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管事立刻就進馬廄把那匹紅色的匈奴馬牽了出來,紅馬慢慢地踱著步子,不驚不乍,甚至還透著一絲慵懶的味道。
魏永信作為武將當然也懂相馬,他走到皇帝身旁也打量了這匹紅馬一圈,含笑贊道:“這匈奴馬雖然丑陋,不過體魄強健,四肢堅實有力,確實適合作為戰馬。”
皇帝微微頷首,轉頭朝端木憲看去,笑道:“端木愛卿,你這孫女養得好,這般能干,不但琴棋書畫是各中翹楚,還懂相馬養馬。”
皇帝這么說,端木憲就順著皇帝的話謙虛道:“皇上過獎,都是小孩子家小打小鬧地玩玩而已。臣也就是不拘著她,由著她自己玩。”
游君集聽著嘴角抽了抽,覺得端木憲這老兒說的話怎么就這么欠抽,是啊,他什么也沒管,就“教”出了這么個驚艷絕才的孫女。
吉爾斯見皇帝看了匈奴馬后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心里有點急了。
他上前了兩步,故意開口道:“聽聞七八十年前,年年都有匈奴馬上貢,但是這幾十年來已經很久沒見匈奴馬了,端木首輔,這馬場的匈奴馬怕是大盛‘獨一份’了吧。”
他故意在“獨一份”這三個字上加重音,他的語調聽著像是隨口感慨,其實帶著話外之音,意思是,連皇帝都沒有的東西,端木家既然有了,那么是不是應該將寶物獻出來給皇帝以表忠心。
端木憲一向精明,如何聽不出吉爾斯的言下之意,心中把這個吉爾斯咒罵了一遍。
他正要開口,就聽端木緋笑瞇瞇地點頭說道:“是啊,這匈奴馬是大盛獨一份的,我相馬的眼光很好的,對馬兒也很好,皇上,您要不要賞我幾匹馬兒?”端木緋笑望著皇帝,精致的眉眼彎成了一對月牙,聲音甜糯得好似酒釀丸子般。
皇帝被這丫頭逗樂了,啪地收起了折扇,大方地應道:“那朕就賞你兩對波斯馬,可好?”
“多謝皇上。”
端木緋笑瞇瞇地謝了恩。
“…”吉爾斯被這莫名其妙的發展弄得幾乎懵了。
正常的情況下,難道不是應該端木憲主動表示,把匈奴馬獻給皇帝,或者就是他不舍寶馬假裝沒聽懂…不管是哪種情況,吉爾斯都預想好了怎么應對。
怎么一轉眼,皇帝非但沒要端木家的匈奴馬,反而還賜了珍貴的波斯寶馬?!
吉爾斯的眸子明明暗暗地閃爍不已,拳頭暗暗地捏在了一起,手背上的線條繃緊。
他知道時機已經錯過了,這個時候,他要是再去說端木家藏著匈奴馬沒進獻給皇帝,又有點太刻意了。
想著,吉爾斯的拳頭握得更緊了。
端木緋看也沒看吉爾斯,笑瞇瞇地又道:“皇上,您放心,我這個馬場的人都是愛馬懂馬之人,照顧馬兒都非常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您賜的那幾匹波斯馬的。”
“哦?”皇帝故意用疑惑的聲音說道,似乎還有一絲疑慮。
“那當然。”端木緋信誓旦旦地說道,“您看我的馬,全都體格健壯,毛發油光發亮…對了,最近馬場里的母馬還生了一匹小馬駒。”
說話間,端木緋又領著皇帝離開了馬廄,說是要帶他去看小馬駒,其他人也浩浩蕩蕩地跟了過去。
見皇帝和端木緋走了,吉爾斯的眼睛陰鷙如梟,很快也跟了過去。
金紅色的夕陽西斜,給周圍籠罩上一層淡淡的金紗,連風都隨之變得柔和了不少,吹得周圍的樹木簌簌作響。
母馬和小馬駒還待在之前的那個馬圈里,小馬駒一向怕生,遠遠地看到這么多人來了,直覺的反應就是先逃,飛似的躲到了母馬身后,卻不知母馬的身體根本就擋不住它的腿腳,頗有一種掩耳盜鈴的感覺,看得眾人皆是會心一笑。
“皇上,您看,這還是我家馬場的第一匹小馬駒呢。”端木緋獻寶似的說道,眸子里熠熠生輝。
她說話的同時,那匹好奇心重的小馬駒又從母馬的脖子下探頭探腦腦地露出圓溜溜的大眼睛來。
吉爾斯心念一動,覺得是個機會,接口道:“端木四姑娘,你這馬場雖然還不錯,但是規模也太小了,本王看著這里總共也就百來匹馬。況且,論起養馬,姑娘你畢竟是新手…匈奴馬留在這里,實在是寶馬蒙塵啊。”
吉爾斯說得冠冕堂皇,“不如賣給本王一對,本王帶回草原繁衍,必能重現當年匈奴馬群的輝煌!”
“王爺想要培育匈奴馬當然是好事。”端木緋看著吉爾斯一本正經地說道,手里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方帕子。
吉爾斯面上一喜,以為端木緋肯松口,正要說話,卻聽小姑娘笑瞇瞇地接著道:“匈奴馬雖然難尋,但是也并沒有絕跡,那馬商能尋到,想來王爺只要肯花費些心思,總還是能找到的。”言下之意是說若吉爾斯找不到,那便是他不肯花心思。
吉爾斯的眼角跳了跳,想起女兒羅蘭在自己跟前抱怨過端木家的四姑娘刁鉆,以前他只覺得是小姑娘家家氣量小,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還真是如此。
他忍著心頭的不悅,又勸道:“端木四姑娘,你這里有三對,賣本王一對,也不妨事。本王愿出重金…”
“王爺,”端木緋脆聲打斷吉爾斯,粉潤的小嘴嘟了嘟,“我祖父說了,這馬場是我的嫁妝。”她的粉頰鼓鼓的,一副“你這么大人竟然要搶我嫁妝”的樣子。
“端木四姑娘,”吉爾斯的臉色差點沒繃住,耐著性子又道,“本王并非是白拿你的馬,今日皇上和令祖父都在,本王不會讓你吃虧的。”
端木緋一撇頭,捂著上了耳朵,一副我不聽的樣子,小女兒的嬌態畢露。
皇帝漫不經心地搖著折扇,看得有趣。
他雖對匈奴馬頗有幾分興趣,但也不至于折腰地去打一個小姑娘家家嫁妝的主意,而且小丫頭也說了,這匈奴馬是她自己相到的,也是花了心思一點點地養好的…這吉爾斯分明就是坐享其成,還想用什么“重金”,也不想想,端木家可是首輔府,又不是商戶!
這么一想,皇帝便覺得這個吉爾斯實在不知分寸,這么大個人了,好意思強買一個小丫頭的嫁妝,說出去,都丟人。
皇帝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當然知道吉爾斯在萬壽宴上提起匈奴馬其實就是想讓自己幫忙游說,這口自己可開不了!
皇帝撇開了視線,假裝不知道,隨意地與身旁的岑隱說話:“阿隱,這棲霞山的風景不錯,待會兒,我們干脆去棲霞湖看看,朕久聞那里的夕陽是一絕。”
“臣記得御書房里就有一幅《棲霞湖夕陽圖》,皇上很是喜歡,反復賞玩過。”岑隱含笑道,目光不著痕跡地在端木緋身上掃過,望向西方的夕陽,心里覺得有趣。
這小丫頭真是長了七竅玲瓏心,步步算計,她故意從皇帝一到馬場就先表明這馬場是她的嫁妝,之后又說了是她眼光好相到了好馬,看似是小姑娘自賣自夸,其實是看準了皇帝一向愛面子,是怎么也不可能厚顏去討小姑娘的嫁妝。
小丫頭真是太精明了。
岑隱瞇了瞇狹長幽深的眸子,眸子里似是撒滿了璀璨的星芒,看似漫不經心地伸指在肩上撣了撣。
端木憲也是一臉寵愛地看著自家孫女,捋了捋下頷的胡須,心道:自家四丫頭果然聰明,哪里還用的著自己出馬!
“吉爾斯老哥,西北諸族誰人不知你們百川族人強馬壯,遍及草原。”這時,兀吉族的摩軻莫親王忽然開口道,語氣中帶著幾分調侃的味道,“上次你還與小弟說,百川族有二十萬勇士,進可沖鋒殺敵,退可保家衛國。依小弟看,這匈奴馬雖好,但更適遠征。相比起百川族的哈薩克馬,在爆發力上可差多了。要是老哥真喜歡匈奴馬,不如慢慢找,也不急在一時。”
吉爾斯一開始沒在意,但越聽越不對。摩軻莫這番話一句句分開聽好像也沒什么問題,可是連在一起,怎么好像意有所指的。
皇帝微微蹙眉,臉色也變得有些奇怪。
百川族是西北草原的第一大部族。而且,在西北還頗有威望,很多西北部族皆以他馬首為尊。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百川族已經壯大到了這個地步嗎?!
那么,吉爾斯這么迫切的想要匈奴馬到底是為了什么?
想著,皇帝的眸子愈發幽深,如一汪漆黑的深潭,他又隨開了手里的折扇,“啪”,此時此刻,這聲響顯得分外刺耳。
吉爾斯心口一跳,登覺不妙,連忙道:“摩軻莫,本王不過是喜馬罷了,你扯得也太遠了吧。”
“素聞王爺愛馬,”岑隱看著吉爾斯,似是隨口一提,“去年來京時,還送了先衛國公一匹汗血寶馬,那也是千載難逢的好馬。”
皇帝一聽到耿海,手里的折扇停頓了下來,思緒如潮涌,眸光隨之銳利冰冷起來。
他想到了當初吉爾斯等人與耿海串通一氣,想到了百川族在西北部族中的超然地位,想到了耿海之前打算謀反,想到了耿海還曾勾結華藜族…
難道這些西北部族還不死心!
吉爾斯聽岑隱特意提起已經過世的衛國公耿海,又看皇帝的神色不對,心里感覺越發不妙。
他是送過耿海一匹汗血寶馬,可是耿海在世時權柄通天,滿朝文武還有北地諸族又有幾個沒給耿海送過禮?!
吉爾斯心中警鈴大作,又道:“岑督主,本王此行從西北帶來五匹汗血寶馬,其中四匹進貢給了皇上,剩下這一匹恰逢先衛國公生辰,本王與其他幾位王公去衛國公府祝壽,就把馬作為了壽禮。”
吉爾斯是想解釋給皇帝聽,這汗血寶馬同樣也進貢給了朝廷,也想表明當日給耿海送禮的人并非他一人,可是,聽在皇帝耳朵里,卻是另一種味道。
看來這西北諸族的心里還真是都向著耿海!
皇帝手里的折扇又動了,心中對吉爾斯的疑慮更濃了。
吉爾斯哪怕是再不會看臉色,也感覺到自己又說錯話了,差點沒抽自己一個耳刮子。
“皇上…”吉爾斯轉向了皇帝,還想說什么,但是皇帝已經不想聽了,健步如飛地往前走,留下一道冷峻的背影,不怒自威。
“…”吉爾斯的嘴巴張張合合,欲言又止,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墨來。
他僵立原地,恨恨地瞪了一眼摩軻莫,額角青筋暴起。這若非是皇帝還在這里,他恐怕已經直接和摩軻莫廝打在一起了。
端木緋步履輕盈地往前走著,看也沒看吉爾斯。這等上躥下跳的小人也用不上她惦記,祖父那么記仇的人,肯定不會就這么算了。
她隨意地與岑隱搭話:“岑公子,你剛才說的那幅《棲霞湖夕陽圖》是不是太宗皇帝畫的那幅?”
岑隱還沒說話,皇帝倒被這丫頭片子又挑起了幾分興致,笑道:“丫頭,你也知道這幅畫?”
端木緋很可愛地笑了笑,“皇上,我練字時臨過太宗皇帝的字帖,還買了書畫冊子呢。”
太宗皇帝擅書擅畫,在位期間就常賜下墨寶,其書畫在文人學子間流傳甚廣。
皇帝聽了倒也不意外,笑瞇瞇地贊了一句:“你這丫頭倒是勤勉。”
“多謝皇上夸獎。”端木緋理直氣壯地應下了。她確實勤勉。
皇帝看她那可愛的樣子,就故意逗她:“丫頭,你涵星表姐成天在朕跟前嘀咕你,讓你進宮陪陪她…”
皇帝眼睜睜地看著小丫頭的小臉垮了下來,知道這丫頭最討厭那些繁文縟節,不禁哈哈大笑,心情大好。
皇帝心情愉悅地在棲霞湖賞了會夕陽,這才帶著那些臣子浩浩蕩蕩地又踏上了歸途。
端木憲也要隨駕,就叮囑兩個孫女一句:“紜姐兒,四丫頭,你們倆也別玩得太晚了,早些回京。”
端木紜應了一聲,“祖父慢走。”
端木緋悄悄地拉了拉端木憲的袖子,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時機到了。”
說著,她飛快地朝前方的吉爾斯看了一眼,向端木憲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
端木憲勾了勾唇,心領神會,看著自家四孫女可愛的樣子,忍不住就抬手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然后就翻身上馬,隨著皇帝一行人離開了。
望著那行人的背影,端木緋苦著小臉嘆了口氣,惋惜著她原本舒舒服服的溫泉避暑之行。
她的惆悵只是一閃而逝,很快端木緋又拉著端木紜去及時行樂了,難得來了馬場,她可要和小馬駒再多多培養一下感情才好。
姐妹倆直到夕陽落下了一半,才乘坐著端木憲留下的那輛馬車離開棲霞馬場。
她們回到端木府時,天空已經一片昏黃,已經酉時過半了,下人陸陸續續地開始在府中各處點起了燈籠。
巧得很,端木緋一下馬車,就遇到了端木珩。
“大哥哥,真巧啊。”端木緋下意識地露出討好的微笑,大眼眨巴眨巴,看起來比小八哥還要無辜可愛。
最近這段時日,這闔府上下誰人不知道府中最忙碌的人不是老太爺,而是大少爺端木珩。
八月十二日就是秋闈的日子,眼看著再過幾天就要進考場,連國子監都停課了,讓考生們自己安心在家備考,端木府里的下人一個個如臨大敵,完全不敢大聲喧嘩,唯恐吵了大少爺念書。
端木珩這些日子的功課很緊張,大部分都是柳先生和他自己的院子里讀書,讀書…除了讀書,還是讀書。
“不巧。”端木珩背手而立,看著幾步外的端木緋。他是聽聞端木緋回來了,特意來等她的,“四妹妹,你有幾天沒去閨學了?”
端木緋的笑臉差點就沒繃住,她也想找端木紜求助,可是端木紜一下車就被來稟事的管事嬤嬤給叫走了。
端木緋心里有幾分欲哭無淚,心道:大哥,你不是忙著備考嗎?你不是馬上就要秋闈嗎?怎么還有空管她一個小姑娘去不去閨學呢!
“大哥哥…”端木緋清了清嗓子,很想說,其實也沒幾天,最多也不超過五六天…但是沒敢說出口,這個時候,越慫越好,她要是敢說一句,大哥就可以訓她十句。
端木緋乖乖地站在原地由著端木珩訓,并信誓旦旦地發誓明早一定去閨學,跟著就怏怏地回了湛清院。今天她出門前該看一下黃歷的!
端木緋差點沒仰天痛哭。
端木珩好笑地看著小丫頭的背影,不慌不忙地在外頭溜達了一盞茶,才回去繼續讀書。
秋闈一天天地臨近,府中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尤其是小賀氏,每天求神拜佛,在家里求,出外也求,把這附近的寺廟都求了個遍,又每天吩咐廚房給端木珩做各種補品點心,燕窩參湯雞湯魚湯輪著來,唯恐兒子餓了累了,噓寒問暖。
相比小賀氏的提心吊膽,端木珩顯得從容多了,每日都按照柳先生的出題寫文章,聽柳先生講經說文,查漏補缺,研究主考官的偏好等等。
這剩下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快,眨眼就到了八月十一日。
眼看著明天長孫就要進考場,連端木憲都難免有些緊張起來,當天傍晚特意把端木珩叫來了外書房,特意安撫叮囑了一番:
“珩哥兒,你不用緊張,晚上早點歇息。”
“你還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就算是今年考不中,三年后再考就是了。”
“明天要帶的一應用具,都已經備好了。你要進去三天,最近天氣悶熱,你在里面千萬要小心別中暑了。一旦進了考棚,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不到考試結束,監考官是不會開門的…”
端木憲說一句,端木珩就規規矩矩地應一聲,氣氛很是嚴肅。
端木憲叮囑到一半的時候,端木緋來了,祖孫倆的目光一下子齊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讓她倍感壓力。
端木緋也是有備而來,特意帶了幾方她給端木珩親手做的帕子,笑瞇瞇地提醒道:“大哥哥,你聞聞?”
端木珩把那帕子放到鼻尖,立刻嗅到一股清涼的香味撲鼻而來,令人精神一振。
端木緋笑著解釋道:“我聽說,秋闈時查的嚴,不能帶有夾層的東西進考棚,所以我就做了這帕子,我在染帕子的染料里加了提神醒腦消暑的香料。”
端木緋笑得得意洋洋,那賣乖的樣子仿佛在說,她這個妹妹最是不是最體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