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太夫人自知失言了,也沒追問,招來大丫鬟吩咐道:“你去把百靈叫來。”頓了一下,她又補充道,“就說我這里有東西要給三姑娘,讓她過來拿一趟。”
大丫鬟雖然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么,卻也知道既是錦衣衛要拿人,定是事關重大,鄭重其事地應了。
大丫鬟步履匆匆地走了,許太夫人請吳千戶坐了下來,另外兩個錦衣衛則站在吳千戶身后。
屋子里服侍的丫鬟是連大氣也不敢出一下,也唯有端木緋自在得很,喝茶吃點心,與許太夫人道家常。
許太夫人有幾分心不在焉,心里還在想百靈的事,只是思緒有些混亂,一時理不出頭緒。
對于丫鬟們而言,此時此刻時間過得尤為緩慢,她們時不時地望著外面堂屋的方向。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又傳來了輕巧的步履聲,接著門簾被人從另一邊打起,大丫鬟先進來了,跟在她后面的是一個穿著青藍色褙子的鵝蛋臉丫鬟,正是許夕玉的大丫鬟百靈。
百靈一邊走,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四周,眼珠滴溜溜轉著。
從她進了正院后,就發現今天正院的氣氛有些緊張,丫鬟婆子們似乎都戰戰兢兢的,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當百靈看到次間里還坐著錦衣衛時,立刻就意識到不對了。
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可也就這一步而已,她身后抵上了一個冷硬的東西,緊接著,是一個冰冷的男音響起:“不許動。”
百靈的身后一個身形高大的錦衣衛擋住了她的退路,面目森冷地盯著她,繡春刀已經出鞘了一半。
“太…”百靈張大嘴,想要大叫,可是她也只能發出這么一個聲音而已,其中一個錦衣衛直接用一團灰布堵上了她的嘴,雙臂也被他們粗魯地反扣到身后。
百靈下意識地掙扎起來,但她那點力氣在錦衣衛看來根本就跟小雞似的,徒勞無功。
既然辦好了差事,吳千戶也就沒久留,起身對著端木緋拱手道:“四姑娘,小的就先告辭了。”
說著,吳千戶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又道:“四姑娘,前頭梅竹街的有一家程氏餅鋪,他們家的玫瑰餅那可是一絕。小的讓人去給四姑娘排隊買些,一會兒就送來。”
之后,吳千戶以及幾個錦衣衛便押著百靈離開了。
屋子里服侍的幾個丫鬟這才如釋重負。
看來錦衣衛不是來抄家的,那就好!
丫鬟們的手心已經汗濕一片,如今她們再看向端木緋的目光時,神情中染上了幾分敬畏。
想到方才的一幕幕,她們的表情變得更古怪了,總覺得這人見人怕的錦衣衛在端木四姑娘跟前怎么好像是另一種畫風。怎么看怎么讓人覺得不對勁呢!
“…”許太夫人這才回過神來,心緒復雜極了。
她一方面略略松了口氣,錦衣衛只為拿人而來,也就是說,外孫和岑隱暫時沒翻臉;另一方面,探子的事又讓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她的思緒忍不住就轉到被錦衣衛帶走的百靈身上…
許太夫人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連忙吩咐大丫鬟道:“你讓人去衙門把老太爺叫回來。”
“是,太夫人。”大丫鬟領命后,又退了出去。
許太夫人歉然地看向了一旁的端木緋,道:“緋姐兒,你難得來一趟…驚著你了吧。”
端木緋淺笑盈盈,反過來安撫許太夫人:“外祖母,您放心,錦衣衛會拿人,必是有確鑿的證據。有了證據,就不至于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事情很快就會解決的。”
這丫頭的心志真是不同于常人,外孫的眼光委實不一般。許太夫人贊賞地看著端木緋,又冷靜了一些,“緋姐兒,你說的是。”
她曾聽慕炎提起過,是端木緋偶然發現那個貨郎在自家門口徘徊,也是端木緋派人盯上了那個貨郎。
反正端木緋知情,許太夫人也不藏著掖著,低聲嘆道:“…沒想到會是玉姐兒身邊的人。”
丫鬟重新給兩人上了新茶,淡淡的茶香彌漫開來。
端木緋又抿了口茶,不經意地問道:“外祖母,那位百靈姑娘也是許家的家生子嗎?”
許太夫人搖了搖頭,“玉姐兒小時候曾在她外祖家住過一陣子,她現在的兩個貼身丫鬟都是自她外祖家帶過來的,自小就伺候她。”
許太夫人怎么也沒想到百靈居然會是藏在許家的探子,百靈是什么時候被收買的,來京城之前,亦或是之后?
端木緋慢慢地抿著茶水,一口又一口,心想:這么說來,百靈也就不是許家的家生子了。
既然提起了許夕玉的外家,許太夫人干脆就多說了幾句:“玉姐兒的外祖家姓孫,寧州布政使孫鼎就是她的嫡親舅父。”
畢竟端木緋很快就是許家的外孫媳了,總要知道一些自家親戚的事,以后才方便往來。
端木緋立刻想了起來,問道:“孫希孫大人莫非就是許三姑娘的外祖父?”
孫家是耕讀世家,比起楚、章這樣的簪纓世家,孫家在朝堂并不顯,但是每代必有一人會入朝,在大盛和士林中也是頗有名望。
許夕玉的外祖父孫希也曾進過吏部,官位最高做到吏部左侍郎。
屋子里靜了下來,落針可聞,直到端木緋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沉寂:“外祖母,我可否找許三姑娘說說話?”
許太夫人沒多想,正想答應,簾子外傳來了一個熟悉的男音:“緋姐兒。”
許明禎打簾進來了,深沉犀利的目光看向了端木緋,閃著睿智的光芒。
“你是不是懷疑玉姐兒?”
許明禎單刀直入地問道。
許明禎聽聞了錦衣衛來許家的事,就匆匆告假從衙門出來了,方才在府外恰好遇上了許太夫人派去叫他的人。
他已經從大丫鬟口中知道了百靈被錦衣衛帶走的事,剛剛在外面又聽到端木緋說要去見許夕玉,結合這兩者,許明禎不得不做出這樣的聯想。
他深深地凝視著端木緋。
這小丫頭聰慧機敏,見微知著,不過是進出許家時偶遇那貨郎,就能發現對方有問題,現在她提出這個要求也肯定是有她的用意。
“…”許太夫人聞言不由瞪大了眼,喉頭微微發緊。
她嘴巴微動,第一反應就想說不會的,但終究沒說出口。
許太夫人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凝神思索著,眸色愈來愈深邃。
端木緋毫不躲避地迎視許老太爺的目光,有條不紊地說道:“外祖父,許家帶來京城的下人都是家生子,也就只有許三姑娘的這兩個丫鬟不是許家的人,這么巧又偏偏是其中一個丫鬟出事了。”
“如果百靈是為了錢財被收買,那也就罷了;若不是,那么問題肯定就出在了孫家。”
孫家?!許明禎擰了擰眉頭,神色肅然。
莫非端木緋是在懷疑孫家勾結南懷余孽嗎?!這孫家可不是什么小門小戶,這一代的孫鼎也是堂堂封疆大吏。
端木緋還在接著往下說:“要是問題真的出在孫家,那么許三姑娘呢?”
“…”許家二老都是沉默,誰也沒說話。
屋子里更靜了,空氣微冷。
端木緋也沒指望他們回答,接著道:“恕我直言,我一直不喜歡令孫女,覺得她做說話做事有些…”她斟酌著吐出了兩個字,“別扭。”
沒錯,就是別扭。
雖然端木緋與許夕玉也不過見了幾次面,但每次交談,她都能從對方身上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別扭。
“所以我想去試一試令孫女。”端木緋一派坦然地看著二老,目光清亮。
許明禎板著一張儒雅的臉龐,直直地盯著幾步外的端木緋。
這一老一少四目相對,似乎連時間都停止了,屋子里靜得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須臾,許明禎移開了目光,什么也沒說,揚聲吩咐道:“去把柳嬤嬤叫來。”
外間傳來丫鬟的領命聲:“是,老太爺。”
丫鬟遠去后,屋子里再次陷入沉寂中。
不一會兒,那丫鬟就帶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嬤嬤來了,那柳嬤嬤中等身量,身形消瘦,花白的頭發整整齊齊地綰了個圓髻,身上穿著一件素凈的青色暗紋褙子,一張白皙的圓臉觀之可親。
許明禎吩咐道:“柳嬤嬤,你帶著端木四姑娘去見三姑娘。”
端木緋給二老屈膝行了禮,與那柳嬤嬤一起退了出去。
當外面的腳步聲遠去后,許明禎突然笑了,笑聲明朗。
許明禎笑吟吟地捋著胡須,笑意自唇角蔓延到眼底眉梢,對著許太夫人嘆道:“長公主殿下對阿炎是真的好,給他挑了個這么好的小丫頭。”
“是啊。”許太夫人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外間的丫鬟也都聽到了許明禎的笑聲,一個個面面相看。
雖然丫鬟們不知道之前老太爺與端木四姑娘到底在里面說了什么,卻也都感覺到了那種緊繃的氣氛,隱約猜到應該是與錦衣衛帶走百靈有關。
她們沒想到的是,端木四姑娘離開后,老太爺突然變了臉,還笑得很開懷的樣子。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丫鬟們均是一頭霧水。
幾個丫鬟忍不住朝端木緋離開的方向望去,前方的院子口,端木緋正隨柳嬤嬤往左拐去,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搖曳的柳枝之間。
“端木四姑娘,這邊請。”
柳嬤嬤領著端木緋朝許府的東北方走去,不疾不徐地穿行于亭臺樓閣與游廊小徑之間。
一盞茶后,她們就來到一處倚著池塘的院子前。
院子里的小丫鬟迎了上來,一個進屋去通稟許夕玉,一個領著端木緋和柳嬤嬤往屋子里走。
“端木四姑娘,我們三姑娘正在小書房里寫字,姑娘這邊走。”領路的小丫鬟笑吟吟地說道,偶爾提醒端木緋留心腳下的門檻。
穿過兩道門簾,端木緋就來到許夕玉的小書房,一陣淡淡的墨香撲鼻而來。
正前方,背對著端木緋的許夕玉正立在窗前的書案前寫字,一襲碧色繡玉蘭的襦裙裹著她纖長的身段,亭亭玉立。
一旁的孫嬤嬤已經聽了小丫鬟的通稟,早早地站了起來。
“見過四姑娘。”
孫嬤嬤快步迎了上去,眉開眼笑地對著端木緋福了福。
“孫嬤嬤。”端木緋也認識孫嬤嬤,笑吟吟地與對方打招呼。
孫嬤嬤喜不自勝地連連點頭道:“是奴婢。前些日子,許太夫人向長公主殿下借了奴婢過來做教養嬤嬤。”
孫嬤嬤笑得殷勤極了,面龐上擠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與平日里的不茍言笑判若兩人。
見狀,許夕玉的另一個大丫鬟云雁不滿地皺了皺眉。不過,經過這段時日,她也知道孫嬤嬤的厲害,也不敢說什么。
端木緋朝許夕玉纖細的背影看了一眼,嬌聲道:“孫嬤嬤,我想跟許三姑娘說說話。”她對著孫嬤嬤嫣然一笑,嬌俏可愛,宛如一朵清麗的木蘭花。
孫嬤嬤是安平從宮里帶出來的老人了,也是自小看著慕炎長大的,情分非比尋常,因此她對著端木緋也難免有幾分愛屋及烏。
“四姑娘,那你們聊,奴婢先退下了。”孫嬤嬤二話不說地應了。
正在書案前寫字的許夕玉自然也聽到了,筆下頓了頓,還是把字寫完了。
平日里,許夕玉對這位孫嬤嬤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巴不得對方有多遠滾多遠,可是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卻有些微妙,感覺心口憋著一口氣。
她要是不想寫字,孫嬤嬤只會加倍罰她,現在倒是因為端木緋的一句話,說放人就放人。她們怕都是忘了,這里是許家,不是端木家!
許夕玉眸色幽深如淵。
她放下了手里的狼毫筆,轉過身來,臉上溫溫婉婉地笑著,對著端木緋歉然道:“端木四姑娘,我這頁還沒寫完…”
許夕玉打算先晾著端木緋,讓她多等一會兒再說。
端木緋不以為意,還是笑吟吟地,惋惜地嘆道:“我跟姐姐還有涵星表姐過幾天打算去京郊秋游,本來想叫上姑娘一起去的,若是姑娘忙,那就算了。”
“我就不叨擾姑娘了。”
端木緋毫不留戀地轉身欲走。
許夕玉連忙喊住了端木緋:“端木四姑娘留步。”
許夕玉眸底掠過一道精光,一閃而逝。
好不容易端木緋來向自己示好了,許夕玉又怎么可能錯過這個機會!
“我還差兩個字就寫好這頁了。”許夕玉對著端木緋露出示好的微笑,覺得大概是因為最近這幾天她安分守己地聽從孫嬤嬤的管教,祖母才讓端木緋帶她一起出門玩。
只要和端木緋接觸就有機會打聽到消息,再不然,至少她也能出去走走,不用一直困在這許府中,寸步不得離。
許夕玉又拿起了狼毫筆,飛快地寫了兩個字,寫完了這一行,便又收了筆。
她撫了撫衣裙,再次轉身看向了端木緋,唇畔噙著一抹淺笑,伸手做請狀,“端木四姑娘,我這里離小花園近,不如我們去園子里走走吧?”
端木緋從善如流地應了。
兩個姑娘就從院子里出去,閑庭信步地一路往南,許夕玉的大丫鬟云雁不近不遠地跟在后方。
九月底的氣溫不冷不熱,正適宜在花園里賞賞花,散散步。
端木緋悠然自得地賞著園子里怒放的秋菊,偶爾點評幾句,卻不入正題。
許夕玉敷衍地應了幾句,心里急了,她耐不住地提起了秋游的事:“端木四姑娘,這幾天天氣不錯,正適合秋游。姑娘和令姐可定了去何處秋游?”
端木緋笑瞇瞇地說道:“千楓山的風景不錯,這個時候楓葉正紅,秋高氣爽,最適合秋游賞楓了。”
許夕玉其實也不曾去過千楓山,但想著端木緋脾氣古怪,被人慣壞了,總要人哄著捧著。
她順著端木緋的話說道:“早就聽聞千楓山的楓景是京城一絕,我曾在祖父那里見過一幅《千楓山楓景圖》,紅楓如火如荼,甚為壯觀,這次終于有機會親眼目睹。”
“《千楓山楓景圖》?”端木緋挑了挑眉,“莫非是本朝的書畫大師顏孟所作的那幅《千楓山楓景圖》?”
許夕玉暗自慶幸自己說對了話題,笑著頷首道:“正是。顏大師在世時與祖父交好,把這幅《千楓山楓景圖》贈于了祖父。可惜現在祖父不在府,姑娘若是有意,下次我們可以找祖父借來一觀。”
話語間,兩人來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旁,湖畔的柳枝輕撫著湖面,蕩起陣陣漣漪。
許夕玉指著右前方假山旁臨湖而建的一個涼亭道:“端木四姑娘,我們到涼亭里坐坐如何?那個亭子是園子里賞景最好的位置。”
端木緋環視了周圍一圈,點頭贊道:“臨水建亭,宜低不宜高,宜突出于水中,這涼亭的位置選得好。”
許夕玉含笑道:“聽祖母說,這亭子還是三十幾年前祖父擇的位置,祖父覺得原來的舊亭子位置不好,就讓人拆了,建了這新亭。”
兩人一邊說,一邊進了涼亭,憑欄坐下。
亭子三面環水,憑欄而坐時,湖水垂手可及,宛若置身湖中。
云雁提著食盒進涼亭,給兩位姑娘上了兩杯溫熱的花茶水和兩碟點心,隨即又退出了亭子。
端木緋看著云雁,突然問道:“許三姑娘,你還有個丫鬟叫百靈吧,怎么沒看到?”
許夕玉不解端木緋怎么問起了百靈,但還是如實答道:“剛剛祖母把百靈叫去了…”說著,她微微皺眉,自語道,“怎么都這么久了還沒回來…”
端木緋信手撥了下旁邊的柳枝,那下垂的柳枝就在湖面上蕩起一圈漣漪。
“如果百靈姑娘回不來了,許三姑娘會不會很傷腦筋?”端木緋狀似不經意地隨口道。
許夕玉怔了怔,一頭霧水地看著端木緋,似蹙非蹙的眉頭顯然嬌弱動人,楚楚可憐。
“端木四姑娘何出此言?”許夕玉疑惑地問道。
“剛剛我陪令祖母說話的時候,百靈姑娘被錦衣衛帶走了。”端木緋有問必答,神色如常。
“…”許夕玉的雙眼瞪到極致,瞳孔猛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會呢?!
端木緋歪了歪螓首,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她似乎是在問許夕玉,又似乎只是在自語。
端木緋漫不經心地以右手又撥了下柳枝,表面上一派天真爛漫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在仔細地觀察著許夕玉的每一個表情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