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兆林直愣愣地看著與他一桌之隔的封炎,又是一陣激烈的心緒起伏,須臾,方才定了定神,抱拳正色道:“還請公子吩咐。”
話語間,他已經冷靜了下來,整個人如同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刃般,銳氣四射。
封炎抬手做請狀,讓他坐下,然后才開口道:“如今朝廷征兵不利,南懷戰事吃緊,皇上想必不日會陸續從各衛所調兵…”
閻兆林聞言微微瞇眼,瞳孔中掠過一抹利芒。
封炎頓了一下后,嘴角微翹,笑吟吟地說道:“你只管答應就是。”
大盛的兵制是衛所制,除了皇帝手中的禁軍三大營外,在全國各州建立衛所,并在京城設立五軍都督府,掌管調度全國衛所。衛所的總兵掛將軍印,執掌一州兵權。
便是皇帝要從衛所調兵,也要經過各州總兵的同意,皇帝與各州總兵之間也處于一種極其微妙的關系,總兵既不能抗旨得罪了皇帝,又要防備皇帝借機奪走他們手中的兵權。
這些年來,閻兆林一直很謹慎地握緊了手上的兵權。
但是,封炎此刻這么一說,閻兆林毫不猶豫地抱拳應道:“是,公子。”沒有一點顧慮。
閻兆林又看向了一旁的端木緋,端木緋正生無可戀地數著茶盅上的菊花瓣,已經從一默默地數到了三十…
雖然三人坐在這雅座中才不過一盞茶功夫,但是閻兆林至少可以看出封炎對這個小姑娘毫不避諱,腦海里不由開始揣測他們之間的關系,封炎是獨子,這當然不會是他的妹妹,莫非是未來的…
端木緋只覺得這位閻總兵的目光忽然就變得有些瘆人,奇怪了,她又沒招他惹他?…哎,看來她要回去翻翻黃歷了。
端木緋努力把腦袋放空,只專心數著她的菊花瓣,不過,剛才數到幾了?
這時,封炎又道:“閻總兵,我想你自請帶兵去南境。”說著,他那似是閑話家常的聲音中多了一抹意有所指的味道,“南境可是個好地方。”
閻兆林也是聰明人,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封炎的用意,“公子,你的意思是讓屬下伺機…”
剛重新數到了“十五”的端木緋也是眉頭一動,差點沒長嘆一口氣。
先是鹽,再是兵,鹽是國之民生,兵是國之利器。一旦封炎的人占據了南境,以南境為據點再北上攻陷蜀州的話,蜀州地勢險固,有山川地形為天然屏障,易守難攻,等到了那個地步,便是進可攻,退可守。南境當然是個好地方。
看來封炎讓閻兆林千里迢迢地跑這一趟是要…
想到這里,端木緋趕緊剎車,差點又想捶自己一下,她又再瞎想什么啊!她已經知道的太多了,要是再忘形得想太多,她這條小命可就危險了。
“我要你去伺機奪取黔州歸陽城的兵權。”然而,封炎卻直接把他的意圖挑明,驚得端木緋差點沒從凳子上滑下去。
封炎這家伙還真是敢想…雖然也并非不可能!端木緋心念一動,眸中掠過一道璀璨的流光。
下一瞬,就見嘩嘩的斟茶聲再次響起,這一次茶水卻是斟給她的。
端木緋眨了眨眼,看著那倒進茶盅的茶湯,呆住了。
封炎他這是什么意思?!端木緋慢慢地抬眼對上封炎含笑的鳳眸,他的眸子亮得驚人。
當二人視線交集的那一瞬,端木緋心里咯噔一下,這拿人手軟,吃人嘴軟,封炎給她斟茶能是白斟的嗎?!
端木緋僵硬地笑了笑,囁嚅道:“那個…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閻兆林驚訝地揚了揚眉,卻是朝封炎望去。
“蓁…還請姑娘賜教。”封炎倒是不意外,沾沾自喜地想著:他的蓁蓁一向聰明。
在封炎灼灼的目光下,端木緋徹底自曝自棄了,理了理思緒,道:“閻總兵,等你抵達黔州…”
窗外不時有微風拂過,那“沙沙”的樹葉搖曳聲似乎是那些草木在彼此竊竊私語著,與街道上的喧嘩聲交錯在一起。
燦日越升越高,等端木緋和封炎拎著水桶從云來酒樓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午時了,璀璨的陽光把空氣照得暖烘烘的。
封炎今天特意把端木緋帶來這里,只是因為不想瞞她任何事,他想讓她了解他,認識他,至于端木緋剛剛給他出的主意,那就是意外的驚喜了。
他就知道,他的蓁蓁果然是最最在意他的!
封炎步履輕快,心情里覺得溫暖而舒暢,看著身旁的端木緋,璀璨的陽光下,她烏溜溜的青絲像是黑色的綢緞般泛著一層金色的光澤,大眼亮晶晶的,四下往街道兩邊打量著,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經歷過雅座中的那一個時辰,端木緋幾乎已經自曝自棄了,心里只指望著封炎別來殺人滅口,其實她一向又乖,又識時務,還挺有用的,是不是?
端木緋正琢磨著要不要提醒一下封炎自己的種種好處,忽然瞟到前面有人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登時就把腦子里這些紛紛擾擾全數忘記了,指著前面道:“我們去看雜耍吧。”
聲未落,人已經提著裙裾歡快地跑了出去,就像一只撲扇著粉蝶飛了出去。
看著她歡快的背影,封炎的心變得柔軟如棉,甜蜜似糖,也跟了上去,一派婦唱夫隨的樣子。
這小鎮子的位置偏僻,還是因為林浦莊有秋獵的隊伍駐扎,鎮子里才會引來不少臨村臨鄉的人跑來這里擺攤,一時間,街道上倒是比逢年過節還要熱鬧。
表演雜耍的幾人一邊敲鑼打鼓,一邊表演著各種雜耍,比如吞劍、噴火、油鍋撈銅錢,吸引了不少路人跑去圍觀。
端木緋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就想與人分享,可是偏偏身旁只有封炎,也只好“湊合”一下了。
她踮起腳,悄悄地與封炎咬耳朵,比如吞劍其實是劍刃縮進了劍柄,噴火是口中含了濃度較高的酒液,油鍋撈銅錢是油鍋里裝了大半鍋的醋…
封炎微微垂首聽著,頻頻點頭,對于這種仿佛在分享著某個小秘密的感覺頗為享受著。
然而,端木緋自以為小聲,還是有一些聲音飄了出去,她身旁的那些人伸長脖子湊過來聽,一時間,氣氛就變得有些詭異。
這小雜耍團的班主實在是扛不住了,以為端木緋和封炎是同行跑來砸場子了,與他們對起了江湖暗號,什么“咱們都是合字兒,人不親藝親,藝不親祖師爺親”。
封炎面不改色,似乎還想說什么,而端木緋已經直接拉著他趕緊又落荒而逃了,還記得給對方丟了一塊碎銀子當打賞了人家。
兩人又隨便在鎮子里逛了一會兒,買了些山貨,就回了林浦莊的營地。
端木緋把山貨和那桶活魚都帶回了帳子,端木紜饒有興致地看著水桶里活潑得有些過分的鯉魚,笑瞇瞇地說道:“蓁蓁,我們做全魚宴吧,今天內廷司的人送來了好多食材,我帶你去看看…”
端木紜拉著端木緋去帳子后臨時搭的小廚房去看,什么雞鴨魚肉、山珍海味、瓜果鮮蔬、油鹽香料,樣樣不少。
只是看著這些,端木緋就在心里的全魚宴里又加上了幾道菜名,不由得口涎分泌。
唔,她自己今天出去了一趟,身心俱疲,正好需要好好補補。
端木緋興致高昂地趕緊把廚娘叫了過來,一番交頭接耳,切磋探討后,主仆皆歡。
享用了一頓豐盛美味的全魚宴后,端木緋覺得自己的精神氣勉強補回了一些,但還是有些“氣虛血虧”,得好好休養一下,她打定主意再也不出營賬,一直賴到了第二天傍晚,才被涵星勾搭著出去踢毽子。
表姐妹倆找了塊還算空曠平坦、又有樹蔭遮擋的空地踢毽子。
如今端木緋的盤毽子已經很溜了,涵星在一旁贊不絕口,可是當端木緋一嘗試蹦、拐、磕等其他技法時,又是原形畢露,一會兒同手同腳,一會兒手忙腳亂,讓涵星不禁聯想到一只正在撲繡球玩的小奶貓好似無頭蒼蠅般蹦來跳去。
兩個小姑娘一起玩了半個時辰后,就聽“呱呱”兩聲傳來,涵星頓時就顧不上玩毽子了,熱情對著那只朝這邊飛來的八哥揮了揮手了,喚著:“小八。”
端木緋用帕子擦了擦額頭沁出的薄汗,眼角抽了一下。這只小八哥啊,說笨挺笨的,姐姐教它說話都近一年了,它還只學會了說一個字;這要說聰明也挺聰明的,竟然敢偷偷跟著她們出門,還在馬車里躲了一天一夜,最后是因為偷吃才被人發現了蹤跡。
“美。”小八哥一邊叫著,一邊收起翅膀,落在了一把玫瑰椅的扶手上,逗得涵星心花怒放。
“緋表妹,你家小八真聰明。”涵星眉飛色舞地夸獎道。
端木緋伸手在小八肥碩的肚子上摸了一把,“它啊,現在在府里見人就說‘美’,那可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啊!”它可是哄得那些丫鬟上貢了不少吃食,再吃下去怕是要胖得飛不起來了。
“呱!”小八哥不滿地用翅膀在端木緋的手背上拍了一下。
涵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戲謔道:“緋表妹,你怎么可以‘輕薄’小八呢!”
“呱!”小八哥還附和了一聲,身子往涵星的手心蹭了蹭,仿佛在說,就是就是。
她輕薄這只小八哥?端木緋登時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真打算說什么,腦海中突然閃過了某個畫面,登時被口水嗆到了,“咳咳咳…”
說來,她昨天好像依稀似乎是輕薄了某人。端木緋的小臉上不由露出糾結之色。
涵星看著端木緋輕咳了好幾聲,趕忙給她端了杯溫熱的花茶。
端木緋心不在焉地輕啜了兩口花茶,然后放下茶杯,抬眼看向了涵星,遲疑著問:“涵星表姐,要是…要是不小心輕薄了別人那該怎么辦?”
涵星歪著螓首怔了怔,才反應了過來。緋表妹這幾句話雖然沒說是“誰”輕薄了“誰”,但是這語外之音昭然若揭。
涵星的瞳孔一下子如寶石般閃閃發亮,一本正經地說道:“緋表妹,像小八這樣‘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不是什么正經鳥的行事作風,輕薄了別人當然是要負起責任,以身相許。”
以身相許?!端木緋嚇得差點沒跳起來,小臉上花容失色。
“緋表妹…”涵星心里好奇極了,到底是緋表妹是輕薄了誰呢。她正想試探一二,眼角瞟到不遠處一道熟悉的身影,下意識地脫口叫了一聲,“父皇…”
端木緋和小八哥也順著涵星的目光望去,幾十丈外,著一襲藏藍色仙鶴紋刻絲錦袍的皇帝正昂首闊步地朝林浦莊的方向走去,身后是一丈外則是著石青色錦袍的岑隱。
附近的好幾人都認出了皇帝,一個路邊的男子急忙上前給皇帝行禮,不想,還未站定,人已經被皇帝粗魯地一腳踹開了。
男子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狼狽地摔倒在地。
皇帝看也沒看他一眼,繼續往前走去,岑隱緊隨其后,二人的身形很快就消失在重兵把手的莊子門口。
涵星同情地看了那個被踢倒在地的男子一眼,湊到端木緋耳朵邊,小聲地說了一句:“父皇的心情看來很糟…”
皇帝的心情確實不太妙,回了莊子里的書房后,就氣得把書桌上的筆墨紙硯都掃到了地上,弄得一地狼藉。
這兩天,皇帝一直帶著岑隱在附近的一些鄉里微服私訪,本來游山玩水,體察民情,看看這太平盛世,大好山河,還頗有一種閑云野鶴的趣致。
可是,今天皇帝偶然路過一個村子,卻真是令他“大開眼界”啊!
“皇上息怒,莫要為這些陽奉陰違的刁吏氣壞了龍體。”岑隱柔聲勸慰道。他說話的同時,不動聲色地做了個手勢,書房里服侍的小內侍急忙開始收拾這一地的狼藉。
皇帝負手在書房里煩躁地走來走去,冷聲道:“朕能不氣嗎?!他們這哪里是征兵,這分明就是強盜啊!對著人家孤兒老婦掄起拳頭就是一陣打,還說人家死了也白死,真是好大的威風啊!欺上瞞下,蠻橫無禮,一個個都罪當誅。”
皇帝本來覺得水至清則無魚,對于這次征兵所暴露的官員貪腐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懲罰了韓士睿,一來安了民心,二來也對那些官員起了殺雞儆猴的意思,沒想到今日所見所聞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這些刁吏簡直無法無天,就因為自己仗義執言了一句,他們就差點對自己動手!若非有錦衣衛跟在身邊,自己今日沒準還要吃大虧!
“看來還是朕太心慈了…”皇帝的眼前閃過方才的一幕幕,面沉如水,“這些個刁吏必須嚴懲!”
岑隱附和道:“皇上仁慈,可恨那些刁吏仗著‘征兵令’便拿著雞毛當令箭,欺善霸市,上行下效。”
聽到“征兵令”三個字,皇帝的面色又一沉,這征兵令乃是自己御筆親下的詔令,這些個刁吏分明就是拿著自己當幌子,在民間肆意胡為,壞的卻是他堂堂大盛皇帝的英明。
這件事看來決不能再輕輕放下了,他必須大刀闊斧地殺一儆百才行…
“兵部左侍郎辦事不利,難逃其責。”皇帝瞇了瞇眼,沉聲道。
撤了兵部左侍郎,就必須重新挑選一個人來負責征兵一事,而這一次,決不能再出任何差錯,否則他這皇帝怕是要成為民間口誅筆伐的對象了!
那么,誰合適呢?
“簡王”這兩個字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皇帝的心中。
上次岑隱提議讓簡王負責征兵,皇帝雖然一時沒應下,但是這些日子卻也考慮過,并非是不可行。
畢竟僅僅是征兵,并不涉兵權,還可以此來一步步地瓦解簡王在北境的人脈,不然,總不能卸磨殺驢,讓自己落著個昏君的名頭。
這么想來,簡王似乎是最好的人選了!
阿隱果然好提議!
皇帝心下有了決定,當即就讓岑隱擬旨撤了負責征兵的兵部左侍郎,然后,又著人宣了簡王覲見。
當簡王君霽得知了自己要管征兵的事,整個人都傻了。
簡王府一門武將,知上陣殺敵,懂練兵布防,卻從來沒負責過什么征兵。
“皇上,末將只會提槍殺敵。”君霽對著皇帝抱拳,正色道,“還請皇上準許末將即刻前往北境,以防北燕有鬼,對大盛不利。”
皇帝面無表情地看著君霽,眸子微沉。上次他已經說過了,簡王是聽不懂嗎?!
見皇帝不說話,君霽又道:“皇上,阿然年紀也不小了,他娘正要給他說親,末將想把他留在京中…”
皇帝聞言卻是皺眉,眸底掠過一抹不悅。簡王自己去北境,卻特意強調王妃和世子會留在京中,他莫不是以為自己是要留人質在京才肯放他離京?!
看來簡王對自己是心懷提防!皇帝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
“住嘴!”皇帝一掌拍在了書桌上,不耐地打斷君霽,“朕已經說了,北境那邊不得妄動。”
頓了一下后,皇帝的聲音又拔高了些許,語調嚴厲地說道:“現在朕讓你負責征兵,要是再出什么問題,一切后果由你承擔!好了,君無戲言,你下去吧。”
君霽維持著抱拳的姿勢,身子僵在了那里,眸底晦澀難明。
他忍不住抬眼望向了坐在窗邊的一把圈椅上的岑隱,岑隱卻沒有看他,只是徑自飲茶,仿佛這書房里發生的一切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似的。
“是,皇上。”君霽的頭又低伏了下去,領命,慢慢地退了出去,腦子里不禁又響起了一道陰柔的聲音在問他——
“這些年來,你可曾后悔?”
后悔嗎?!
君霽的瞳孔中越發幽深復雜,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大步流星地朝林浦莊外走去,身形還是那般挺拔,卻又隱約透著一絲疲憊與沉重…
簡王領了征兵差事的事,端木緋次日就聽說了,還是君然來找封炎閑聊時,順便聽聞的。
端木緋一早就被封炎拉來了河邊釣魚,兩匹小馬駒在一旁跟著奔霄一起追逐嬉戲,無憂無慮。
君然似乎是憋了一晚上的話,一說起來就喋喋不休,沒完沒了:
“阿炎,你也知道我父王那人,你讓他行軍打仗,他有如神助,用兵老辣果決。”
“這征兵事宜條文繁瑣,又要和朝中上下那些繞繞彎彎的人打交道,他現在啊,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昨天他臨行回京前,還訓了我一通…”
端木緋在一旁,目不斜視地看著魚竿和魚線,看也沒看身旁的君然和封炎。
現在她只要一看到封炎的臉,耳邊就自動地回響起昨天涵星說的那句話:“…輕薄了別人當然是要以身相許的。”嚇得她小心臟砰砰亂跳。
偏偏她的耳朵不太聽話,忍不住就去聽君然說的話,這聽著聽著,就忍不住聯想起封炎這些日子來的一系列作為,鹽務、韓士睿、閻兆林…
端木緋不安地抿了抿嘴,努力大腦放空,對自己說,她啥也沒聽到,啥也沒想到。
釣魚,她只要釣她的魚就好。
湖面上,秋風徐徐而來,拂動著水面泛起圈圈漣漪,端木緋死死地盯著魚竿和水面,唯恐錯過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君然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會兒話,總算是發完了牢騷,然后隨手拿起水囊豪爽地仰首灌了半個水囊的水,才又道:“阿炎,你對北燕怎么看?”
他的語調聽著隨口一問,卻又隱約透著一絲慎重。
“沙沙沙…”又是一陣微風拂來,吹得魚竿上的魚線微微顫動了一下,端木緋長翹的眼睫也隨之輕顫,心道:北燕一戰恐怕免不了。
“北燕一戰恐怕免不了。”
一個聲音仿佛是讀取了她的心思般漫不經心地說道,端木緋的小心肝不由得顫了顫,咽了咽口水,心里又道:釣魚,釣魚。
封炎繼續道:“如今雖然皇上怯戰,但咱們也得先準備起來,免得敵軍兵臨城下時手忙腳亂,那損失就大了。”
“我和我父王也是這么想的。”君然深以為然地搖著折扇,那雙平日里嬉笑輕佻的眸子里透著一抹淡淡的無奈,“我父王啊,在戰場上明明擅長揣測敵心,偏偏…”
君然說著就驀地噤聲,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又輕輕地嘆息道:“父王就是過于愚忠了。”
封炎沒有說話,四周只剩下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君然抬眼望著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嘲諷著什么。
須臾,君然扇起了手中的折扇,又問道:“阿炎,你可有什么想法?”
“先聯系在北境的舊部,必須要有所防備,以備萬一。”封炎直言不諱地說道。
看封炎那毫不猶豫的態度,君然就心知他恐怕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了,又笑了,只是這一次,笑意漸漸蔓延到了眼底。
“稍后我會派人回一趟北境。”君然當機立斷道。
其實聯絡舊部這種事,簡王并不是想不到,只是出于對皇帝和朝堂的忠心,所以,沒有皇帝的命令簡王不會這么做。
現在簡王被皇帝調走了,反倒讓君然可以避開簡王偷偷行事了。
君然“啪”地收起折扇,烏黑的眸子里眼神變得如烈焰利鋒般。
一時間,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端木緋還在盯著魚竿,也不知道心里默念了多少遍釣魚,感覺瞌睡蟲都快被念出來了。
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哈欠才打了一半,就見身旁的封炎猛地把魚竿一拉,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隨著魚線飛出了湖面…
封炎隨意地一拉一甩,那尾魚兒就穩穩地蹦入了他和端木緋之間的木桶里。
“撲通。”
水花四濺的同時,端木緋的瞌睡蟲全跑了,撫掌道:“封公子,你可真厲害!”這么快就釣到魚了。
封炎的尾巴霎時就翹了起來,得意洋洋地看向了端木緋,目光灼灼,那眼神仿佛在說,他釣的魚比他們倆前天買的要肥美多了吧?是他更能干吧!
看著封炎一副孔雀開屏的小模樣,君然差點沒笑出來,心情變得輕快了不少,笑瞇瞇地朝木桶里望了一眼,有些惋惜地扇著折扇道:“可惜這鰱魚肉薄刺多。”
封炎臉色一僵,就聽蹲在水桶邊的端木緋不以為意地說道:“鰱魚是肉薄刺多,若是用來做魚生,那就是下品魚,不過,可以拍碎了魚肉再去刺做魚丸,鮮香爽口。”
蓁蓁在為自己說話呢!原本還蔫蔫的封炎聞言就好像久旱逢甘霖的小草般登時就變得青蔥挺拔了。
“那就做三鮮魚丸湯。”封炎婦唱夫隨地接口道,他記得蓁蓁自小就愛吃!
“記得在魚丸里加些姜、蔥和胡椒榨的汁,可以去腥味。”端木緋盯著水桶里的魚兒,雙眸亮晶晶地說道。
“不過這一條魚可不夠吃。”君然一邊說,一邊好笑地拋了一個眼神給封炎,意思是,你家團子的心思還真是全花在吃上了。
“君世子說得是。”端木緋一本正經附和著,站起身來,下一瞬,君然就發現自己懷里多了一根魚竿。
端木緋拋下一句“想吃就好好釣魚哦”,就打著哈欠回去睡回籠覺了,留下封炎和君然大眼瞪小眼。
當天午后,眾人就拔營出發,再次踏上了秋獵之行,接下來的幾日就再沒什么風波了。
眾人一路浩浩蕩蕩地西行,于十月十七日,御駕終于抵達了西苑獵宮。
去年端木緋是和舞陽一起住在瑤華宮里,今年,她和端木紜姐妹倆得了一個獨立的宮室,住進了芝蘭閣里。
在內侍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下,端木緋把兩匹小馬駒偷偷安頓在了芝蘭閣的后院里。
安頓好了小馬駒,她才去看自己的住處,簡單收拾了屋子和安置好了東西,她就和端木紜一起去了暢月宮向安平問安。
端木緋第二次來獵宮,對這里已經是熟門熟路,一邊給端木紜帶路,一邊給她介紹四周的環境,比如皇帝、舞陽、涵星他們住哪兒,比如獵宮中哪里好玩,比如獵場在哪個方向…
姐妹倆一路說說笑笑地來到了暢月宮,卻沒想到院子口一片喧嘩聲,一道頎長的身形正與幾個宮女爭執著,隱約有一些“公主”、“憑什么”、“駙馬”之類的字眼飄來。
端木緋認出了男子,腳下的步子緩了緩,湊在端木紜的耳邊說了一聲:“姐姐,這是駙馬封預之。”
這時,暢月宮宮門前的宮女們也看到了姐妹倆,其中一個宮女迎了上來,盈盈一福,行禮道:“端木大姑娘,四姑娘,里面請。”
宮女沒有去請示安平,就直接把端木紜和端木緋引了進去。
一旁的封預之面沉如水,想不顧一切地沖進去,卻又不想在首輔家的姑娘們跟前丟了顏面。
封預之冷冷地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離去了,與姐妹倆交錯而過。
端木緋和端木紜目不斜視,看也沒看封預之一眼,就跟著宮女進了屋,一路來到了東次間。
屋子里除了安平,封炎也在,就坐在窗邊。
一看到端木緋來了,他立刻放下手里的青花瓷茶盅,抬眼朝端木緋姐妹倆的方向望去,燦然一笑,心里也有些得意:他就知道蓁蓁會來!
端木緋也一眼看到了封炎,今日的封炎穿了一件櫻草色纏枝寶相花織金錦袍,腰系白玉帶,配著一方小印與荷包。那烏黑似鴉羽的頭發隨意地用支白玉簪綰起了一半,俊朗的臉龐上笑容明快,鳳眸瀲滟,金色的陽光在他發上、臉上、身上跳躍著,一種勛貴公子的傲慢矜貴、灑脫不羈撲面而來。
今天的封炎打扮得十分精致華麗。
端木緋的目光不由在他身上流連了一下,封炎身上這料子好像是今秋華盛布莊剛從蜀州采購來的蜀錦,聽說一共才三匹,每匹一色,她上月偶然在華盛布莊看到這一匹時,還覺得這料子顏色這么鮮嫩,怕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如今穿上封炎身上居然合適極了。
封炎果然是長得像安平長公主,五官精致好看,今天穿了這一身后,顯得越發昳麗。
端木緋的腦海中不知道第幾次響起了涵星說的那句話:“…輕薄了別人當然是要以身相許的。”
端木緋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以身相許”不是褻瀆了封炎嗎?!他會把她滅口吧?
她心里一陣心驚肉跳,覺得自己就像是那天水桶里的那尾鰱魚般就等著下鍋了。
端木緋定了定神,表面上若無其事地與端木紜一起先給安平見了禮,然后又轉向了封炎。
“端木大姑娘,端木四姑娘,坐下說話吧。”封炎殷勤地招呼二人坐下,又吩咐宮女上茶,一雙發亮的眸子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端木緋,端木緋幾乎快懷疑他是不是會讀心術了,愈發拘謹。
端木緋只“乖巧”地飲茶,再不敢看封炎,也完全沒注意到端木紜的目光正悄悄看自己和封炎。
安平坐在羅漢床上竊笑不已。
屋子里的四人心思各異,但表面上自是一派言笑晏晏,融洽得很。
安平留她們吃了些點心,看著天色差不多了,就笑著道:“時候不早了,翠微園的小宴應該快開始了,你們三個趕緊過去吧。”
如同去年秋獵時那般,舞陽在翠微園擺了一個簡單的小宴,邀請公子貴女們去游賞玩樂。
等端木緋、端木紜和封炎三人到的時候,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到了,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閑聊賞景。
黃昏的翠微園在夕陽的余暉和眾人的歡笑聲中看來一片熱鬧喧嘩,生機勃勃。
也不需要妹妹指路,端木紜就能看到前方湖畔一道道熟悉的身形彼此有說有笑,笑聲仿佛會傳染般,端木紜嘴角微翹。
她隨意地打量著四周,忽然間對上了一雙目光灼灼的眼睛,正是耿安晧,他身旁還站著妹妹耿聽蓮。
端木紜立刻就移開了目光,朝一片梧桐樹下的云華、丹桂她們望去,
耿安晧眉頭一皺,此時才注意到了跟在端木紜姐妹倆身后的封炎,瞇了瞇眼,眸中迸射出一抹銳利。他上次果然是沒看錯,封炎對端木紜有所圖謀!
耿安晧毫不遲疑地大步邁出,卻感覺袖口一緊,耿聽蓮拉住了他,正色道:“端木紜心思不正,不是良配…”耿聽蓮的腦海中不由閃過一張絕美的臉龐,“大哥,你不要執迷不悟了。”
耿安晧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瞇眼看著耿聽蓮,神色也變得危險起來,喃喃念道:“心思不正…”
這四個字他這段時日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耿安晧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難怪娘最近總說她心思不正,勸我另擇佳婦,原來是你在娘面前胡言亂語。”
耿聽蓮抬眼與耿安晧對視,毫不退讓,她說的話、做的事她不會否認,也不會逃避,“大哥,我是為你和元娘好,妻不賢禍三代…”
“夠了!”耿安晧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要娶什么人,我自己做主!還容不得你對我這個長兄指手畫腳!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話音未落,耿安晧已經甩袖離去,看也不看耿聽蓮一眼。
“大哥…”
耿聽蓮又喚了一聲,卻叫不住耿安晧,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目標明確地走向了端木紜姐妹。
耿聽蓮沉沉地嘆了口氣,有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無奈。
她曾特意找人打聽了牡丹宴上那位付姑娘的事,得知付姑娘也是因為一樁誤會才被遷怒,說來也是有幾分無辜,其實若是端木紜行事端正,又怎么會招人誤會?!
想著,耿聽蓮的腦海中想起那日在宮門口端木紜與岑隱相談甚歡的樣子,以及后來發生的一幕幕…
這個端木紜言行舉止如此輕浮,明明只見了幾次,卻把兄長勾得鬼迷心竅,實在是有幾分狐媚手段!
可這樣的人,怎么當得起他們衛國公府未來的主母!
這次秋獵,不少勛貴重臣府邸的貴女們都來了,兄長可以借機好好挑挑,這大盛貴女并不是只有端木紜不可的。
看到前方兄長正一臉著迷地看著端木紜,想和端木紜搭話的樣子,耿聽蓮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正要上前去,就看到四周騷動了起來,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嘆息聲,嘴里喚著“大皇子”、“四公主”什么的。
耿聽蓮朝翠微園的入口望去,就見兩個少年少女攜手朝這邊走來,兄妹倆容貌有三四分相似,都是俊俏出挑,人中龍鳳,但是此刻眾人的目光全都被兩兄妹中的涵星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