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無宸看著封炎離去的背影和那發紅的耳尖,溫潤的嘴角抿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端木緋一向耳聰目明,一不小心就注意到了,心中隱約浮現某個想法封炎他該不會是要…
別多想。別多想。端木緋趕緊放空腦袋,沒注意到溫無宸饒有興致地看了她兩眼。
溫無宸抬手做了一個手勢,他身后的隨從就推動輪椅,往著下一張畫案去了。
輪椅滾動的聲音登時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也把幾道目送封炎的視線引了過去。
封炎出了惠蘭苑的大門后,吹了聲口哨,原本在巷子里玩耍的奔霄就自己叼著馬繩跑了過來。
封炎利索地一躍而上,道了聲“去五城兵馬司”,奔霄就嘶鳴了一聲,如離弦之箭般飛馳而出。
五城兵馬司距離惠蘭苑和國子監所在的鳴賢街不過是兩三條街的距離,以奔霄的腳力,一盞茶功夫很久抵達了目的地。
封炎進去沒一會兒,就帶上數十個弟兄們浩浩蕩蕩地一路往東,去了五軍都督府。
這五城兵馬司的人在京城的街道上如此興師動眾地招搖過市,自然也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等一些路人百姓看到這幫子紈绔子弟沖到了五軍都督府的大門口,都傻眼了。
大盛朝百余年的歷史上,內閣是文相,五軍都督府那堪稱武相,手掌天下兵馬大權,而且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一向是由衛國公兼任,又有誰敢找五軍都督府的麻煩!
“封指揮使,你這是想要干什么?!”
不僅是路人傻眼,連守在五軍都督府門口的守衛也傻眼了,哪里見過這等陣仗。
封炎在馬上隨意地拉了拉馬繩,奔霄打了個激烈的響鼻,威風凜凜。
“本指揮使發現這附近有盜賊橫行,特來搜查緝拿!”封炎冠冕堂皇說道,臉上似笑非笑的,他還裝模作樣地轉頭看向某個公子哥,“方才你們幾個是看到那盜賊潛入了五軍都督府是吧?”
“是啊是啊。”
“我和老厲、老樊幾個親眼看到的。”
“如今這些盜賊真是無法無天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擅闖五軍都督府!”
“我們五城兵馬司專管這些雞鳴狗盜之輩,可不能讓他給跑了!”
幾個紈绔公子哥你一言我一語,一唱一搭,說得是煞有其事。
“給本指揮使搜!不能讓那小賊給跑了!”
封炎翻身下馬,帶著人就朝里頭橫沖直撞進去,里頭的其他守衛聽到動靜也聞訊而來,十幾人堵在了門口。
有個班頭模樣的男子外強中干地喊道“此乃軍機重地,又豈是爾等可以擅闖的!”
“你說的這就不對了。”封炎一副你真是頑固不化的無奈狀,“就是因為五軍都督府是軍機重地,才不可讓一些來路不明的小賊有了可趁之機,誰知道那小賊會不會是南懷北燕派來的探子。這要是泄露了軍機,誰擔待得起啊。搜,趕緊給我搜!”
封炎再不跟對方廢話,直接就里頭去,那班頭還想攔,可是跟在封炎身旁的一個公子哥兒已經出腳直接把人給踹了。
其他的公子哥兒們也沒客氣,這要論打架生事,誰能跟他們五城兵馬司比啊!
隨行的二十來人直接就把那些個守衛都給干倒了一地,摔得他們歪七扭八地撞成了一團,這些守衛根本就連封炎的衣袖都沒沾到一星半點。
封炎一邊往前走,一邊笑瞇瞇地說道“兄弟們,都給本指揮使好好搜,決不能讓那小賊給逃了!”
“這里的每個人都要仔細地核實身份,一只蒼蠅也不能讓它飛出去了!”
“是,指揮使。”
那些公子哥笑嘻嘻地應著,一個個興致勃勃。
他們事先都得了封炎的提點,手下都沒客氣,之前鄔興東帶著金吾衛是怎么在惠蘭苑“搜查”的,他們就依樣畫葫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該摔的摔,該踢的踢,該查的查,該搜的搜…
上至都督同知,下至打雜的小廝,都被封炎帶來的人提押到大堂,一個個地審問,一個個地核實身份。
大堂里擠得是滿滿當當,便是一開始有人質疑,也被這些公子哥打得不敢吭聲了。
“來來來,都排好隊,一個個來,別亂了!”
“會寫字的,就自己把姓名、籍貫、履歷等等的寫明白了。”
“我們是來捉拿盜賊的,只要查明了身份,是不會為難大家的。”
這邊,封炎等人還沒搜查幾人,耿安晧就急匆匆地聞訊而來,他稍微一走快,步履之間就露出幾分瘸態,顯得有些狼狽,以及氣急敗壞。
“封炎,你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你…真是欺人太甚!”
耿安晧根本就懶得與封炎寒暄,一進廳,就對著坐在上首的封炎怒聲斥道。
封炎姿態愜意地坐在了上首的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一手托著右側臉頰,笑瞇瞇地說道“耿世子,你這話就言重了。”
“我這也是奉旨辦事,我們五城兵馬司負責的就是‘京畿巡捕盜賊、疏理街道溝渠及囚犯、火禁等事’,這些條文那可是寫在大盛律例里的。”
封炎理直氣壯地拿律例當擋箭牌擋了回去,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耿安晧看著封炎只覺得厭煩極了,在一旁忍耐著,由著封炎折騰,心道反正他也折騰不出什么花樣來,且再忍他幾天。
封炎和五城兵馬司的巡衛們在五軍都督府折騰了半個時辰,這才消停,走的時候,封炎還丟下一句 “這賊人真是狡猾,還是讓他給跑了,不過,沒準他還會再來,明天我再來看看。”
封炎帶著他的小弟們大搖大擺地走了。
時值正午,太陽金燦燦的,照得封炎身上的織金錦袍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耿安晧瞇了瞇眼,目光陰沉地看著封炎的背影,嘴里近乎無聲地說了四個字“一群紈绔!”
一旁的都督同知有些擔心地上前了一步,對著耿安晧道“世子爺,這要是…”明天他們還來搗亂那可怎么辦?
“任他也折騰不出什么玩意!”耿安晧冷聲道,聲音陰惻惻的,“本世子就怕他不敢再來。”
耿安晧大步流星地離去了,只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心里復雜極了。
什么時候竟也輪得到別人欺負到他們五軍都督府的頭上了。莫非真的是盛極必衰,風水輪流轉?!
耿安晧也沒心思再留在五軍都督府,直接返回了衛國公府。
一回府,耿安晧就去給耿海請安,耿海正坐在窗邊翻看《六韜》的第三卷《龍韜》,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久久才翻動一頁。
“參見世子爺。”
聽到外頭傳來親隨的行禮聲,耿海從兵書中抬起頭來,一眼就看出兒子的神情有些不對,便問道“怎么了,安晧?”耿海隨手放下了手里的書冊。
耿安晧給耿海行禮后,淡淡道“沒什么。只是封炎帶著一群紈绔子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跑去五軍都督府搗亂。”
耿安晧說著皺了皺眉,心中想著難道是因為自己上次帶人去公主府的事,封炎記恨在心,現在看國公府勢弱,才伺機報復?
耿海已經見過了鄔興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大致說了女學的事,然后道“安晧,這點小事你不必在意。現在這樣,正和了我們的心意。”
這段時日,京城越亂越好,他們才能渾水摸魚,他們暗地里的動作才不會發現,那么他們的勝算才會更大!封炎行事這般肆意魯莽,倒是對他們更有利。
封炎年輕氣盛,只要再稍加挑撥,接下來肯定還會持續找五軍都督府的麻煩。五城兵馬司又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绔子弟,一旦鬧起來,京城只會更亂。
這個時機正好!
耿海瞇了瞇眼,整個人就像是一張拉滿的弓弦,隨時就會放箭而出。
“嘩嘩…”
一陣風自窗外拂來,吹得庭院里枝葉搖曳,吹得方幾上的那本《龍韜》一頁頁地翻起,發出細微的翻頁聲,彷如那撲火的飛蛾在燈罩上不住地拍翅。
耿海的目光落在了那本不住翻動的《龍韜》上,靜了片刻后,才道“安晧,為父今晚就出京,接下來,京中的事就靠你了。”他抬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一副家里就托付給他的樣子。
隨著這句話的響起,屋子里的空氣一凝。
耿安晧俊朗的臉龐上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那雙烏黑的眼眸變得更亮,透著一種急切的灼熱。
他當然知道父親此行是為了什么,心跳砰砰加快了兩拍。
耿安晧飲了兩口茶水,定了定神后,才道“父親,要不要把娘和儀哥兒送走…以防萬一。”他的意思是為耿家保下一條血脈,萬一他們事敗的話。
“不用了。”耿海搖了搖頭。
風停止了,被翻開的書冊也停止翻動,攤開在其中的某一頁。
耿海眼簾半垂,盯著那一頁上的某一行字“…兵出逾境,期不十日,不有亡國,必有破軍殺將。”
十日。
是啊,一切的成敗就在短短十日。
不是敵亡,便是己方被敵軍徹底擊潰,將死兵亡。
耿海的眼神愈發深邃了,接著道“我要離開京城已經很招眼了,東廠跟個癩皮狗似的一直緊盯著我們國公府,要是再把你娘和儀哥兒送走,只怕是瞞不過東廠的耳目,要是岑隱借機跑去皇上那兒嚼舌根,只怕會露陷。”
耿安晧也明白了這個道理,他的表情在聽到“岑隱”這兩個字時,又陰冷了幾分。若非岑隱,他們耿家又何至于被逼到這一步;若非岑隱,他和端木紜之間又怎么會艱難至此!
只是想想,耿安晧就覺得心痛難當,瞳孔中風起潮涌,翻動著極其強烈復雜的情緒。
他們耿家也好,他也好,都沒有退路了。
不是皇帝死,就是他們亡。
耿安晧再抬眼時,眼神已經平靜了不少,像是蒙上了一層冰似的,問道“父親,袁叔叔那邊可是已經準備好了?”
耿海點了點頭,“你袁叔叔已經在暗中整兵了…”說著,耿海站起身來,做了個手勢,示意耿安晧跟他來。
耿海帶著耿安晧進了書房的內室,內室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偌大的羊皮輿圖,圖紙上所繪地形繁復如蛛網般。
這是京畿一帶的輿圖,也是最詳盡的一幅,恐怕連皇帝宮里的那一幅都沒有他這幅更細。
耿海看著前方的這幅輿圖,自信地勾了勾唇,抬手將食指點在了輿圖上的某個位置上,“我也已經派孟大同把冀北的私兵調來京城了。”
“還有遼州衛、豫州衛也奉調而來,我會去安定縣與兩位總兵會和,商議大計。”
“屆時,由我和你袁叔叔先帶我們耿家的私兵和神樞營攻城,隨后遼州衛、豫州衛的軍隊會分別從南北兩邊合力攻打京城…”
耿海一邊說,一邊手指在輿圖上的各個位置點動著,成竹在胸,仿佛這一些他都已經考慮過了許許多多遍,深思熟慮。
耿安晧聚精會神地聽著,眸子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凌厲。
“父親,你放心,我會留在京城策應的。”耿安晧沉聲道,“屆時我會與鄔興東帶金吾衛里應外合,一切求快。”
他們的兵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他們想要成事,行事就必須快如疾風閃電,在皇帝反應過來以前,就破城逼宮,決不能給皇帝調兵的時間,否則只這五軍營的二十萬大軍調集起來,他們恐怕就沒什么勝算了。
這一點,無論是耿海,還是耿安晧都是心如明鏡,所以他們這一次起事務必不能出一點差錯,否則就是滿盤皆輸。
耿海反復地與兒子推敲起了計劃中的種種變數,與攻城時的各種作戰計劃,事無巨細。
父子倆關在書房里足足一個多時辰,耿海才離開了衛國公府,帶著三四個親兵喬裝悄悄出了京,策馬一路朝西南方向疾馳而去。
耿海一行人快馬加鞭,一路馬不停蹄地趕了兩個多時辰的路,才在太陽西下時來到了安定縣外的一處山谷。
這處山谷不在京畿一帶的輿圖上,這里本是一處秘密的軍器局,知道的人唯有歷代皇帝,一直到崇明帝為止。
十六年前九月初九的那場宮變后,他瞞住皇帝把這里收歸己有,還在這里養了私兵。
彼時,他這么做并不是為了謀反,而是為了以防萬一,自古君王無情,人心易變,他又怎么能不提防一分,總要給他自己、給耿家留一條后路。
距離那場宮變已經十六年又七個月了,曾經,他還一度以為他此生也用不上這支私兵了,以為這會是他留給后輩的一點保障,沒想到他與皇帝終究還是逃不過一句“狡兔死走狗烹”,他終究還是被逼用上了這條后路。
十六年的準備終究還是派上了用場。
“踏踏踏…”
凌亂的馬蹄聲重重地回蕩在耿海的耳邊,他的眸色幽深如那無底深淵,心底那名為野心的兇獸已經被放了出來。
這一次,他要永絕后患,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耿海“吁”地拉了拉馬繩,在山谷外停下了馬,疾馳了兩個多時辰的馬兒從鼻腔噴著粗氣。
在山谷口放哨的士兵早在半盞茶前就看到了耿海,并去里頭通稟了,因此幾乎是馬蹄聲停下的同時,一個身穿深青色袍子、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就從里頭走出,帶著兩個健壯的士兵箭步如飛地來到耿海的馬前,步履間,士兵們身上的盔甲彼此碰撞著。
“參見國公爺。”中年男子的聲音洪亮如鐘,對著耿海抱拳行禮。
耿海抬了抬手示意對方免禮,沉聲問道“孟大同,你這邊怎么樣?”
“國公爺,末將已經整軍,共有一千騎兵、兩千步兵,個個都是精銳,只等國公爺差遣!”孟大同鏗鏘有力地稟道,短短的一句話,整個人釋放著一種凌厲的銳氣,已經躍躍欲試地想要奔赴戰場,大殺四方。
“好,很好!”耿海朗聲道,又拉了拉馬繩,胯下的黑馬踱了兩下鐵蹄。
“不過,國公爺…”孟大同遲疑了一瞬,眉心微蹙地說道,“袁統領還沒到,他不會是…”反悔了吧?!
剩下的話在耿海陰沉的目光中被孟大同咽了回去,風一吹,他的話音就消失在空氣中…
耿海皺了皺眉,眸色幽邃。
他擔心他和袁惟剛一起出城太醒目,就令袁惟剛提前半日趕來安定縣,又派了黃管事接應,照理說,人早該到了。
“…”耿海正要吩咐孟大同幾句,就聽后方傳來了一陣若隱若現的馬蹄聲,似乎是朝這邊而來,馬蹄聲漸漸地變得清晰起來。
很快,山谷中又有一個放哨的士兵快步走出,對著孟大同稟了一句后,孟大同就上前對著耿海又道“國公爺,是袁統領來了。”
話語間,馬蹄聲漸近,不一會兒,四個騎士就出現在了山路的盡頭,策馬而來。
騎在最前方的兩人耿海都認識,正是黃管事和袁惟剛,后面還跟著袁惟剛的兩個親兵,馬蹄飛揚,帶起滾滾煙塵。
袁惟剛依約現身,耿海半懸的心總算是放下了,嘴角也泛起了一絲笑意。
袁惟剛多年來對他一向是忠心耿耿,以他馬首是瞻。幾個親信中,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袁惟剛了。
“國公爺。”袁惟剛的馬在幾步外停下,在馬上對著耿海拱了拱手,笑容豪邁,“恕小弟來遲了,正好遇上了些‘變數’,來不及通知國公爺。小弟這邊有個好消息,想來我們這次可以事半功倍!”
說著,袁惟剛利落地翻身下了馬,語調中神秘兮兮的,又透著幾分意味深長。他帶來的兩個親兵也緊跟著下馬。
耿海也從馬上一躍而下,疑惑地挑了挑右眉,問道“袁老弟此話怎講?”
“國公爺,小弟今日截獲了一樣寶貝。”袁惟剛一邊說,一邊抬手做了一個手勢,其中一個親兵立刻就解下了背在身后的一個包裹。
這長長的包裹以青色棉布細細地裹了一層又一層,解開后,露出裹在其中的一個黑筒狀的玩意,便是沒拿在手上掂量過,也能看出它實沉得很。
“袁統領,這是…”孟大同看不出這是什么,遲疑地問道,然而,率先回答他的人卻不是袁惟剛,而是耿海。
“這難道是火銃?!”耿海用的是疑惑的口吻,可是他的眼神與表情卻隨著這句話的出口而變得篤定起來,精明銳利的眼眸瞇了瞇。
沒錯,這應該是火銃,雖然跟他曾經見過的火銃不太一樣。
“國公爺果然是好眼光。”袁惟剛從親兵手里接過這桿沉甸甸的火銃,朗聲笑道,“小弟今日一早正好看到運往南境的糧草出城,看其中一部分的運糧車留下的轍印有些不對,就帶人在城外攔下運糧車,打開運糧車的暗格后,就發現里面藏著一批火銃…”
“就是這玩意!”
“其中還有四車配了火銃所需的鐵丸和火藥,小弟也就是為了這事才額外耽誤了幾個時辰,因此來遲了。”
袁惟剛一邊把玩著手上的這把火銃,一邊解釋道。
聽了袁惟剛這番話,耿海心中的疑惑反而更濃了,目光灼灼地打量著這把火銃。
這把火銃遠比神機營所配備的火銃更為輕巧精致,很顯然,應該是有人精心將火銃改良,令它從一件雙人的武器,變成了一件單兵就可以使用的火器。
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辦到的事。
而且,此人還能把一批火銃暗藏著送往南境的糧草車中,運糧的車隊對此不可能一無所知,這說明那個幕后之人十有在軍方擁有極大的勢力。
京中竟然潛藏著這么一號人物,只是想想,耿海就覺得心驚不已。
“袁老弟,你可知道到底是誰借著運糧偷偷運這批火器出城?”耿海沉聲問道。
“這個人國公爺也熟得很。”袁惟剛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也不賣關子,直接道,“是安平長公主的兒子封炎。”
封炎。
耿海雙目微瞠,薄唇緊緊地抿在了一起,一方面意外,一方面又有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
他終于明白了。
封炎從元月中旬開始一直到三月下旬,足足兩個多月不在京城,自己之前還奇怪這兩個多月中封炎會去了哪兒,如今再一想,封炎必定是去了南境。
不管封炎這趟去南境是為了勾結南懷人,還是為了收買前方的大盛將領,其所圖必然不會是皇帝所期望看到的。
袁惟剛截到的這批火銃也不一定是第一批,有了火器還不夠,安平和封炎還要能足夠的火藥才行,而大盛的硝石礦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封炎所圖甚大啊!
“封炎私造火銃,還私掘硝石礦,果然是狼子野心,圖謀不軌,皇上這是養虎為患,他一定會后悔的。”耿海咬著后槽牙道,聲音幾乎是從牙齒縫間擠出的。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等著看皇帝那張悔不當初的嘴臉,但是,一切都遲了,便是皇帝跪在他前面求他,也是覆水難收。
想著,耿海的眼眸瞇了瞇,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陰云密布的天空。
“國公爺可要試試這火銃?”袁惟剛忽然把火銃遞向了耿海,“小弟試過,這火銃可以連發三彈,而且無需點燃引線,只要叩動扳機就可發射火銃,是個好東西!”
聽袁惟剛一說,耿海的眸子登時就亮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接過了那個火銃。
先把玩了一番后,耿海就在袁惟剛的指點下,給火銃上了鐵丸與填充了火藥,然后把火銃對準了不遠處的一根木樁。
“砰!”
震耳欲聾的火銃發射聲令得孟大同皺了皺眉,覺得耳邊轟轟作響,跟著就聞到了一股子火藥味鉆入鼻尖。
“這,這,這…”
孟大同目瞪口呆地看著看著前方三十丈外那根被射出了一個孔洞的木樁,結結巴巴。
“好!實在是好!”耿海抓著手里熱燙的火銃,忍不住再次叩動了扳機,又是“砰”的一聲巨響,下一瞬,木樁上又多了一個孔洞。
木樁的孔洞和火銃口都在冒著絲絲縷縷的白煙,風一吹,煙就散了。
耿海身為堂堂衛國公,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當然曾經見識過普通火銃是如何操作以及其威力。
有對比,才有強弱,顯優劣。
他手里的這桿火銃比之大盛最普遍的那種火銃優勢太明顯了,更輕巧,更簡易,更準確,更機變,更易上手,也更適合單兵作戰!
如果說他手下的兵能夠配上這種火銃的話,那么…
想著,耿海的眼眸迸射出如狼似虎的光芒,愛不釋手地把玩著手里的這桿火銃,急切地問道“袁老弟,這火銃…你一共截獲了多少?”
袁惟剛沉吟著道“國公爺,我估摸著應該至少有兩千桿。”
兩千桿!這個數量遠超過耿海的預計,他的瞳孔中瞬間就被點燃了兩簇火焰,熊熊燃燒起來。
他心里忍不住衡量思忖起來,一旦他手下的其中兩千精銳都配備上這火銃,他們將有以一敵十之能,兩千火銃兵相當于兩萬精銳的實力,又何愁拿不下京城!
耿海喜形于色,把那桿火銃交給了一旁的孟大同,抬手拍了拍袁惟剛的肩膀道“好,袁老弟,你干得好!老弟你真是本公的福將啊!”
耿海意氣風發,原本他對這一戰有六七成的把握,有了這兩千火銃,他的把握一下子就上升到了成。
“國公爺,這一次,封炎和安平長公主也算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袁惟剛哈哈大笑,“小弟一得了這利器,就即刻趕來想讓國公爺親眼看看。小弟已經命手下一路把這批火銃護送到了安定縣。”
“好!”耿海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撫掌連聲道好,“那本公派人前去接應你的人。”
耿海吩咐了孟大同一句,孟大同就吩咐一個年輕的將士隨著袁惟剛帶來的一個親兵一起上了馬,這二人策馬朝著安定縣的方向奔馳而去。
“袁老弟,你隨本公先進谷。”耿海看著袁惟剛的神色更為親切了,招呼他道。
袁惟剛應了一聲,伸手做請狀,“國公爺先請。”
二人說說笑笑地進了山谷。
眼前的這個山谷,一眼看去,不知道該說是一個小小的寨子,還是說一個村落,兩邊依山建了一些房屋、搭了一些帳篷,錯落有致。
中間的平地上,黑壓壓的一片,身著玄甲的士兵密密麻麻地列成了方陣,一邊是牽著馬的騎兵,一邊是拿著刀槍的步兵,部身子筆挺地站立著,就像是一尊尊石雕般一動不動,寂靜無聲。
耿海和袁惟剛一前一后地上了高高的點兵臺上,耿海俯視著在場的眾將士,負手而立,衣袍在山風中被吹得鼓起,獵獵作響。
“參見國公爺。”
那三千精兵齊齊地對著耿海單膝下跪,抱拳行禮,數千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喊聲如雷般,似乎連那天地都為之一震,空氣肅然中透著一抹殺氣。
眼前這副景象令得所有置身其中之人都不禁熱血沸騰了起來。
袁惟剛也緊跟著單膝下跪,對著耿海抱拳道“國公爺,小弟…不,末將手下的弟兄們也必會追隨國公爺,效犬馬之勞,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袁惟剛一副以耿海為尊的樣子,神色間同時又露出一抹野心勃勃。
耿海見狀,哈哈大笑,親自躬身把袁惟剛扶了起來,含笑道“袁老弟何須多禮,都是自己兄弟,待事成之后,封侯拜相,本公決不會虧待袁老弟。”
“小弟就賴國公爺了。”袁惟剛順勢起身,對著耿海拱了拱手,雙目灼灼。
跟著,耿海對著下方的眾將士朗聲道“兄弟們,大家也都起來吧!”
“有道是,英雄不問出身,成王敗寇。”
“馬上我們的機會就要來了,十多年的蟄伏只為今日!”
“待事成之后,論功行賞,金銀珠寶,功名利祿,都少不了兄弟們!”
耿海慷慨激昂地吶喊著,下方的那些將士們隨之應聲,揮拳,情緒被調動起來,只恨不得立刻就踏上征途,破城逼宮,殺下一番錦繡前途。
在一片豪情壯志的呼喊聲中,一個高大的士兵匆匆來稟“國公爺,那批火銃到了!”
短短七個字令得周圍靜了一靜。
耿海目露異芒,迫不及待地說道“快,快讓他們趕緊進來!”
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谷口的方向,只聽那馬蹄聲、車轱轆聲、與踏步聲漸漸臨近,一群神樞營禁軍押送著五六十輛糧車朝浩浩蕩蕩地進來了,那七八百禁軍神色冷峻,前前后后地把這些糧車護隊列的中間。
那些糧車都停在了點兵臺的下方,袁惟剛朗聲下令道“開箱!”
緊接著,護送糧車的禁軍就把糧車上那些沉甸甸的麻袋數都推到了地上,“咚咚”的麻袋落地聲此起彼伏。
再一一打開運糧車上的暗格,藏在暗格中密密麻麻的黑色火銃就露了出來。
看在耿海的眼里,這些“破銅爛鐵”比金銀珠寶還要寶貴,他激動得整個人仿佛年輕了好幾歲,快步下了高臺,走向了其中一輛運糧車,隨手拿起一把火銃愛不釋手地把玩著,掂量著。
袁惟剛如影隨形地跟在耿海身旁,也隨意地抄起了一把火銃,好像舞槍似的在手里靈活地轉了兩下…
耿海呵呵笑了,“袁老弟,你的身手倒是靈活不減當年啊。本公還記得你年輕時那可是外號京師趙子龍啊!”
“多謝國公爺夸獎。”袁惟剛笑容滿面地說道,手里的火銃又轉了一圈,然而這一次,他手中的這把火銃卻是直接抵在了耿海的額心。
孟大同的面色瞬間變了,吼了出來“你想…”
他話音未落,袁惟剛身旁的親兵猛然出腳,一腳踢在孟大同的小退脛骨上,如疾風閃電般奪走了他手里的那把火銃。
耿海的臉色不太好看,那冰冷的火銃抵在他額心,讓他感覺好像是黑白無常拎著鎖魂鏈朝他走來。
“袁…惟剛,你這是在干什么?!”耿海冷聲質問道。聲音僵硬緊繃得好似那隨時都要繃斷的弓弦。
袁惟剛只是看著耿海,但笑不語。
“砰!”袁惟剛的親兵叩動了手中那桿火銃的扳機,打在了孟大同的額心。
幾步外的孟大同一下子就沒了聲息,兩眼灰暗,勁瘦的身軀轟然倒下,鮮血瞬間就染紅了周圍的地面。
耿海瞳孔猛縮,臉上瞬間血色無,心也沉到了谷底,幾乎不敢相信袁惟剛居然背叛了自己!
與此同時,周圍那七八百個神樞營禁軍都動了起來,飛快地拿出暗格中的火銃,人手一把,然后熟練地填入鐵丸和火藥,訓練有素。
“砰砰砰!”
“砰砰砰…”
如轟雷般此起彼伏地回蕩在山谷中的火銃發射聲,被火銃擊中的私兵們一個個地倒了下去,只不過是彈指間,周圍已經是一片血淋淋的,橫尸遍地。
不僅是耿海傻眼了,那些私兵們也都傻眼了,誰也沒想到局面會突然來一個意料不到的大轉折。
“砰砰砰!”
那火銃發射聲冷酷無情,每一聲響起,就有一個人倒下。
周圍瞬間亂了,有人想逃,卻被從背后擊倒;有人迎面沖來,也被一記火銃聲擊潰;有人傻立當場,致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那些騎兵的馬匹也都受了驚,四下亂躥,踩踏,奔逃,嘶鳴。
“投降不殺!”
混亂中,不知道是誰把一桿火銃指向天空,連發兩銃,“砰砰!”
“投降不殺!”其他的神樞營禁軍也喊了起來,這些聲音與那聲聲火銃聲交錯在一起,形成一種凝重的威懾力,就像是一把把鍘刀懸在了上方似的。
山谷里的這些私兵本來也不曾真正經歷過沙場的歷練,在這種氣氛下,嚇得失魂落魄,一個接著一個地器械投降,跪在了地上,雙手放在了腦后。
只不過短短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這三千私兵中,兩成的人伏尸當場,三成的人棄械投降,剩余的人如無頭蒼蠅般不知所措,濃濃的血腥味與火藥味彌漫在山谷中,風一吹,那種讓人聞之欲嘔的氣味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濃郁了,縈繞鼻尖…
“砰砰砰!”
在那連續不斷的火銃聲中,那些負隅頑抗的人數丟了性命,再無聲息,六七成左右的人跪在了地上,臉色煞白,身子更是如篩糠一般瑟瑟發抖。
空氣中那血腥味與火藥味對他們而言,就是死亡的氣息,而他們仿佛一只腳踏進了鬼門關一般。
火銃聲終于停止了。
周圍只剩下了風聲、馬匹的嘶鳴聲以及偶爾響起的馬蹄聲,“得得得…”那些零落的聲音卻反而襯得四周更靜了。
“袁惟剛,”耿海咬牙切齒,近乎是一字一頓地質問袁惟剛,“你為什么要背叛本公?!”
他們可是有幾十年的過命交情!
“皇上值得你這般效忠嗎?!”
皇帝的真面目難道袁惟剛還看不透嗎?皇帝生性多疑,無情善變…自己如今的下場不正是將來袁惟剛最好的參照!
耿海實在是不明白。
袁惟剛哈哈一笑,乍一眼,如往日般豪爽,再一看,神情中又似乎帶著一絲冷厲。
“皇上…”他臉上露出一抹詭異的笑,似是輕蔑,似是嘲諷…又意味深長。
谷口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那些神樞營士兵自動地分出一條只供兩人并行的空隙來,一個著紅色麒麟袍、身披黑色披風的麗色青年不緊不慢地朝點兵臺這邊走來。
周圍血河長流,伏尸遍地,但是那青年視若無睹,那氣定神閑的樣子仿佛他正行走于繁花之中,而非殺戮之地。
背光下,青年的臉龐有些模糊,但是耿海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是岑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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