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散了他的話尾。
誰也沒有接口,在場的幾位閣老都心知肚明承恩公的種種罪狀證據確鑿,又有岑隱有心治罪承恩公,便是帝后出面也保不住承恩公。
承恩公府肯定完了,這一點毋庸置疑。
接下來,到底是治罪承恩公這一家子,還是會因此牽連到整個謝氏一族人,還是要看岑隱的意思了。
一陣清冷的夜風猛地拂來,于秉忠冷不防打了個噴嚏,他用帕子擦了擦口鼻,歉然地拱手道:“時候不早,幾位大人,我先告辭了。”
其他幾個閣老也沒再久留,彼此拱手告辭后,就各自上馬,各回各家了。
清脆的馬蹄聲回響在夜晚空蕩蕩的街道上。
端木憲一路策馬疾馳,腦海中紛紛亂亂,他想到了躺在榻上的皇帝,想到了承恩公,又想到岑隱…
這幾年來的種種如走馬燈般清晰地在端木憲眼前回放。
岑隱這個人走一步想十步,一步步地鯨吞蠶食,最終牢牢地把朝政握在了他手里。
現在誰也別想輕易地撼動他的地位!
連端木憲也不知道將來大盛的未來會走向什么樣的方向,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至少從現在看,由岑隱把持朝政總比讓皇帝瞎胡鬧得好。
端木憲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又想到了自家的大孫女,只覺得頭更痛了,抬手揉了揉眉心,這才發現周圍有些熟悉。
他再次來到了承恩公府所在的鎮中街,遠遠地,就能看到幾個東廠番子還守在大門口,神色冷峻。
這一夜,承恩公府的燈火徹夜未熄。
不僅是承恩公府,整個京城的勛貴朝臣這一晚上都沒有睡好,不少人都暗暗地注視著承恩公府,想看看岑隱到底會如何處置謝家。
尤其是廖御史、安親王等等那些與承恩公府或多或少有些牽扯的人,更是害怕這把火會從謝家燒到他們的身上。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當旭日再次升起時,宵禁解除,往承恩公府張望的人就更多了。
然而,東廠的人還守在承恩公府的大門口,也沒人敢湊得太近,只能站得遠遠地往大門那邊張望,看看東廠到底從承恩公府抄了些什么出來。
既然從承恩公府這里暫時看不出端倪來,一些腦子靈活的人就開始動別的腦筋。
本來昨天岑隱帶著端木憲、游君集、左都御史黎大人幾人進過承恩公府的事也不是秘密,立刻就有人跑去找幾位閣老和黎大人套近乎,探口風。
京中各府的注意力都投諸在承恩公府上,以致不少人甚至都忘了皇帝已經蘇醒的事,街頭巷尾都在討論承恩公府被查抄的事,鬧得沸沸揚揚。
簡王府這邊當然也知道這件事,也一直在派人關注這件事的最新進展。
“殿下,奴婢派去承恩公府查看的人回來了,說是東廠的人還沒走,把承恩公府圍得好似鐵桶似的,暫時還沒有新的消息。”大宮女青楓神色凝重地對著舞陽稟道。
屋子里此刻只有她們主仆二人,舞陽就坐在窗邊的一張紫檀木圈椅上,她穿了一件月白素面褙子,一頭青絲只挽了一個松松的纂兒,羊脂白玉的耳珰、簪子與鐲子上不見半點顏色,素凈而又不失雅致。
舞陽慢慢地喝著茶,眼睫微微顫動了兩下,沒說話。
青楓遲疑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要不要向端木四姑娘去打聽一二?”
端木憲昨晚隨岑隱去了承恩公府,端木家那邊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承恩公府中的狀況。
舞陽隨口道:“不必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盅,眸光微閃。
早在她決議上折提出徹查承恩公府巨額家資時,她就知道必會有這么一天的。
有些事,她不得不做,但求無愧于心!
舞陽轉頭朝著窗外看去,望著皇宮的方向,神色怔怔,那秀美的面龐上透著一抹疲憊。
青楓看著舞陽在心里暗暗嘆息。
她自小就服侍在大公主身邊,自然明白大公主的心意,更知道大公主這么做,其實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自從昨天早上得到消息承恩公府被東廠查抄后,大公主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昨晚是她值夜,她知道大公主雖然如往常般上榻歇息,卻一整晚都沒睡,一直輾轉難眠。
青楓想勸,但又知道這個時候任何言語上的安慰都是無力的,她作為奴婢,能做的也就是給舞陽添添茶,吩咐小丫鬟上一份燕窩粥之類的小事而已。
當燕窩粥上來時,去承恩公府那邊探聽的消息的人又回來了,青楓聽那婆子概述了一遍后,意識到這件事非同小可,就帶著那個來稟報的青衣婆子進了左次間。
那青衣婆子還從不曾進過正院,更不曾與舞陽這邊接近過,整個人誠惶誠恐,幾乎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了,磕磕碰碰地給舞陽請了安:“見過王妃。”
青楓悄悄地對著那青衣婆子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直說。
青衣婆子咽了咽口水,才開始稟正事:“剛才都察院的人去了承恩公府,聽說是在承恩公府里查出了貪腐受賄的黑賬,足足涉及幾千萬兩銀子,那些賬冊適才已經由都察院接手了。還有…”
她頓了一下,才接著道:“還有,還從那里搜查出了大量的火器和火藥。”
“…”舞陽微微睜大了眼眸,難掩驚色。
雖然她早就知道承恩公府有這么大筆來歷不明的錢財肯定不干凈,但也沒想到竟然會牽涉到私藏火器這樣的大罪。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
青衣婆子緊張得近乎屏息,局促得把頭伏得更低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舞陽站起身來,優雅地撫了撫衣裙道:“青楓,你隨本宮去看看。”
舞陽沒說去哪兒,青楓當然知道主子想去的是承恩公府。
青楓朝一旁小方幾上那盅還沒吃幾口的燕窩粥看了一眼,心里又默默地嘆了口氣。
舞陽說要出府,下頭的人就立刻動了起來,備好了朱輪車。
兩盞茶后,朱輪車就從簡王府一側角門駛出,目標明確地去了鎮中街的承恩公府。
此刻的鎮中街上熙熙攘攘,那些來探聽消息的人和圍觀者聚集在街道上,猶如一鍋燒開的熱水般喧喧嚷嚷。
朱輪車的速度不免就慢了下來,停在了距離承恩公府兩三丈外的地方,外面圍觀者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地傳進車內。
“快看快看!人押出來了!”
“這個就是承恩公?!”
“我瞧著怎么肥頭大耳,像個商戶似的?”
“這就叫相由心生。我看著啊,這貪官不是肥頭大耳,就是尖嘴猴腮!”
圍觀者說得熱鬧,舞陽一手挑開了朱輪車一側的窗簾,往承恩公府的方向看去。
此刻,承恩公府的朱漆大門大敞著,承恩公在東廠番子的押送下跨出了高高的門檻,承恩公夫人就跟在他身后。
不只是舞陽看到了承恩公夫婦,承恩公夫婦也看到了她,承恩公原本灰敗的面龐上登時怒意洶涌,渾身氣得直哆嗦,破口大罵道:“舞陽,你還有臉來!”
一聽承恩公大喊著舞陽,那些圍觀者這才知道原來這輛馬車里坐的人竟然是大盛的大公主,不少人不由目露異彩,伸長脖子朝舞陽那邊張望著,想看看金枝玉葉的公主到底是何模樣。
承恩公對于周圍的騷動渾不在意,扯著嗓門對著舞陽怒斥,喋喋不休:
“賤人,你把我們家害成這樣,你滿足了吧?!”
“最毒婦人心,你的心腸也太惡毒了,你的血莫非是冷的不成!”
“你別忘了你的身上也留著我們謝家的血,我們謝家遭殃,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你不孝不義,不念血脈親情,你就不怕將來遭報應嗎?!”
承恩公越說越氣,一字比一字響亮,只恨不得將內心的怒意一次性宣泄出來,更恨不得親手撕了舞陽。
這滿京城的官員,又有哪個人沒受點賄賂,又有哪個人是真的清廉,他也不過是貪了一點罷了。
若非是舞陽上折要求岑隱徹查,他們謝家何至于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沒錯,全都是舞陽害的!
全都是舞陽不念親情,是舞陽多管閑事!
承恩公夫人也是怒不可遏,沖上前想要找舞陽算賬,卻被一個東廠番子以刀鞘攔下了。
一夜沒睡,承恩公夫人憔悴了不少,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眼睛里布滿了紅色的血絲,惡狠狠地瞪著一丈開外的舞陽,聲聲凄厲地斥道:
“舞陽,你也太沒良心了!”
“自小,你外祖母就把你疼若掌上明珠,連臨終時都叫著你的名字,還有你大舅父對你更是比親生女兒還好,可是你呢?你不念親情,沒心沒肺,竟然親手把自己的舅家推入地獄!”
“你別以為自己是公主,是金枝玉葉,就自以為高貴!一個沒有倚靠的公主,什么也不是!”
“你以為現在討好了岑隱,你就能討得了好嗎?!對于岑隱而言,討好他的人多的是,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你們年少夫妻,現在恩愛,可是將來呢?!當你將來一無所有時,你以為簡王還會要你嗎?!”
承恩公夫人形容癲狂,狀若瘋婦,說到后來,已經說不清是在怒斥,還是在詛咒舞陽。
周圍的人一時嘩然,喧囂不已。
直到此刻,大部分的圍觀者方才從承恩公夫婦倆的怒罵中聽出些端倪來,神情各異地面面相覷。
一個灰衣青年忍不住對著身旁的中年男子道:“這位大哥,我聽著他們話里的意思,莫非承恩公府被查出貪腐是因為大公主大義滅親上報了朝廷?”
“我聽著像!”那中年男子摸著人中的胡須,連連點頭,“這位大公主還真是鐵面無私啊!”
“是啊。”另一個古稀老者也附和道,“聽出這位國公爺足足貪了幾千萬兩呢!黑心,真是黑心!”
“哎!”一個中年婦人忍不住插嘴道,“你們不覺得這位大公主也太不講情面了吧。怎么說也是自家親戚…”
周圍又有數人心有戚戚焉地連連點頭,覺得承恩公府貪腐是不對,可是大公主這樣也讓人齒寒。
“婦人之見!”立刻有個中年文士反駁道,“難不成還要讓承恩公繼續為所欲為,把我大盛掏空了才對!”
圍觀的眾人各執己見,爭論不休。
這些嘈雜的聲音根本傳不到舞陽耳中,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承恩夫婦的身上。
外面這些嘈雜的議論聲根本傳不到舞陽耳中,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承恩夫婦的身上,直直地看著二人。
一開始,舞陽心里也是難受的,但是被他們罵著罵著,她心里反而平靜了下來。
她記得辭姐姐曾經跟她說過,當你做出某種選擇時,就必須明白你不可能討好所有人。
人生在世,任何人都不可能討好所有人!
只求無愧于心。
而且…
舞陽看了看承恩公夫人,又看了看承恩公,直到如今,承恩公都沒有悔過,都沒有對他所犯下的罪孽反省過一絲一毫。
舞陽平靜地問道:“大舅父,你本宮讓你私藏火器的嗎?”
“…”承恩公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似的,一時啞然。
舞陽繼續問道:“是本宮讓你貪心不足,枉圖掌控朝政嗎?”
“…”承恩公嘴角抽了抽,眼神更陰鷙了。
舞陽再問道:“是本宮讓你貪腐、受賄、欺民嗎?”
有他們種下的因,才會有今日的果。
而大盛會變成如今這番岌岌可危、滿目瘡痍的模樣,則是她的父皇種下的因…
想著,舞陽的心泛起一股濃濃的苦澀,眼眸變得更幽深,也更堅定了。
“你…”承恩公氣得胸膛一陣起伏,咬著牙反駁道,“你強詞奪理!”
他不過是拿了點銀子而已,不是謀財害命,也不是造反謀逆,那算得了什么?!誰家不拿點銀子!
他是私藏了些火器,但那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為了自保。京城那么多人家,他就不信別家沒養些私兵、藏些兵械!
這些本來就是大家的共識,只不過不會拿到臺面上說罷了,可是舞陽卻把小事鬧大,鬧得人盡皆知,鬧得他被岑隱拿捏住了把柄!
沒錯,他沒有錯,都是舞陽的錯!
這時,承恩公感受到一股力道猛地自后方傳來,腳下往前踉蹌了兩步,后方一個東廠番子沒好氣地催促道:“快!趕緊上去吧。”
幾輛囚車已經停在了承恩公府的大門外。
看著那簡陋粗糙的囚車,承恩公的身子僵住了,根本不愿意上前,然而,這個時候,也根本就不是他不想,就可以說不的。
兩個東廠番子見他不動,干脆強硬地把他拽上了囚車。
承恩公拼命地掙扎著,可是根本掙脫不開,嘴里不甘地繼續叫囂著:“舞陽,你會后悔的!”
“你一定會后悔的!”
“本公垮了,你和皇后也不會討到好,要死,大家一起死!”
“本公在黃泉路上等著你們母女!本公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舞陽再也沒說話,冷眼看著承恩公府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押上囚車,囚車慢慢地駛離鎮中街。
那些各府派來探聽消息的人大都默默地離開了,但街道上還是人山人海,那些看熱鬧的人還意猶未盡地不肯離去。
舞陽閉了閉眼,放下了窗簾,輕聲吩咐道:“我們走吧。”
青楓就讓馬夫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與那一行囚車背道而馳。
馬車里陷入一場漫長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