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紜唇角微翹,捂嘴輕笑了一下。
原來如此,岑隱就和端木珩、封炎還有李廷攸一樣,也就分的出紅藍青紫黃,卻不知道光這青色就分石青、太師青、青白、天青、丈青等等。
“岑公子,還是我給你挑一個顏色吧。”端木紜說著,興致勃勃地給他挑起線繩來。
岑隱撐著傘靜靜地站在馬車外,凝視著窗戶另一邊的少女,雖然他不知道她在高興些什么,不過她似乎心情很好,那就夠了…
端木紜挑了一個赤金色的線繩,就熟練地編起絡子來,這一次,她也沒問岑隱需要什么花樣的絡子,反正問了他也不知道。
端木紜笑得眉眼微彎,那精致的側臉仿佛一尊玉雕而成的人兒般。
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偶爾一陣寒風拂過,把些許雪花吹了過來,岑隱不動聲色地輕撩了下斗篷,擋住了那飛過來的雪花…
馬車方圓幾尺,都是靜悄悄的。
相比下,國子監那邊則越來越嘈雜,那些先生、監生們都一個個被拿下,哭天喊地。
“吵吵嚷嚷的,真是煩死了。”曹千戶走到大門口,嘴里一邊咕噥著,一邊朝街對面的岑隱看了一眼,好不容易督主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沒的給這些衰人給擾了。
反正也不過抓幾個書生,哪里需要驚動督主。
“把他們的嘴都給咱家堵上了。”曹千戶一聲令下,所有的東廠番子迅速行動起來,把這些人的嘴巴全部用布團堵上了,周圍一下子就都清凈了。
東廠的廠衛一個個訓練有素,像下餃子似的把人都關上一輛輛的囚車,然后囚車浩浩蕩蕩地駛離了鳴賢街。
這動靜太大,街頭街尾的那些百姓當然也看到了,鴉雀無聲,方圓幾里的聲音似乎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了馬蹄聲與囚車的車轱轆聲。
端木紜和岑隱似是對周圍的喧囂全然不覺,一個專心地編著絡子,一個則靜靜地看著她編絡子。
端木紜編起絡子來,十分熟練,修長的十指翻飛,如那翩翩起舞的蝴蝶般,說不出的靈巧好看。
沒一盞茶功夫,她就編好了絡子,滿意地檢查了一番后,就把荷包從窗口遞了出去。
“我選的線繩比你原來的粗上一些,這下應該沒那么容易勾斷了。”端木紜笑瞇瞇地看著窗外的岑隱,“岑公子,你還有公務在身,我就先回去了。”
天色也不早了,岑隱也就沒留她,在原地目送馬車漸行漸遠。
“沙沙沙…”
不知何時,雪中摻夾了些許細碎的冰雹,砸在油紙傘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前方的馬車已經幾乎化為了一個黑點,岑隱收回了視線,看向了手里握的傘柄,這才意識到他忘了把傘還給她。
一手揣著猶有余溫的手爐,一手撐著油紙傘,岑隱甚至看也沒看國子監一眼,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三個字:“回東廠。”
岑隱的聲音不輕不重,可是對面的那些東廠番子卻都聽得清楚明白,那個小胡子立刻就殷勤地應聲,很快,一輛華蓋馬車就駛到了岑隱身旁。
車夫利落地揮了下鞭子,馬車就載著岑隱往另一個方向去了,與端木家的馬車背道而馳。
岑隱一人坐在馬車中,靜靜地看著手里拿個鴨黃色的荷包,慢慢地打開了荷包,從中取出一塊白玉雕雀紋的玉佩,指腹徐徐地輕柔地在玉佩上摩挲著,長翹濃密的眼睫如蟬翼般顫動了兩下,擋住了瞳孔中的浪潮翻涌。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思緒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眼前浮現一張精致可愛的小臉,三四歲的女童抬手把一方干凈帕子遞了過來,笑瞇瞇地說道:
“大哥哥,你長得可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夭夭,就是‘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的‘夭夭’。我娘說了,以后我有了妹妹,小名就叫蓁蓁。”
“我不是壞人,我家就在前面的游擊將軍府。”
“大哥哥,這個姐姐的臉臟了,我來幫她擦擦好不好…”
過去的片段飛快地在他眼前閃現,他覺得眼眶一酸,閉上了眼,身體慵懶地靠在車廂壁上,握著玉佩的五指卻極為用力,那白皙勝雪的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像是有什么野獸正咆哮地想要破體而出。
“呼——”
“呼——”
漸漸地,他的呼吸越來越濃重,那粗重的呼吸聲回蕩在車廂里,透著一種壓抑的痛楚與悲涼。
外面的天色一點點地暗了下來,又是一天即將結束了。
國子監近一半的學子被東廠以勢如破竹之勢拿下,繼僉都御使張咨被抄家后,再一次引起了朝野的動蕩。
接下來的兩天,文武百官都在暗暗地討論這件事,就像那雨夜的海面般,碧波蕩漾起伏。
但這一次,這一點漣漪卻沒掀起什么浪花,沒有人再當出頭鳥。
國子監的那些先生們在當天晚上就被放了出來,但是那些被擒下的監生們始終沒有動靜,風口浪尖上的國子監也因此停課了幾天。
當天的動靜很大,不少平民百姓也都是看在眼里,一傳十,十傳百…
不消一日,街頭巷尾的人都知道了,議論紛紛。
不知何時,一則傳言在京中悄悄傳開,說是國子監的那些監生們是因為在背地里道東廠的是非,才會被拿進詔獄。
一時間,那些百姓噤若寒蟬,也不敢再私議這些,甚至是連“東”字都快不敢說了。
就在這種惶惶不安的氣氛中,大年初十到來了。
這一天,天才亮,整個京城就蘇醒了。
從皇宮到皇覺寺的數條街道都被禁軍清道,身著銅甲鐵盔的禁軍士兵守在街道的兩邊,十步一崗。
辰正,旭日高懸,一行車駕就浩浩蕩蕩地從皇宮的端門駛出,儀仗前后皆是頭戴兜鍪、身著鎧甲的上十二衛士兵,加上隨行的官員,足足有三四百號人,聲勢赫赫。
士兵們有力的步伐踏在青石磚地面上,似乎連地面都隨之震動起來,如悶雷般此起彼伏,轟鳴不止。
大盛朝素有慣例,每年的大年十二,皇帝便要率領百官親往皇覺寺向上天神靈祈福,望新的一年風調雨順,祈國泰民安。
大盛朝百余年的歷史中,就算是歷代皇帝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前往,也會由太子或者攝政王率皇子、宗室、勛貴以及文武百官們前去祈福。
今年由司禮監掌印太監岑隱代君祈福那可是百年來的頭一遭,自是又引來京城的一陣暗潮洶涌,當日不少百姓還跑去皇覺寺的附近圍觀當時的盛況,附近的幾條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寺外喧囂不斷,寺內井然有序,由岑隱代君上了今天的第一炷香,其他文武百官則是跪在了大殿外冷硬的地面上。
整個皇覺寺內,香煙裊裊,來祈福的每個官員都捐了香油錢,直到快正午的時候,儀式才結束了。
從皇覺寺出來后,儀仗又原路返回了宮門口,之后,那些文武百官才各自散去,而岑隱則要進宮去向皇帝復命。
宮門口隨著那些車馬一輛輛地離去,漸漸變得空曠起來,其中一輛金漆雕花華蓋馬車中探出一張陰沉的面龐,男子朝宮門內那道頎長的紅色身影望去,眸中就像是遍布層層陰云的天空般,仿佛隨時都會有一場暴雨來臨。
馬車很快就緩緩地駛動起來,朝城南的方向駛去。
男子收回了目光,隨手放下了窗簾,面沉如水。
“父親,您莫要太心急了。”就坐在對面的耿安晧出聲安撫耿海道。
知子莫若父,耿安晧知道父親多少亂了方寸,才會步步讓岑隱搶到先機,才會給皇帝留下耿家一直在針對岑隱的印象,甚至連“阿史那”那步好棋都失敗了。
耿海右手握拳,然后又放開,眉心依舊緊鎖地嘆道:“哎,我能不急嗎?!”
眼看著岑隱一步步坐大,以他目中無人、驕橫跋扈的性子,遲早要拿他們耿家開刀,而且,“狡兔死,走狗烹。皇上他終究是對我心里有所芥蒂…所以才會寧愿信岑隱這種內宦。”
耿安晧親自給耿海斟了杯溫的花茶,送到耿海手中,微笑道:“那又如何?!”
耿安晧也給自己倒了杯花茶,眼底的陰鷙一閃而過,有條不紊地將分析道:
“父親,皇上雖然親近岑隱,但岑隱說到底只是個宦臣,無根無基,像浮萍一樣。我們衛國公府可是百年勛貴,他如何與我們相提并論!”
“父親,你又何必與岑隱硬碰硬,他橫就任他橫。”
“這一次,岑隱先是囚了國子監十八名監生,又是這么堂而皇之地代君祈福,雖然朝野上下畏懼他的淫威,一時不敢說什么,但心里未必都服他,尤其是那些清貴世家、文人大儒,還有學子書生們。”
“如果今天我們的對手是端木首輔,他占著首輔的名頭,我們也許還拿他沒轍,可是像岑隱這等宦臣越是囂張,就越會引來這些讀書人的不滿。”
這次國子監的事,岑隱真是走了一步昏棋,他才得勢,就如此囂張,已經得罪了那幫子讀書人,早晚要完,瓷器不與爛瓦碰,自家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和他硬碰硬。
耿海一邊聽兒子徐徐道來,一邊慢慢地飲著茶水,眉頭稍稍舒展,心情平靜了不少。
就像兒子所說,岑隱表面雖然得勢,繁花似錦,其實是烈火烹油,一不小心,他就會引火自焚,哪里還要他們出手。
耿海嘲諷地勾了勾唇:“國子監那些愣頭青,倒是有些話沒說錯,自古以來,內宦當權的,能有幾個好下場!”
當朝局不穩、人心震蕩時,對于皇帝而言,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交出一個替罪羊來平息眾怒,岑隱他現在根本就是在自取滅亡,他現在有多風光,恐怕之后就會死得有多慘烈!
耿海暢快地把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飲而盡,眸底掠過一道利芒。
他放下茶杯后,忽然問道:“安晧,你覺得三皇子怎么樣?”
雖然耿海沒有把話說白,但是父子倆都心知肚明他到底在說什么。
耿安晧有些意外,拿著茶杯的右手微微顫了一下,茶杯里的茶水隨之蕩漾起來。
耿安晧呷了口茶水后,不答反問道:“父親,您為什么不考慮大皇子?”
耿海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道:“端木憲就知道對岑隱‘獻媚’…”他嫌膈應。
話出口后,耿海就明白了,自己是因為端木憲而沒考慮大皇子,而兒子恰恰相反,因為端木家的大姑娘而想著大皇子。
試想自家要是站在了三皇子這邊,那么就必須鏟除大皇子和大皇子的母家。
“你啊,我都不知道怎么生出了你這么個癡情種!”耿海一副恨鐵不成鋼地指了指兒子。
耿安晧也不藏著掖著,只是笑,反正家里頭誰不知道他想娶端木紜。
耿海看著這個引以為豪的兒子,長嘆一口氣,心里默念著家和萬事興,然后道:“這事…我再看看。端木憲可是個老狐貍。”
端木憲一個沒有家族扶持的寒門子弟,在朝堂沉浮幾十年,能夠爬到今天的首輔之位,靠的可不僅僅是宮里那位貴妃。
耿安晧見父親的表情有所松動,又殷勤地再次給他斟茶,含笑道:“父親,端木首輔在官場數十年,好不容易到了首輔之尊…他是不會輕易投向任何人,包括岑隱。”恐怕連大皇子,都別想讓端木憲為他孤注一擲。
耿海若有所思地瞇了瞇眼,右手無意識地把玩著手里的杯子。
耿安晧適可而止,沒再說什么,馬車里靜了下來,外面街道上的喧嘩清晰地傳了進來。
馬車里點著一個炭爐,暖和卻也同時有些氣悶。
耿安晧隨意地將窗簾拉開了些許,往外張望了一眼,卻正好看到端木紜和端木緋提著花燈從街邊的一家鋪子里走了出來。
端木紜披了一件厚厚的鑲貂毛大紅繡花斗篷,烏黑濃密的青絲挽著一個簡單的纂兒,只插了一支赤金嵌紅寶石銜珠串鳳釵,鳳頭銜著三串小小的珊瑚珠珠串,垂在頰邊,走動時,珠串微微搖曳著,映得她那雙明媚的柳葉眼閃著璀璨的光輝,嬌艷而靈動。
耿安晧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黏著在端木紜那精致明艷的臉龐上,真恨不得伸手去碰觸一下她臉頰上的紅霞。
他的目光發直,只是一瞬,馬車就從姐妹倆身旁飛快地駛過…
“停車,快停車。”耿安晧生怕錯過了,連忙高喊道。
車夫應了一聲,馬車就開始緩了下來,耿安晧一邊彎腰下了馬車,一邊丟下一句:“父親,你先回去吧,我晚點再回府。”
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利落地從馬車上一躍而下。
看著眼前微微晃蕩的簾子,耿海無奈地搖了搖頭,出聲示意車夫繼續上路。
耿安晧下了馬車后,就急切地往回看去,只見端木紜和端木緋已經走到了五六丈外,姐妹倆言笑晏晏。
他臉上一喜,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他平時走得慢時,腿腳上的毛病不顯,當快走時,弊端便顯露出來,右腳微跛,引來不少路人一道道好奇的目光。
耿安晧眼眸微沉,又稍稍放緩了步子,朝姐妹倆走去。
“端…”
耿安晧正想打招呼,從路邊猛地躥出來一道柳色的身影,來人撲通一聲直接跪在了端木紜和端木緋面前。
姐妹倆下了一跳,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看著跪在三步外的少女。
今日風有些大,吹得少女鬢角的碎發凌亂地拂在面頰上,看來有些狼狽,又似隱約透著一抹倔強。
少女腰桿筆直地跪在冷硬的地面上,仰首看著姐妹倆,神情堅韌,正是陶三姑娘。
端木紜皺了皺眉,紅潤的櫻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前面這家名叫“燈心”的鋪子在京中也是幾十年的老鋪子了,擅長制燈和制紙鳶等,很有些名氣,每日訂單應接不暇。
她三個月前就在這里定制了花燈,為了即將到來的元宵節。今日妹妹想出來看熱鬧,她便一起出來了,順便過來取花燈,再一起逛逛街。
陶三姑娘的這一跪,自然是吸引了街上不少路人的目光,一個個都停下了腳步,對著跪在地上的陶三姑娘指指點點。
“端木大姑娘,端木四姑娘,求求你了,幫幫我二哥吧!我二哥自從初十被東廠從國子監帶走后,到現在還沒回來…”
陶三姑娘仰首看著端木紜和端木緋哀求著,她的眼眶中泛起了一層朦朧的淚霧,看來楚楚可人。
那日在國子監門口,端木緋和端木珩給自己吃了軟釘子,陶三姑娘本來也不想來求端木家的人,可是這兩日,母親天天以淚洗面,父親和大哥四處求人卻是束手無措,求助無門。
昨天她偶然聽鐘鈺先生提起,才知道原來端木緋竟然會是岑隱的義妹。
陶三姑娘昨晚一夜輾轉反側,她知道以父親的官位想要求見岑隱是不可能的,端木緋也許是他們家唯一的希望了。
她一早就去了端木家,正好看到端木家的馬車從角門出來,就讓車夫一路跟到了這里…
“端木四姑娘,念在我二哥與令兄的同窗之誼上,求姑娘去找岑督主說說情吧!”陶三姑娘淚如雨下,哭得梨花帶雨,嬌弱可人。
這條華上街本來就是人來人往,熱鬧得很,越來越多的人朝這邊圍了過來,都跑來看熱鬧,沒一會兒,就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一眼望去,四周都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竊竊私語著。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驚訝地說道:“這姑娘的兄長原來是國子監被抓去…的監生啊。那可是讀書人啊。”
“哎,說來國子監的監生,本是朝廷未來的棟梁之才。”一個酸儒模樣的中年人感慨地說道。
“不過進了‘那里’,想出來怕就難了…”
周圍的人頭接耳地說著話,誰也沒敢直接把“東廠”兩個字說出口,仿佛這是一個禁忌般。
“端木四姑娘,求求你,只要能救我二哥,我什么都可以做。”陶三姑娘膝行了兩步,被淚水洗滌過的眼眸亮得驚人。
端木緋與陶三姑娘四目對視,精致可愛的小臉上始終笑吟吟的,輕輕地轉動著手里的燈籠竹柄,嘴角翹得更高了。
有趣。
端木緋正要開口,她身旁的端木紜搶先一步說道:“陶三姑娘,你找錯人了!”
“東廠辦差,是非對錯自有律例,姑娘來求我妹妹又有何用!”
“東廠辦事嚴正清明,若令兄無罪,又何須擔憂!”
端木紜一派坦然地說道,目光清亮地看著陶三姑娘,不閃不避,神情坦蕩,絲毫沒有為對方的哀求而動容。
該說的說完了,端木紜也不想久留,拉起端木緋的手,直接繞過陶三姑娘離開了,腳步不疾不徐。
也不用她再說話,前方圍觀的人群就自動為姐妹倆讓出了一條道來,他們微妙的目光落在這對姐妹身上,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周圍幾丈都是安靜得出奇,氣氛詭異。
端木緋乖乖地隨著端木紜離開了,笑得嘴角露出一對可愛的梨渦。
陶三姑娘的心思端木緋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只是懶得說破罷了,她回頭朝陶三姑娘看了一眼,就走出了人群。
陶三姑娘與端木緋對視了一瞬,感覺自己的心思在她清澈如鏡的眸子前似乎無所遁形,又氣又羞。
“姑娘。”陶三姑娘的丫鬟跑了過來,急忙扶起自家姑娘,又替她拍了拍裙裾上的塵土。
陶三姑娘直直地看著端木緋姐妹倆離去的背影,眼神有些恍惚。
本來她也想好好與端木緋說,可是想到上次在國子監門口的事,她知道端木緋恐怕不會輕易答應幫助自己,方才她靈機一動,就故意在大街上跪下了。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她以為端木紜和端木緋就算為了名聲也會答應幫助自己,沒想到她們姐妹倆不僅是鐵石心腸,而且根本就顛倒黑白,說什么東廠清正嚴明,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己該怎么辦呢?!
難道就因為自家父親官位不高,就輸給了這些權貴嗎?自己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兄長身陷囹圄嗎?!
陶三姑娘彷如石雕般佇立原地許久,怔怔地盯著端木緋嬌小纖細的背影,直到她的丫鬟攙扶著她離開了,正好與后方的耿安晧交錯而過。
耿安晧看也沒看陶三姑娘,他正目光灼灼地看著端木紜,一雙熾熱的眼眸中只剩下了她。
在他的眼里,她的一笑一顰,一嗔一怒,哪怕是她離去的背影,都讓他心動不已,心跳砰砰加快。
他想出聲喚住端木紜,但又擔心自己唐突,再說,被這位什么陶三姑娘一鬧,這里也不是什么適合說話的地方了…
如果他這個時候叫她,她會不會不高興?
耿安晧上前了一步,又猶豫地停下了,心里長嘆了一口氣:幾曾何時,他竟然變得這么優柔寡斷,患得患失,生怕惹她不高興。
端木紜和端木緋走遠后,周圍那些圍觀的百姓又喧嘩了起來,三三兩兩地說著話:
“老王啊,你說這國子監的讀書人能犯什么事啊,手無縛雞之力,不會殺人放火,也不可能貪污受賄,會不會是…抓錯人了?”
“哎,這東…咳咳,朝廷的事,我們這些普通百姓也管不來…”
“我看啊,一定是弄錯了。”
當事者都走了,圍觀者也就朝各個方向四散而去。
唯有耿安晧還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眸光微閃,嘴角勾出一抹篤定的弧度。
自己不會弄錯的,岑隱仗著圣寵,行事肆無忌憚,如今更是有幾分飄飄然了,他無故關押監生的行徑勢必會得罪全天下的讀書人,而他們耿家只要好好運作…
想著,耿安晧的眼眸中閃過一抹野心勃勃的戾芒。
當他回過神來時,再去搜尋端木紜的背影,姐妹倆早就沒影了。
算了,總會有機會的。耿安晧嘆了口氣,他思忖片刻,轉身向陶三姑娘離開的方向走去,沒看到姐妹倆從街尾的一家琴行出來了,拐彎去了鄰街。
有道是,十二搭燈棚。
元宵臨近,今日的京城已經開始為元宵燈會做準備,開始在街上搭起燈棚來,也引來不少圍觀的孩童,一個個仰頭對著燈棚指指點點,神采飛揚,顯然已經在期待元宵燈會。
端木緋的手里拿著一個趣致可愛的紅狐貍燈籠,制作燈籠的師傅還特意用流蘇做了條大紅尾巴,當燈籠在空中飄蕩時,長長的“紅尾巴”甩來甩去,可愛極了,招來孩童們艷羨的目光。
端木紜笑吟吟地說道:“蓁蓁,我想好了,等元宵燈會那天,你就披上家里新做的那件繡著團子的大紅斗篷,與這個燈籠一定般配極了。”
“我還在金玉樓給你定制了配套的狐貍首飾,明天應該就可以取了。”
“對了,還有繡著團子的短靴…”
端木紜說得眉飛色舞,端木緋乖巧地不時應著,心道:姐姐高興就好。
話語間,就有膽大的孩子跑來問她們這燈籠是哪里買的,又有孩子興致勃勃地跟在她們后面當小尾巴,眼睛閃閃發亮,都舍不得移開眼了。
看著后方那一溜的小弟小妹,端木緋頗有一種“大王巡山”的感覺,步履輕快。
姐妹倆逛了一下午,回府時,太陽剛剛西下,端木紜笑瞇瞇地對端木緋說道:“蓁蓁,你先去歇一會兒,待會我們包餃子吃。”
今天是正月十二,正月十二的習俗之一就是“捏老鼠嘴”,就是把包好的餃子捏成老鼠樣,包了餃子就是捏死了老鼠嘴,期望來年家中沒有老鼠。
端木緋想想都覺得有趣,應了:“姐姐,我去把我的燈籠掛好,就去找你。”
端木緋拎著她的紅狐貍燈籠回了內室,朝周圍看了看,唔,掛哪里好呢?
想了想,她還是決定把燈籠掛到架子床的橫楣上,這樣她躺在床上時,只要睜眼,就可以一眼看到。
端木緋踮起腳,有些吃力地把燈籠的竹柄往上面的橫楣掛…
忽然,一只胳膊從后方擦過她的頭頂抓住了竹柄,隨意地往前一推,燈籠就穩穩地掛在了橫楣上,如拂塵般的紅尾巴垂落在端木緋頰畔,撩得她臉上癢癢的。
端木緋滿足地盯了那個燈籠一會兒,才轉過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封炎,脫口而出:“喝茶嗎?”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古人誠不欺我也。端木緋默默地心道,瞧,現在即便是封炎這么神出鬼沒地忽然出現在她房間里,她也可以如此鎮定自若地和他吃茶閑聊。
端木緋心頭有些復雜,不知道是該夸自己好,還是為這過去的兩年多捏一把辛酸淚。
她有些魂飛天外地想著,等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在窗邊坐下了,手里捧著封炎倒好的溫茶水。
自己這個主人似乎有些不合格。端木緋心虛地清了清嗓子,沒話找話:“元宵…”
“蓁蓁,我今天就要離京…”幾乎同時,封炎開口道。
他是特意來與端木緋道別的,方才已經在庭院里等了許久,久到他差點以為他今天怕是遇不上她了。
端木緋本來是想問封炎要不要一起去元宵燈會的,聽他這么一說,剩下的話就咽了回去,心口猛地跳了一下,抓著茶杯的小手下意識地微微用力。
封炎話里的意思當然不會是他要跑一趟京郊之類的,他要遠行。
封炎的下一句就驗證了端木緋的猜測:“我要去一趟南境,我會速去速回的。”
他漂亮的鳳眸一眨不眨地盯著端木緋的小臉,依依不舍。
南境?!端木緋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茶杯撞擊在方幾上,發出輕微的咯噔聲,她的臉上難掩驚訝之色。
無論是封炎還是安平都是皇帝的眼中釘,無詔不得離京…
她的眼簾微微顫動了兩下,立刻明白了,封炎這是要瞞著皇帝偷偷去南疆呢。
如果是平常,想要離開京城月余而不被皇帝發現,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現在局勢不同了,皇帝抱恙,根本無心政事,滿朝上下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岑隱和東廠上,估計是沒人有功夫理會安平長公主府,封炎要悄悄離京這么長時間,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端木緋又捧起了茶杯,心里頓時悟了:也難怪岑隱最近一會兒拿張御史開刀,一會兒又親自帶人封了國子監,拘拿監生,行事這么高調張揚,原來如此。
唔,不行,她不能再想了…
端木緋把注意力集中在入口的茶水上,啜了一口又一口,不知為何心里有些失落。
京城到南境至少有五千多里,一匹馬即便是日行三百里,也至少要花費半月多的時間,更何況這一路千山萬水,還有不少不定因素…
她現在去求一道平安符恐怕是來不及了吧。
對了…
忽然,她感覺頭頂上一暖,封炎的右掌在溫柔地在她發頂揉了揉,含笑道:“蓁蓁,我會平安回來的。”
端木緋怔了怔,然后笑了,笑得眉眼彎彎,聲音清脆地應了一聲。
封炎傻乎乎地看著她可愛的笑靨,感覺自己的耳根又開始隱約地發燙了。
冷靜。
他一邊想,一邊一鼓作氣地飲盡杯中剩余的茶水。
被封炎剛才一打岔,端木緋差點忘了正事,拋下一句“等我一下”,就跑到了梳妝臺前,在一個首飾匣子里掏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
“把左手伸出來。”端木緋神秘兮兮地說道。
封炎對端木緋的態度一向是只要她但有所命,他無不遵從,立刻就乖乖地伸出了左腕。
端木緋仔細地幫他把一根紅色結繩系在了他的手腕上,笑瞇瞇地說道:“這是平安符。”
這是…封炎瞳孔微縮,死死地盯著那根紅色結繩,眼眶一酸,感覺心口有什么東西快要噴涌而出。
他深吸一口氣,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冷靜了些許,艱澀地說道:“蓁蓁,這是你編的?”
端木緋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我記得你很‘喜歡’…”還“喜歡”到他們第一次在皇覺寺相遇時,他非要從她手里搶了去,雖然半年后,他又莫名其妙地還給了她。
現在再回想當時的事,端木緋還覺得封炎行事實在是莫名其妙。
“我很喜歡。”封炎慎重地說道,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頭,那里還藏著一根同樣的紅色結繩,只不過這根是他“搶”來的,而這一次,是蓁蓁親手給他的。
所以蓁蓁的心里果然是有他的吧!
“我真的很喜歡。”封炎深深地凝視著端木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要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他反復地強調了兩遍,神色又出奇得慎重,讓端木緋有些不好意思了。
“蓁蓁,我該走了。”封炎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鳳眸明亮璀璨如那黎明的啟明星,顯然,他的心情似乎出奇得好。
端木緋心中悵然所失,但臉上還是笑得異常燦爛,道:“封公子,一路順風…”
她的話音未落,就見封炎的右手在窗檻上一撐,敏捷地飛身而出,飛快地爬上了墻頭,回頭看了她一眼后,就一躍而下。
端木緋直愣愣地看著那空蕩蕩的窗口,總覺得心里有些悶悶的。
她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心道:難道她中暑了?…不對,現在天氣那么冷。所以她是中寒了?
端木緋有些魂飛天外地想著,右手下滑,手指輕輕地摸著那根佩戴在她左腕的紅色結繩,眼神恍惚,直到外面傳來端木紜的呼喚聲:“蓁蓁!”
說話間,端木紜挑開了錦簾,朝內室中望來,見端木緋傻乎乎地坐在窗邊,不禁笑了,“蓁蓁,你不是說要和我一起包餃子嗎?”
“呱呱!”小八哥就跟在端木紜的身后,拍著翅膀似乎在催促著端木緋。
端木緋霍地站起身來,迎上端木紜笑盈盈的眸子,歡快地上前,“姐姐,我們包餃子去。”
姐妹倆歡歡樂樂地出了屋子,朝廚房那邊去了,小八哥在她們頭上盤旋不去,那粗嘎而歡快的鳥鳴聲回蕩在空氣中,隨著寒風飄揚出去。
正飛馳在權輿街上的封炎似乎聽到了什么,回頭朝端木府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
“得得得…”
一人一馬一路飛馳,在太陽下山前抵達了南城門。
城門已經關上了大半,只留下一道只供一人通過的縫隙。
兩個城門守衛對著封炎微微一笑,側身讓他策馬出去了。
隨著沉重的閉門聲,城門關閉了。
封炎策馬一路南下,日夜兼程,也不管晚上會不會錯過客棧,蒙頭趕路。
隨著他距離京城越來越遠,繁榮不再,京中雖然也遭受了些許雪災的影響,但是畢竟是天子腳下,京兆府救災及時,暫時看來還沒造成太大的影響,但是冀州、晉州等地災情顯然要嚴重多了。
被大雪壓塌的茅屋無人修補;路邊的新墳墳土未干,紙錢飄飄;路邊衣衫襤褸的鄉民在凍壞的莊稼田前哭得聲嘶力竭,只能賣兒賣女求一條生路…
江南還算繁榮,繼續南下,就又蕭條起來,流民北上,盜匪橫行,這片號稱盛世的天下看似繁華,其實早已千瘡百孔。
封炎能做的不多,也不可能幫助所有人,相逢即是有緣,偶爾悄悄地留下了幾個銀錁子,便繼續趕路。
他快馬加鞭,餐風露宿,足足用了十六天才跨越數州,趕到了黔州的思楠城。
因為南懷犯境,黔州已經有不少城池淪陷敵手,如今黔州的大半城池哪怕是白日都是緊閉城門,戒備森嚴。
思楠城雖然距離前線戰場還有數百里的距離,不曾遭受戰火的摧殘,卻也不敢懈怠,時刻重兵戒備。
城墻上的哨樓中,早就有哨兵發現有人策馬靠近這里,急忙去稟明了上官。
這時,旭日方升,晉州總兵閻兆林正帶領手下親兵巡視城墻。聽了稟后,閻兆林從親兵手里接過了一個千里眼,朝來人望去,這一看,他驚喜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