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初群臣以為慕炎和岑隱這兩人必會斗得你死我活,到現在,部分朝臣已經覺得自己當初真是想多了。
后方,范培中、黃思任等內閣閣老們神色復雜地看看慕炎,又看看岑隱,暗道:也許岑隱真就是一心為大盛,發現慕炎更適合當皇帝,便選擇扶持他呢!
幾位閣老也不是第一次冒出這個念頭了,只不過沒往外說而去,因為這話說出去,恐怕也沒多少人會信,說不準還會有人覺得他們內閣是岑隱的走狗呢!
對于朝臣們怎么想,慕炎全然不在意,一路與岑隱說說笑笑地策馬往皇宮方向去,兩人不時頭挨著頭,似在說什么悄悄話。
后方的范培中等朝臣們已經覺得麻木了,反正這兩位祖宗覺得高興就好。
大概也唯有侍在慕炎和岑隱近前的幾個才知道,是慕炎單方面地在向岑隱顯擺。
“明明是雙胞胎,兩個孩子出生也不過相差了半個時辰,性子卻是天差地別!”
“逸哥兒鬧騰得很,一個男孩子嬌里嬌氣的,不像他妹妹,掌珠真是又乖巧,又可愛。”
“我娘說,掌珠跟我小時候一樣乖,一樣好帶。”
慕炎大言不慚地吹噓著。
岑隱策馬與慕炎并行,含笑聽著。
忽然,慕炎眨了下眼,笑瞇瞇地說道:“我們可是說好的,孩子要認你當義父的!”
“…”岑隱怔了怔,爽快地點頭應了,“好。”
奔霄似乎聽懂了,晃著馬首打了個響亮的響鼻。
慕炎隨意地摸了下奔霄的脖頸,話鋒驀地一轉:“大哥,你什么時候去提親?”
這一句話慕炎特意壓低了聲音,說話的同時,他還回頭朝后方的端木憲看了一眼。
“我陪你去,給你撞撞膽!”慕炎擠眉弄眼地小聲道。
“…”岑隱的眼角抽了一下。
這若是旁人,岑隱哪怕是抬一下眉毛,怕也要嚇得從馬背上摔下來,然而,慕炎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慕炎笑瞇瞇地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
臘月的寒風迎面而來,如刀子般割在人的臉上,吹得二人的斗篷隨風飛了起來,獵獵作響。
當慕炎幾乎以為岑隱不會回答時,就聽岑隱開口道:“等百日宴后就去。”
岑隱沒說讓不讓慕炎陪,不過慕炎已經滿足了,沒再窮追猛打,暗道:這回他可以給蓁蓁一個交代了。
慕炎自覺自己這件事辦得真是漂亮極了,打算回去就找端木緋討賞。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直接回了宮。
當天,慕炎就在金鑾殿上對著群臣下了旨,冊立皇長子慕辰逸為太子,在百日宴當日,同時舉行太子冊封儀式。
這道旨意來得突然,眾臣連忙下跪,齊呼道:“皇上英明,萬歲萬萬歲!”
眾臣中,如游君集、范培中等等的聰明人此刻已經明白過來了,原來皇帝此前不立太子不是因為怕皇長子年紀小會折壽,而是在等岑督主回來。
退朝后,慕炎就在群臣更加復雜的目光中帶著岑隱離開了,兩人一起去了御花園里。
端木緋和端木紜此刻正在御花園里的一處暖亭中,雙胞胎也在,靜靜地躺在各自的搖籃里。
這一路,自有內侍殷勤地跑來通稟端木緋說,皇上和岑督主來了。
端木緋和端木紜早就翹首以待。
遠遠地,就看到了慕炎與岑隱信步朝這邊走來,瑟瑟寒風中,兩人依舊身形挺拔,似乎全然感受不到寒意似的。。
端木紜一霎不霎地看著岑隱漸行漸近,一雙烏黑的柳葉眼越來越亮,與他四目相對。
當岑隱來到暖亭外時,端木紜抿唇笑了,站起身來。
“你回來啦!”
她嫣然一笑,神情與語氣都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仿佛他只是離開了兩三日,而不是漫長的二十個月。
岑隱看著幾步外的她,雙眸微凝。
你回來啦。
這四個字再簡單不過,聽在他的耳中,卻是猶如一顆小小的石子墜入心湖,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就像是有人在等他回家的感覺。
岑隱藏在斗篷中的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眼眶微熱。
八歲那年,鎮北王府覆滅了,他失去了家,失去了親人,失去了一切,他只剩下了自己,這十幾年來,為了報仇,他讓自己心硬如鐵,讓自己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
可是,在她面前,他還可以是他自己。
在她面前,他又有了一種有親人在等著他的感覺。
岑隱微微一笑,很自然地說道:“我回來了。”
這四個字說出口時,他心中陡然一松,像是瞬間放下了藏在心底的包袱似的,攥起的拳頭也松開了。
他那絕美的面龐猶如那撥開烏云的晨曦,容光煥發,令人目眩。
四人彼此見了禮后,都在暖亭里坐了下來,
慕炎伸指在雙胞胎的臉上分別戳了戳后,接著就一點也不客氣地替他們找岑隱討起了見面禮:“大哥,見面禮呢?”
岑隱早就有準,從荷包里取出了兩塊碧玉佩,一塊上刻著一只憨態可掬的小狐貍,另一塊上刻著一只叼花的小八哥。
端木紜對于岑隱的刀工已經很熟悉了,一看就知道這一對玉佩是岑隱親手刻的,唇角微翹。
岑隱親自給雙胞胎分別戴上了玉佩,狐貍給哥哥,八哥給妹妹。
兩個小娃娃都睡得安穩極了,由著岑隱擺弄。
一股淡淡的奶香味鉆入鼻尖,岑隱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覺得這兩個小娃娃都像是糯米團子做的似的,只是這么看著,就讓人覺得心中一片柔軟。
他們就像端木紜在信里說得,長得一模一樣呢!
岑隱很快給雙胞胎都系好了玉佩,正要收手,目光恰好在搖籃里的一個撥浪鼓上劃過,怔了怔,立刻就看了出來,這個撥浪鼓是他親手所制。
他只是一個遲疑,搖籃里的女娃娃突然動了動眼皮,下一瞬,她猛地睜開了眼,那長翹濃密的眼睫毛就像是梳篦一樣,輕輕地撓在了岑隱的心口。
莫名地,岑隱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會嚇到小掌珠。
端木紜立刻注意到岑隱的神色有些不對,也朝小掌珠的搖籃看了過來,發現她醒了,就笑了。
“我們掌珠醒了啊。”端木紜把搖籃里的小女嬰抱了起來,笑容溫柔如水,“岑公子,你運氣真好。小掌珠平日里至少要再睡一個時辰才會醒。”
被端木紜抱在懷里的小掌珠睜著一雙烏溜溜的鳳眼,好奇地看著岑隱。
“岑公子,你來抱抱掌珠吧。”端木緋在一旁興致勃勃地提議道。
于是乎,端木紜就把小掌珠塞到了岑隱的懷中,還教他該手該怎么放,該怎么抱嬰兒。
“…”岑隱的身子僵住了,幾乎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慕炎還從不曾看到岑隱這副樣子,大笑出聲。
這下可好,原本在搖籃里睡得正安穩的逸哥兒也被吵醒了,睜開了與妹妹相似的鳳眼。
慕炎看熱鬧不嫌事大,干脆把逸哥兒也塞給了他義父抱。
岑隱一手抱掌珠,一手抱逸哥兒,完全不敢動了。
端木紜掩嘴笑了笑,終究還是把逸哥兒給接了過來。
她動作嫻熟地哄著逸哥兒,含笑道:“岑公子,掌珠很乖,很好哄的,你只要這樣輕輕拍拍她,再拿個撥浪鼓逗逗她,她就很高興了。”
岑隱便拿起搖籃里的撥浪鼓,慢慢地晃起了撥浪鼓。
“吧嗒!吧嗒!吧嗒!”
撥浪鼓的兩枚彈丸來回拍打著鼓面,發出節奏性的響聲。
不止是小掌珠,連她哥哥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兄妹倆“咯咯”笑個不停。
“他們兩兄妹都愛笑,妹妹更文靜,自己一個人吐泡泡都能玩很久。”
“哥哥的性格比妹妹活潑,但更愛哭,不過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難哄。”
端木紜笑著與岑隱說著雙胞胎各自的特點與喜好。
慕炎在一旁偶爾補充幾句,氣氛和樂融融。
岑隱很快就發現端木紜說得不錯,小掌珠太乖了,他只是用撥浪鼓哄了一會兒,她就閉眼睡了。
生怕吵著小掌珠,岑隱停下了手里的撥浪鼓,可是,他才停下,端木紜懷里的逸哥兒就嚎啕大哭了起來,聲嘶力竭。
好一番雞飛狗跳后,逸哥兒就被乳娘抱下去喂奶了,而小掌珠已經從岑隱的懷中回到了搖籃里,安之若素地睡著。
暖亭中又恢復了平靜,一個宮女連忙給暖亭中的四位都上了茶,茶香陣陣。
端木緋順手搖了兩下掌珠的搖籃,隨口問道:“岑公子,懷州好不好玩?”
端木紜也是好奇地看著岑隱。
岑隱微微一笑,“現在的懷州,你們肯定喜歡,氣溫正是最舒適的時候,就如這暖亭中一般,百姓只要穿一件單衣,就恰好。”
端木緋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最怕冷了,冬天的時候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愛出門,要是真萬不得已出了門,她也會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揣上暖呼呼的手爐。
岑隱接著道:“懷州多湖泊,大越城附近的大越湖就是懷州最大的湖泊之一,大越湖淺,不方便坐大船,可以泛小舟或者騎大象在湖面上穿行。”
端木緋與端木紜只在書冊上見過大象的圖片,還從來不曾見過真的大象,都是聽得津津有味,臉上露出向往之色。
見姐妹倆聽得專注,岑隱就挑一些有趣、新鮮的事又說了一些。
說話間,一個小內侍步履匆匆地來了。他也猜到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絕對不會是慕炎想聽的,但還是硬著頭皮稟道:“皇上,禮部范尚書求見。”
慕炎心里覺得范培中這人還是那么沒有眼力勁,磨磨蹭蹭地走了。
范培中就等在御書房門口,焦躁地來回走動著,簡直要瘋了。
他是為了冊立太子的事來的。
誰會想到皇帝突然就要立太子,明明前幾天還按下過折子的啊,而且立就立吧,他非得那么趕,要趕到百日宴那天立太子。
范培中一見慕炎,就開門見山地把難處說了:“皇上,現在距離百日宴已經只有短短十天了,冊立太子一事非同小可,不如再擇吉日…”
要在短短十天內準備好冊立太子的事宜,這也難為人…不,為難他們禮部了吧!
慕炎連眉毛都沒抬一下,“義正言辭”地說道:“現在國庫猶虛,朕這也是為了縮減不必要的開支。”
“…”范培中簡直快不知道說什么。
冊立太子是不必要的開支!
要不是他知道帝后情深,幾乎以為他們大盛未來的小太子有多不受寵呢!
范培中心里覺得皇帝實在是太胡鬧了,定了定神,勸道:“皇上,禮不可廢,立太子乃是國之大事,須得鄭重…”
范培中引經據典地說了一通,希望皇帝能重新考慮太子冊封儀式,可惜,任他舌燦蓮花,任他說得口干舌燥,終究還是沒有說能說過慕炎。
有道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范培中算是徹底領會這句話的意思了,皇帝不在意太子冊立儀式,范培中卻不能不放在心上,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加班了。
本來以為帝后大婚后,自己就能有好日子過的尚書大人在這一刻,覺得去年的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范培中以及禮部左右侍郎在禮部衙門足足忙了三天三夜。
雖然立太子是有儀程的,但是大盛建朝以來,還從來沒有皇子才百天就立太子的,所以,禮部要修修改改的儀程還有不少,比如,太子肯定是沒法親自向皇帝謝恩了。
幸好,慕炎對立太子的儀制安排并沒有怎么刁難,對于禮部遞上的折子,他只是略作了刪減,刷刷兩筆,就把皇后抱著太子,代太子三跪九叩的儀程去掉了。
慕炎再次感慨范培中這個人既死板,又沒眼力勁,滔滔不絕地把他訓了一番,意思是,皇后都那么辛苦了,禮部還要給皇后添麻煩云云,氣得范培中差點又要辭官。
就在這種忙忙碌碌的氣氛中,新的一年來了,滿朝文武都去過節了,唯有范培中過了他這輩子最苦的一個春節,忙到大年初三,才順利地定下了儀程。
大年初四,關閉了一年的太廟再次開啟了。
禮部、太常寺與司禮監的人進進出出,準備起明日太子冊立儀式的一些事宜。
動靜這么大,也沒瞞過在太廟贖罪的慕建銘。
慕建銘每天都要在前殿的祖宗牌位前贖罪四個時辰,此刻他正歪在蒲團上。
“這是…怎么了?”慕建銘吃力地問著在身邊伺候的文永聚,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就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似的。
文永聚自是知道的,遲疑了一下后,答道:“明天就要冊立太子了。”
“太…子?”慕建銘慢慢地重復道。
他的軀干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凌亂的頭發也白了大半,眼歪嘴斜,模樣看著有些瘋瘋癲癲的,說得難聽點,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
“…”文永聚神情木然地看著慕建銘。
戾王被關在這里已經兩年之久了,就算此前文永聚還有過一絲期待,希望某個皇子還能勤王救駕,到現在希望的火花也已經完全熄滅了,每天都是呆呆木木地過日子,宛如一潭死水般。
文永聚知道自己被留在這里就是為了伺候慕建銘這個無用的殘廢,他的人生已經不會有任何希望了,只能留在太廟這個方寸之地。
但是,當他看到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帝現在這副茍延殘喘、半死不活的樣子,又覺得痛快:自己是慘,可是慕建銘比自己還慘!
文永聚扯了扯唇角,眸子里閃著詭異的光芒,又道:“是啊。皇長子都滿百日了,明日就是太子冊立大典。”
慕建銘的眼睛瞪得老大,一只眼大,一只眼小,顯得有些滑稽。
他嘴里含含糊糊地喃喃道:“過了…這么…久了嗎…”
他呆了呆,然后又重復了一遍:“過了…這么…久了嗎…”
靜了幾息后,慕建銘突然激動地叫囂起來:“朕…才是皇帝!”
“亂臣賊子…都是亂臣賊子!”
“不許立太子!”
“朕…還在這里呢!”
慕建銘聲嘶力竭地叫囂著,然而,他太虛弱了,任他怎么叫喚,聲音也傳不遠,也就文永聚一個人聽到而已。
文永聚木木地站在那里,眼神微微恍惚,恍然未聞。
自打兩年前被關進太廟贖罪開始,這個廢帝三天兩頭就會瘋一回,文永聚起初還會安撫對方幾句,到現在,他都習慣了。
廢帝要鬧,就讓他鬧,反正他除了嚷嚷幾下,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這時,“吱嘎”一聲,后方的門被人從外面拉開了。
文永聚下意識地轉頭看去,身子微僵,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袁公公。”
袁直帶著三四個青衣內侍健步如飛地走了進來,看也沒看文永聚一眼。
袁直指著慕建銘直接吩咐道:“還不把戾王趕緊帶出去,明天可是大好的日子,別沖撞了太子的吉事!”
“是,袁公公。”
他帶來的其中兩個青衣內侍立刻就上前,動作粗魯地拽起慕建銘的雙臂,把他從蒲團上拖了起來,然后就把人往前殿外拖去。
“放肆!放開…朕!”慕建銘試圖掙扎著,可是他一個連自己喝茶都做不到的廢人,那點掙扎根本連小嬰兒都不如,被兩個內侍拖出了門檻。
“朕才是…皇帝!”慕建銘還在叫囂著,口涎自歪斜的嘴角流下。
袁直眼神輕蔑地掃過慕建銘,只給了他三個字:“你不配。”
慕建銘聞言更激動了,真恨不得殺了袁直,繼續叫嚷著:“朕…才是皇帝,是皇帝…唔。”
他的聲音含糊不清,形容癲狂,哪里還有一絲往日的神采。
其中一個青衣內侍隨手掏出一塊抹布堵上了慕建銘的嘴,于是,周圍一下子就清靜了。
袁直從慕建銘爛泥一樣的背影上收回了目光,隨意地撫了撫衣袖,然后淡淡地看了文永聚一眼。
文永聚心里咯噔一下,低眉順眼地快步朝慕建銘他們跟了上去,臉色發白。
他還不想死,想活著,好死不如賴活著,哪怕是像現在這樣活著,他也想活!
“把這里好好打掃打掃!”袁直掃視了周圍半圈,微微蹙眉。
現在太廟歸他管,他自是要打理得干干凈凈,不能讓明天的太子冊封儀式出一點差池。
太廟里,眾人忙忙碌碌,一夜彈指而過。
正午初五,冊立太子的日子終于在朝臣們的翹首以待中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