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緋腳下的步子一頓,緊跟著岑隱進了那間廂房。
岑隱大步流星地在如蘭身旁走過,一撩衣袍,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了,姿態慵懶地斜靠在椅背上,那微微上挑的眼眸似能勾人心魄。
跪地的如蘭根本看也不敢看岑隱,冷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額頭和臉頰地涔涔落下,“滴答滴答”地落在了青磚地面上。
岑隱不慍不火地問端木緋:“可是此人叫走了大公主殿下?”
“正是她。”端木緋簡潔地應道。
如蘭急忙抬起了頭,結結巴巴地說道:“督主,奴…奴婢不曾見過大公主殿下啊。”她圓圓的臉龐上寫滿了惶恐,面無血色。
上首的岑隱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抬手做了個手勢,也沒說話,小蝎已經知情識趣,冷聲斥道:“督主什么時候叫你說話了?”
話音剛落,就見他出手閃電地在如蘭的左肩上按了一下,“咯嗒”一聲,下一瞬,如蘭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聲,左肩以一種詭異的角度耷拉了下去…
很顯然,她的關節被卸了。
這一幕令端木緋不由繃緊了身子,兩世為人,她又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
她半垂眼簾,平復著心緒,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祖父楚老太爺很少與她提及東廠,只在講到東陽黨一案時,唏噓地說過,無論是東廠錦衣衛,還是勛貴朝臣,最終都是皇帝手中的刀,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這些年東廠權勢滔天,人人畏懼,私底下自然也難免議論幾句,比如連不可一世的錦衣衛指揮使都要聽命于廠公,比如東廠的廠衛都是從錦衣衛中挑選了精干組成,再比如東廠尤其擅長緝拿刑訊,不僅有十八套刑具,還有十大酷刑令人毛骨悚然,相比下,這卸關節之法恐怕根本不足道也。
“督主饒命…奴婢…奴婢是見過大公主殿下!”如蘭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叫聲凄厲,可是屋子里的人都不為所動。
岑隱漫不經心地用右手撫了撫衣袖,手指白皙修長,如玉竹般節節分明,修剪得平滑有度的指甲透著淡粉色的光澤。
此刻,他方才緩緩問道:“本座問你,是誰讓你給大公主殿下傳話?”
如蘭身子微顫,支支吾吾:“奴…奴婢…”
小蝎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毫無預警地再次出手,又卸了她的右肩。
如蘭又發出一聲凄慘的叫聲,不慎咬破了舌頭,嘴角溢出鮮紅的血液,整個人以一種極為扭曲怪異的姿態跪在那里,仿佛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斷了線的操線木偶般。
如蘭的心防徹底被擊潰,眼神渙散,顫聲答道:“端木姑娘…是端木姑娘讓奴婢去的!”她圓圓的臉龐上寫滿了惶恐之色,面無血色。
“端木”并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滿朝文武也就端木憲一人。
這次端木憲伴駕出行,僅僅只帶了端木緋這個孫女,也就說是,如蘭口中的端木姑娘十有八九指的就是“端木緋”了。
端木緋聞言先是有些驚訝地瞪大了杏眸,隨后失笑,乖巧地沒有插嘴。
岑隱淡淡地問道:“端木姑娘,你可認得她?”
端木緋搖了搖頭,回道:“今日之前,我與她素不相識。”
說話間,她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如蘭,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透著幾分犀利,似乎想把對方看透似的。
如蘭猛地抬頭看向了她,慘白的嘴唇微顫,道:“你、你就是端木姑娘?…是你、是你就讓奴婢去的!你救救奴婢!”她膝行著向端木緋爬去,雙臂無力地垂在身側,形容瘋癲,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小蝎不客氣地一腳踹向她的肩膀,隨后右手一翻,指尖就多了一根長長的鐵釘,寒光閃閃。
如蘭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如爛泥般癱軟在地。
她也沒想到一時貪財竟然落得如此下場,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咚!咚!咚!”
她一邊磕頭,一邊喃喃道:“督主,奴婢沒有說謊…一個翠衣丫鬟給了奴婢十兩銀子,說、說是端木姑娘讓奴婢去給大公主殿下傳句話…”
她看來仿佛是魔障了一般,嘴里反復叨念著“是端木姑娘”。
以她這個渾渾噩噩的狀態,如果不是精心培育出來的探子死士在裝模作樣,恐怕是真的這么以為了。
岑隱沉吟著再問:“那么,你跟大公主殿下說了什么?”
如蘭膽戰心驚地繼續回話道:“奴婢跟大公主殿下說…四公主殿下在大千湖畔等著大公主殿下…”
岑隱隨意地抬手做了個手勢,小蝎立即再次出手,往如蘭后頸上猛地一劈。
她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兩眼一翻,暈厥了過去。
端木緋站起身來,沒有試圖解釋什么,而是目光清澈地看向了上首的岑隱,說道:“督主,我可否隨你們一起去?”
岑隱站起身來,沒有直接回答端木緋,簡單地吩咐了一句:“備馬!”
說話的同時,他的目光不經意地瞥過一旁那不省人事的宮女一眼,不染而朱的薄唇微微勾起。
端木緋這小丫頭被人當場指證還如此鎮定,膽大得很啊…莫非北境來的姑娘家都是這般初生之犢不畏虎?!
岑隱那雙妖魅的眼眸中波光流轉,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唇畔的笑意更為柔和,大步往屋外走去。
聽岑隱這言下之意是同意了,端木緋小跑著跟了上去,順便賣乖道:“您放心,我會很聽話的。”
等她隨岑隱來到獵宮門口時,一輛青篷馬車已經備好了,舉著馬鞭的車夫正是那個小蝎。除了他們三人,還有三四十個東廠廠衛騎在一匹匹高頭大馬上。
他們都是身形高大,目光如電,只是這么跨坐在馬上渾身就釋放出一股凌厲的殺氣,就像是一把把即將出鞘的利劍。
這些人恐怕皆是東廠中的精銳。
等端木緋上了馬車后,一行人就出發了。
這一帶的小路不似官道平坦,但馬車卻行馳得相當平穩。
一眾車馬在泥濘崎嶇的山野間馳騁而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外響起了男子恭敬的稟報聲:“督主,發現大公主了。”夾雜在陣陣馬蹄聲中的男音不緊不慢,似乎只是在平靜地陳述著某個事實,“就在前方三里處。”
岑隱淡淡地說道:“過去瞧瞧。”
一行車馬繼續往前奔馳,端木緋不禁挑開一邊的窗簾向外望去,不多時,她就遠遠地看到了路邊的樹林旁有兩道女子的身影,一個身形臃腫,狼狽地坐在地上;另一個著一襲艷麗奪目的大紅色騎裝,手里牽著一匹紅馬,赫然就是大公主舞陽。
馬車漸漸地慢了下來,端木緋喊了起來:“舞陽姐姐。”
見舞陽安然無恙,端木緋松了半口氣。
一眾車馬浩浩蕩蕩地行來,這么大的動靜舞陽當然不可能發現不了,心里正奇怪東廠的人怎么會在這兒,直到聽到端木緋的聲音,才展顏一笑。
青篷馬車在舞陽身邊停了下來,端木緋立刻跳下馬車,小跑著過去。
午后的太陽灼熱刺目,金燦燦的陽光灑在舞陽的身上,她明麗的小臉上香汗淋漓,額角的鬢發被汗液微微浸濕,顯得有些狼狽。
她先向著岑隱點頭致意,喚了一聲“岑督主”,隨后望向端木緋:“緋妹妹,你們是來找我的嗎?”
端木緋點點頭,就簡單地從她見舞陽許久未回有些擔心說起,一直說到她在初雨身上發現了那張燒了一半的紙條,然后問道:“舞陽姐姐,你可見到了涵星表姐?”
舞陽輕咳了一聲,小臉上露出一絲尷尬。
她本來是打算應約去大千湖見涵星,可是走到一半,又覺得不對勁…涵星就算有事要與她私下說,隨意在獵宮里找處地方說話就是,何必這么麻煩,非要去大千湖說,而且來傳話的宮女看著眼生得很。
舞陽想到了早上的那張紙條,心里有幾分懷疑涵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想了想,就打算返回獵宮再找些人手。
可是這附近的景致單調得很,目光所及之處就是野樹林、草地和山脈,那一條條蜿蜒曲折的泥濘小道看著更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
她繞著繞著,就迷路了。
她在這附近已經溜達了快兩個時辰了,一直沒找到回獵宮的路,也沒找到大千湖…要不是端木緋他們找來,恐怕她到天黑都回不去。
知舞陽如端木緋一看她微妙的表情就知道她是迷路了!舞陽自小聰慧,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是不擅長記路——這要是沿途沒有什么標記,就是在宮里迂回的游廊上,她也能把自己給走丟了。
所以,舞陽這是壓根兒沒見到涵星吧?!
端木緋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著。
“那…這又是誰?”岑隱淡淡地開口了,斜眼瞥向一旁坐在地上的青衣婦人,烏沉沉的黑眸中幽光一閃。
那婦人頭發凌亂,形容狼藉,嘴角眼角一片青紫,似乎是因為周圍多了這些殺氣騰騰的廠衛們,她整個人有些呆掉了,縮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
“本宮在路上遇到的。”見沒人追問她迷路的話題,舞陽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她好像是遇到了賊人。”
舞陽也是剛剛才遇到這個青衣婦人,當時,她正想要找個人問問路,走近了才發現這婦人的形容很是狼狽,哭天喊地的,似是被人給搶了,還沒等她細問,岑隱和端木緋他們就到了。
“官、官爺。”婦人顫著聲音說道,“民婦、民婦是良民…”
端木緋小臉一歪,一雙杏目定在了婦人右耳垂上的一只金耳環上,這耳環的樣式很精巧,雕著蓮紋,是江南的花樣,與她身上這平平無奇的青色儒裙看起來絲毫不搭。
金耳環只有一只,另一只耳朵的耳垂上沾著血,似是被人用力扯掉了耳環,倒真像是被賊人給搶了。
但是,為什么只搶了一只耳環?
莫非是有什么比金耳環更重要的事嗎…
而且,她既然認出他們是“官”,也明明才剛被搶,卻為何沒有想“報官”,反而那么害怕呢?!
端木緋心念一動,急忙看向岑隱,想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他,還沒有說話,就見岑隱勾了勾唇,像是道家常般神態溫和地問道:“你,可曾見過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姑娘家?”
“沒!”青衣婦人忙不迭地搖頭,撇清道,“民…民婦沒見過別人。”
岑隱右眉一挑,露出一絲似笑非笑,淡淡地出聲吩咐道:“拿下去,好生打著問。”
這東廠刑訊也是有講究的,所謂的“好生打著問”就是重刑逼供,卻務必要留下她這條小命。
兩個廠衛領命,一左一右地把那個青衣婦人拖了出去,動作粗魯,那婦人嚇得臉色發白,嘴里叫著:“官爺饒命!民婦說得都是實話啊!”
舞陽還有些不明白,但明智地沒有出聲。
她不喜東廠,但東廠行事再如何暴虐,應該也不致于無緣無故的對一個普通婦人動手。除非,岑隱是有什么發現…雖然,她真沒注意到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在婦人的討饒聲中,兩個廠衛把她拖到了一旁的樹林中去了,很快,就聽到女子凄厲尖銳的慘叫聲直沖云霄,跟著,又什么動靜都沒有了…
林子里一片靜謐,反而讓人不由去揣測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
好一會兒,兩個廠衛才又拖著那青衣婦人從林中出來,而那個婦人似乎已經暈厥了過去,癱得好似一灘爛泥。
一個小胡子廠衛走到岑隱身旁,悄聲附耳說了幾句,并指了指西南方,舞陽和馬車里的端木緋皆是一霎不霎地看著二人,卻聽不到一個字眼。
岑隱烏黑的眸子半瞇了一下,飛快地朝端木緋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勾人心魄。
沒等端木緋從他眸中看出什么,他的目光已然移開。
端木緋試圖從岑隱的表情上看出些端倪,然而,見到的卻始終是那抹輕描淡寫的笑意,仿佛這一切都沒被他放在心上。
岑隱隨意地做了一個“隨他來”的手勢,率先上了馬。
舞陽拉上端木緋與她同騎,策馬跟了上去。
一行人往西南方又奔馳兩三里,遠遠地,端木緋就聽到了許多人嗓門大開地說著話,吵吵嚷嚷,還有一聲又一聲重重的敲擊聲:“砰!砰…”
每一下都仿佛敲擊在人的心口般,似乎預示著某種不詳。
緊接著,一個破舊的廟宇進入他們的視野,那廟宇殘墻破瓦,斷碑爛磚,顯然已經荒廢了一段時日。
“砰!砰!砰!”
隨著他們不斷靠近,撞門聲越來越響,清晰可聞。
十來丈外,只見十來個兇神惡煞的壯年男子正團團地聚集在那個破廟門口,最前面的男子瘋狂地撞擊著廟宇那腐朽不堪的大門,本就不結實的木門被撞得咯吱作響,岌岌可危得仿佛隨時就要倒塌似的。
“砰!”
又是一聲重擊,那道原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終于在連翻的撞擊之下,被轟然撞開了,廟宇中傳來一陣少女尖銳恐慌的驚叫聲,幾乎掀翻屋頂。
“涵星!”聽著那熟悉的女音,舞陽緊張地脫口而出,直覺地想上前,卻被岑隱一抬右臂攔下了。
前方,為首的男子大臂一揮,粗聲叫嚷著:“弟兄們,快進去把那小娘…”
“嗖——”
他的話沒機會說完,一道犀利的破空聲自后方而來,如閃電般劈開空氣,一道羽箭眨眼間就從百來丈外疾射而來,鋒利的箭頭從那領頭人的后頸穿頸而過,發出“咯嗒”的脊骨斷裂聲。
中箭的男子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去…
“咚!”
那高大的身體就這么倒在了廟宇的入口處,脖頸上插的那支羽箭觸目驚心,其他幾人發出驚恐的叫喊聲,朝羽箭射來的方向望去。
“嗖嗖嗖!”
又是數道羽箭如流星般朝他們襲去,與此同時,還有十幾個廠衛策馬朝廟宇的方向疾馳。
這些人不過是烏合之眾,一看到這些如狼似虎的廠衛更為驚慌,驚叫聲此起彼伏:
“是…是官兵!”
“怎么辦?”
“快跑啊!官兵來了!”
他們慌不擇路,如同無頭蒼蠅般向四方流躥,可惜他們大都沒機會跑遠,就狼狽地中箭倒下了,尸體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除了刻意留下的兩個活口,其他都已全數斃命。
“沙沙沙…”
一陣深秋的涼風吹來,帶來濃濃的血腥味,讓人聞之欲嘔。
與舞陽同騎的端木緋當然也聞到了,眉宇緊鎖,卻沒有移開目光,還是看著前方廟宇的方向,看著那些廠衛利索地把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體拖到了一邊,清理出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
岑隱翻身下馬,徑直進了前方的破廟,明明四周盡是尸體,明明空氣中的血腥味濃重得讓人作嘔,可是岑隱舉手投足間依然閑庭信步,仿若出來踏青郊游的貴公子般,優雅而從容。
舞陽和端木緋也趕緊下馬,目不斜視地跟了上去。
破爛不堪的廟宇中一片狼藉,那些破舊的香案、蒲團、架子等橫七豎八,布滿了灰塵。正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城隍爺雕塑,雕塑上的金漆掉了大半,陳舊而斑駁。
雕塑下方,一個纖細的粉衣少女背靠在墻角里,小臉慘白如同褪了色的花瓣,纖細的嬌軀更是顫抖得如同那風中殘敗的落葉,神色驚惶。
正是失蹤了大半天的四公主涵星。
當看到岑隱、舞陽和端木緋進來時,涵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大眼睛看著三人,兩眼通紅。
“四皇妹!”
還是舞陽第一個出聲,她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涵星跟前,一把拉住了她發涼的小手。
“涵星表姐,你沒事就好!”端木緋對著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兩個姑娘見涵星安然無恙,皆是長舒一口氣。
幸而只是虛驚一場!
涵星直愣愣地盯著舞陽和端木緋熟悉的臉龐,一時恍然如夢,只有后頸和手腕傳來的疼痛感告訴她,這一天發生的事都是真的!
今日一早涵星收到了一張字條,上面說有端木貴妃害了劉婕妤小產的證據,向涵星索要五千兩銀子作為封口費,并約了她在大千湖畔見面。
涵星本來想要與大皇子商量,可是今天是狩獵的第一天,大皇子一早就隨侍在皇帝身旁,她根本找不到機會與他私下說話。
獵宮距離京城數百里,她也不可能找貴妃商議,甚至她都不知道劉婕妤小產是不是真與自己的母妃有關!她想了又想,還是悄悄撇下了宮女,去了大千湖,想看看到底是何人在勒索自己。
可是沒想到的是,她還沒看到人就被人從后面打了悶棍,暈厥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她已經被一個青衣婦人捆綁了起來又以布團塞住了嘴巴,丟進了一輛驢車里。
從對方的言辭中,她才知道這婦人是一個黑牙儈,對方還口口聲聲說什么像她這樣的小宮女最好賣了,賣到深山老林里給獵戶做媳婦,至少也能賣十兩銀子。
涵星趁著牙儈沒注意,躲在驢車里一點點地磨掉了綁住她手腕的麻繩,并伺機想要跳下驢車逃走。沒想到,這時卻遇上了一伙兇惡的匪徒。
那伙匪徒搶了牙儈隨身的銀兩、首飾,然后又發現了自己。
他們眼中流露出來的貪婪和欲望讓涵星知道,自己一旦被他們抓住就完蛋了,于是,她不顧一切地逃跑了,但匪徒們卻緊追不舍…直到她逃到了這座破廟。
方才當大門被匪徒撞破的那一瞬,涵星幾乎是連自盡的心都有了。
想著剛才的一幕幕,涵星的眼睛瞬間紅了,此刻方懂何為“劫后余生”,心里既委屈,又是后怕。
“大皇姐!”
涵星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洶涌,撲進了舞陽懷中,肩膀微微抖動著,淚水自眼角淌下,如雨水般不止。舞陽輕輕拍著她的背。
好一會兒,小小的破廟里都只剩下她一人的抽噎聲。
久久,涵星才從舞陽的肩上抬起頭來,卻見眼前多了一方水綠色的帕子,端木緋對著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說,沒事了。
涵星頓時覺得臉頰一陣灼熱,有些不好意思地撇開了視線,還是順手接過了那方帕子,擦掉了眼角的淚花。
跟著,涵星又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大皇姐,有個牙儈擄了本宮…”
舞陽又輕拍了兩下涵星的背,“沒事了,那牙儈已經被岑督主拿下了…”
舞陽看似平靜,其實也是心緒紛亂,心里有許多疑惑,可是現在涵星驚魂未定,此時顯然不是問話的好時機,還是按捺了下來。
涵星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抬眼看向了幾步外的岑隱和他身后面無表情的一眾廠衛。
在一干穿著褐衣的廠衛中,著一襲紫紅色祥云紋直裰的岑隱仿佛鶴立雞群般醒目,他負手而立,以竹簪挽發,濃黑的眸,雪白的膚,殷紅的唇,組成一張毫無瑕疵的臉龐,美艷且魅惑,如一朵高嶺之花,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及。
皇帝寵信岑隱,涵星身為皇女,平日對他也是頗為忌憚,能避則避。
涵星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一步,客氣地致謝道:“今日多謝岑督主救命之恩,本宮銘記于心。”
涵星挺直了腰板,仿佛又變成了平日里那個有些驕傲的小姑娘,只是眼眶微紅,聲音中掩不住微微的沙啞。
岑隱微微一笑,不冷不熱地說道:“殿下無礙便好。”
舞陽卻是看向了端木緋,道:“還有緋妹妹…四皇妹,今日真是多虧緋妹妹發現不對,特意去請了岑督主出馬。”
涵星聞言一驚,她本來還以為岑隱是舞陽請來的,正想著舞陽的膽子怎么這么大,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是端木緋。
端木緋可不敢居功,歪著腦袋一本正經地解釋道:“舞陽姐姐和涵星表姐那么久都不見人影,我擔心極了。偏偏皇上一早就進了獵場…”
舞陽伸手揉了揉了端木緋柔軟的發頂,神情溫和。
自己果然是沒看錯人!
東廠聲名狼藉,不知道有多少忠良死在其冤獄之中,除了皇帝以及那些附庸阿諛之輩,誰見了東廠不繞道!
端木緋這么個單純的小姑娘擔心自己的安危,不惜主動跑到虎狼窩里搬救兵,這份心意實在是太難得了!
涵星的臉上也難掩感動之色,想起以前自己對端木緋多有責難,不免有些內疚。
以前她還覺得端木緋這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就知道圍著舞陽轉,像是全然忘了還有自己這表姐…是自己錯了。原來這小丫頭還是分得清親疏,知道她們才是親表姐妹!
姑娘們說話間,小胡子廠衛走進了破廟,在岑隱耳邊稟著審訊的結果,說道:“…是從淮北那一帶逃難來的流民,路上勾結在了一起,一伙足有百人,一路劫掠、偷獵,聽聞圣駕在此,正要避一陣子,遇到那牙儈就又干了一票,本是打算搶了四公主回去壓寨…”
岑隱只說了一句“帶回去”,就又對舞陽等說道:“兩位公主,是時候該回獵宮了。”
舞陽和涵星當然沒有異議,這周圍的血腥味也實在讓她們很不自在,巴不得趕緊離開這鬼地方。
出了破廟,舞陽棄馬,與端木緋、涵星一同上了馬車,在一聲利落的馬鞭聲中,馬車緩緩加速,朝著獵宮的方向馳去…
申初,姑娘們的馬車就在岑隱以及一眾廠衛的護送下,浩浩蕩蕩地回了西苑獵宮。
公主被擄并非什么光彩的事,因此誰也沒有聲張。
舞陽把涵星帶回了她的瑤華宮,又請了太醫過來給涵星把了脈、開了安神湯又處理了她手腕的擦傷,然后就讓涵星先歇下了…
下午的獵宮中空蕩蕩的,除了一些服侍的奴婢,幾乎沒什么人影,一片靜謐。
時間緩緩流逝,太陽隨之漸漸西沉,西邊天空的云彩被夕陽染得紅艷艷的,嬌艷欲滴得仿佛一大片綻放在天際的繁花。
皇帝以及一眾隨行狩獵的人員在夕陽落下前返回了獵宮,獵宮中仿佛隨之注入了一股活力般,變得一派生機勃勃。
得了消息的舞陽立刻就帶著涵星趕去正殿求見皇帝,順便把端木緋也一起拖了過去。
兩位公主氣勢洶洶,正殿里服侍的內侍不敢輕慢,趕忙就引著她們去了東暖閣。
東暖閣內,熏香裊裊。
黃昏的余暉灑在外面庭院的枝葉上,殘葉在晚風中婆娑起舞,透著幾許頹廢與黯淡,似乎也知道黑夜即將來臨。
皇帝此刻就坐在窗邊的一把紅木雕竹節紋圈椅上,眉目陰沉,臉色不佳。
除了皇帝,岑隱也在,他換了一身大紅麒麟袍,側身站在皇帝身旁。
屋內的氣氛微微凝滯。
“參見父皇。”
“參見皇上。”
三個小姑娘紛紛給皇帝行禮,皇帝語氣溫和地給三人賜了座。
“父皇,您這次一定要為女兒做主啊!”涵星并沒有坐下,她心頭有滿腹委屈與憤怒需要地方發泄,回想著自己這一日的遭遇,她的眼睛就自然而然地紅了,櫻唇扁了扁,泫然欲泣。
“女兒差點…差點就再也見不到父皇了…連大皇姐也差點就落入賊人之手!”
涵星捏著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花,低低抽泣著,看得皇帝心疼不已。
“涵星,別難過了!事情的經過阿隱都跟朕說了,朕一定會給你做主的!”皇帝對著涵星招了招手,慈愛地輕拍她的背。
他的女兒那可是天之驕女,哪里受過這樣的苦!
這件事必須追究到底!
“多謝父皇。”涵星終于展顏,小臉上又有了明媚的神采。
看著眼前這父慈女孝、其樂融融的一幕,端木緋捧起了一旁的粉彩茶盅,眼角不動聲色地朝岑隱那邊瞥去,不由想起半個多時辰前的事。
下午在隨舞陽、涵星回了獵宮后,端木緋就被岑隱悄悄招去說話。
岑隱告訴她,那牙儈招供說有人收買了她,讓她把兩個宮女拐去深山老林里賣給獵戶,可是今日來到大千湖畔的卻只有涵星一人,另一個宮女始終沒有出現。
牙儈還說,收買她的人是一個姓端木的姑娘…
無論是如蘭、牙儈,還是早上那個悄悄在舞陽和涵星的食盒里放紙條的御膳房宮女鈴兒全都一口咬定,所有的一切皆是一位“端木姑娘”買通她們所為。
想到這里,端木緋清澈的瞳孔中閃過一道幽光,斜對面的岑隱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掀了掀眼皮朝端木緋望去,正好對上了她略帶思忖的眼神,挑了挑眉。
既然被對方抓包,端木緋就大大方方地對著他抿嘴一笑。
岑隱也是勾唇,深邃的眸底閃著盈盈笑意。
這個小丫頭啊,總是令他覺得意外,比如方才…
這要是旁人連著被三人指證為幕后的指使者,恐怕早就慌了神,只會反復強調并非自己所為,但是端木緋不同。
她反而思路清晰地對自己提出,要是今日下午她沒能因為那一絲不明顯的端倪,發現不妥,進而及時救下舞陽和涵星的話,皇帝一定會下令徹查。
舞陽被叫走的時候,包括云華郡主在內的好幾個貴女都見過那名叫如蘭的宮女,而舞陽和涵星身邊貼身服侍的宮女也定會招出食盒里放著紙條的事,順著這兩條線查下去,最后線索肯定都會指向“端木姑娘”。
屆時,雷霆之怒的皇帝是會理智地下令查個清楚明白,還是干脆就“寧殺錯,不放過”呢?
也就是說,差一點,不但是涵星將淪落至難以想象的地獄,就連她也會陷入這個圈套中,無從自辯。
這幕后之人還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盤。
對視的二人心有靈犀地想著,皆是瞇了瞇眼笑了,仿佛一大一小兩只狐貍心知肚明地相視一笑。
那一瞬間,端木緋再次從岑隱那雙幽深魅惑的眼眸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慈愛。
楚老太爺,楚太夫人…還有端木紜都常常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不管外人如何評價岑隱以及東廠,岑隱對自己姐妹倆確實和善得很…
端木緋若無其事地垂眸,輕啜著熱茶。
她這人記恩也記仇,岑隱的恩惠要記下,別人欠她的債也得慢慢地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