給兒子夾了一塊金絲棗泥糕,含笑道:“阿炎,這金絲棗泥糕味道不錯,你試試。”
“謝謝娘。”封炎從善如流地接受安平的好意,咬了一口后,只覺得香甜濃郁,口感松軟細膩…
忽然,他瞳孔微縮,似是怔住了,緩緩地咀嚼著口中的棗泥糕,完全沒注意掉安平含笑的眼眸。
“阿炎,好吃嗎?”安平狀似不經意地說道,“端木家的那位四姑娘年紀小小,卻真是有心了,前幾日在萬壽宴上還來給我請安,又問我喜歡吃哪些糕點。我就隨意說了幾樣,今早她剛好派人送來了這金絲棗泥糕…”
封炎直愣愣地看著夾在筷子上的金絲棗泥糕,回味著口舌間的余韻,這個棗泥糕里加了核桃,是阿辭最喜歡的做法。他一下子就嘗出來了。
封炎的眸中熠熠生輝,近乎虔誠地又咬了一口棗泥糕,慢條斯理地地吃著,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上一次安平沒在意,也就沒發覺不對,但這一次,她有心,封炎無意,卻是被她一下子就瞅出些端倪來。
阿炎他果然很在意端木緋,在意到甚至能吃出人家小姑娘的手藝來…
看來自己的猜測十有八九對了,阿炎他肯定是看上了端木緋!
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是安平在歡喜之后,又難免有些發愁。端木緋這才九歲,太小了,等她及笄,至少要六年,自己恐怕還要多等好幾年才能娶上兒媳婦。
她可得仔細把兒媳婦看牢了,不能讓別家臭小子把未來兒媳婦勾走了…
想著,安平眸中的笑意更深,也捻了一塊棗泥糕吃了起來,因那絕佳的口感揚了揚眉,不禁想起那日小姑娘很有自信地對自己說她很會做點心的,也確實不算自夸,看來兒子以后是有口福了。
安平心情大好,不動聲色地又道:“說來也是巧了,那天端木四姑娘還與我說起她喜歡吃的點心,她的口味與阿炎你差不多呢。”她看似道家常,眼角卻在留心兒子的神態,見他豎起了耳朵,也不再賣關子,把端木緋喜歡的點心都說了。
糖蒸酥酪、芙蓉糕、金絲棗泥糕、椰奶酥卷…
這每一樣點心都尋常得緊,卻聽得封炎心跳不已,這些都是阿辭最喜歡的。
阿辭喜歡,所以他也喜歡。
封炎隨手接過丫鬟遞來的一方青色帕子,擦了擦嘴,笑吟吟地涎著臉討道:“娘,這棗泥糕香甜適度,很合我的口味,剩下的也賞給兒子如何?”
“阿炎,千金難求心頭好,你要是喜歡,都拿去就是。”安平不由暗暗發笑。
合他口味的不僅是棗泥糕,更是人家小姑娘吧!
母子倆均是心情不錯,一頓早膳吃得二人都是胃口大開,足足吃了大半個時辰,方才撤下,換上了兩盅清香濃郁的碧螺春。
茶香裊裊,蟬聲凄凄。
尚書府的書房里亦是如此,那幽幽茶香縈繞鼻尖,正午的陽光灑在庭院中那郁郁蔥蔥的枝葉上,映得屋子里一室青蔥。
坐在窗邊的端木緋此刻正喝上了最上品的貢品龍井。
這貢品龍井還是皇帝親賜給幾位近臣的,端木憲手里也僅此一罐。
果然是好茶!端木緋自然自得地品茗,心里嘆道:難怪古人贊“但見飄中清,翠影落碧岫”!
要說有什么美中不足,就是端木憲帶來的消息了:
“封炎昨日回京,被皇帝責以權謀私,招攬民心,拉攏軍心,下令禁足在府閉門思過…”
自打她表現出了某些“天賦”后,端木憲就循序漸進地開始告訴她一些朝堂上的事,封炎的事與其他事相比其實微不足道,但是就“封炎”這兩個字,已經足以在端木緋心中掀起一片漣漪。
原來,封炎已經從江城回來了。
跟著又是一陣慶幸,幸好她今早給公主府送了金絲棗泥糕過去,她這般“聽話”,封炎應該不會再為皇覺寺的那點“小事”繼續“惦記”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