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內,一片死寂。
雖然慕炎等人個個心急如焚,卻是誰也不敢催促何太醫。
就在慕炎琢磨著是不是讓人再去傳幾個太醫過來的時候,何太醫終于收了手,然后站起身來,轉身對著慕炎作揖行禮,正色稟道:
“皇上,皇后娘娘有喜了。”
話落之后,周圍更靜了,似乎連呼吸聲都停止了。
一陣風猛地自窗外吹來,拂得窗扇“吱嘎”地搖曳了一下。
什么意思?!慕炎鳳眸微張,腦子里完全沒反應過來。
何太醫就又說了一遍:“皇后娘娘有喜了!”
慕炎慢慢地眨了眨眼,這才反應過來對方這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說——
蓁蓁懷了身孕了?!
慕炎呆了。
端木緋也呆了。
兩個人默默地彼此對視著。
須臾,慕炎的俊臉上露出了一個傻乎乎的笑容,端木緋則下意識地朝自己平坦的小腹摸去,猶有幾分不敢置信。
他們不是在做夢吧?!
旁邊的綠蘿和碧蟬都是喜不自勝,面上神采飛揚。
慕炎傻笑了好一會兒,才稍微地冷靜了一些,逮著何太醫一通問:
“皇后的身子如何?”
“她最近經常犯困,這樣正常嗎?”
“今后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飲食、作息、熏香…”
何太醫自是耐心地一一解答,說皇后鳳體好得很,脈象也很好,嗜睡是正常的現象,以后要注意不能吃生冷的食物,他會列一張單子寫明飲食上的禁忌等等。
慕炎認真聽著,綠蘿和碧蟬也是全神貫注地一邊聽,一邊記在心里。
等何太醫離開重華宮已經是半個時辰后了,慕炎拿著何太醫寫的清單反反復復地看了起來,直到倒背如流,這才把清單交給了綠蘿和碧蟬。
隨后,他才遲鈍地想了起來,還沒通知安平呢,又讓人趕緊去公主府報喜訊。
重華宮上下,都因為這個喜訊,喜氣洋洋。
皇后有喜了,這不僅僅是皇家的喜事,更是大盛的喜事,也許下一任的大盛皇帝此刻就在皇后的肚子里呢!
那些宮人們全都紅光滿面,走路有風。
沒多久,安平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她顯然是聞訊就立刻進了宮,都沒仔細打扮過,穿著簡單的常服,頭發也只梳了一個松松的纂兒,除了一支發釵與一對耳珰外,身上沒什么其它首飾。
綠蘿親自把安平領到了東偏殿。
安平一眼就看到了端木緋正坐在窗邊與小狐貍玩,端木緋拋出一個拳頭大小的藤球,小狐貍就靈活地躥出去接球,然后再把藤球叼回來交還到她手里。
“團子真乖!真聰明!”
端木緋不時夸小狐貍一兩句,笑聲清脆如山澗清泉,模樣瞧著自在閑適得很。
安平的目光右移,就看到自家傻兒子坐在旁邊,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一會兒給端木緋斟茶,一會兒給她剝枇杷,但是粗手粗腳的,枇杷被他剝得坑坑洼洼。
傻兒子!安平暗暗搖頭,同時,松了一口氣,覺得方才去公主府傳話的小竇子還真是不會說話,說什么皇上看皇后娘娘身子不妥,就請太醫來診脈,這才診出了喜脈。安平當時聽著還以為端木緋身子不適,就火急火燎地趕著進宮了。
安平轉頭瞪了右后方的小竇子一眼,小竇子一頭霧水,完全不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安平放下了心,紅艷的唇角翹了起來,鳳眸璀璨。
帝后大婚已經快一年了,不少雙眼睛都盯著端木緋的肚子,朝中也有些關于子嗣的議論聲偶爾傳入安平耳中。不過,慕炎積威漸重,根本沒人敢催他,更沒人敢以子嗣為由提選秀,生怕給自家惹麻煩。
安平更不著急催。
在她看,兩個孩子還小呢,尤其是端木緋,這才剛滿十六歲呢,急什么!
這不,孩子自然而然就來了。
安平本來只是進宮來看看,沒打算住下,但是現在看兒子這不知所措的傻樣,又改了主意,覺得她最近還是先在宮里住幾天吧。這個傻兒子看著就不靠譜的樣子!
慕炎和端木緋也看到了安平,連忙起身,親熱地喚道:
“娘!”
對于皇帝至今還是喚他的姑母為娘這一點,其他人早就習以為常了。
安平大長公主不是皇帝的親母,卻與親母無異,擔得起!
到現在,慕炎對于端木緋懷孕的事還有些六神無主,看到安平猶如看到了主心骨,一臉希冀地看著她道:“娘,您在宮里住幾天可…”話說了一半,他又自己改口道,“算了。這幾天您也忙。”
慕炎既想安平留下來給自己定定心,又想著過幾天就是安平和溫無宸的婚禮了,她還有好多事要準備呢。
安平鄙視地瞪了這個傻兒子一眼,知道他在說婚禮的事,道:“府里有這么多下人在,有什么事需要本宮做的?!”
“是要本宮親自繡嫁妝,還是本宮給自己安排婚禮的席宴?”
安平噼里啪啦地說了一通,慕炎被她繞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識地點頭,覺得安平說得也是。
看著這對母子倆,端木緋忍俊不禁地笑了。
大概也只有在安平的面前,慕炎會露出這樣的表情,讓她忍不住想起了他小時候的樣子。
端木緋唇角彎彎,雙眼彎成了可愛的月牙兒。
見端木緋樂了,安平繃不住臉,忍不住也笑出了聲,心道:孕婦就是要保持心情愉悅,這傻兒子也并非是全然沒有用處,好歹可以彩衣娛親,逗緋兒開心!
其實,安平一時間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畢竟她生孩子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不過比起綠蘿、碧蟬還有這些個內侍宮女,安平已經是最有經驗的一個了,她回憶了一番后,指手劃腳地吩咐起來:
“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把屋子里易碎的東西趕緊都收拾起來!”
“小竇子,你去內庫里拿波斯進貢的羊毛地毯,地上都給鋪上!”
“還有,這些有棱角的桌子什么的也盡量別用了,非要留下的,桌角就包上粗布。”
“綠蘿,你讓人去把針工局的人叫來,早點給緋兒準備做幾件寬大的衣裳,等肚子大了可以穿…”
安平帶著眾人聲勢赫赫地在重華宮內逛了一圈,她一邊走,一邊吩咐著,跟在她身旁的慕炎點頭如搗蒜,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
安平一副風風火火的架勢,下人們也都圍著她忙了起來。
逛了一圈后,安平才又返回了東偏殿,這時,東偏殿的地面上已經鋪好了圖案繁復、觸感柔軟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安平滿意地微微點頭,覺得這個小竇子雖然嘴笨不太會說話,但是辦事還算靠譜,手腳挺利索的。
小竇子得了安平贊賞的眼神,松了口氣,以袖口拭了拭額角的冷汗。
安平拉著端木緋在東邊靠墻的紫檀木羅漢床上坐了下來,慕炎只能委屈巴巴地坐到了旁邊的圈椅上。
宮女們連忙給主子們上茶、上瓜果。
安平說了一通話,正有些口渴,優雅地端起了茶盅,還沒喝,又想起了什么,連忙把茶盅又放下了,道:“本宮想起來了,好像滿三個月前是不能到處說的,對孩子不好,還是先不要公告天下了。”
“娘說得是!”慕炎頻頻點頭,恨不得拿個小本子把各種事項都記下來。
安平再次端起了茶盅,然而,茶盅才離開桌面就又放下了,再道:“緋兒,你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想吃什么就吩咐御膳房!你現在可是一個人吃,兩個人補,千萬別忍著。”
端木緋樂呵呵地應了。
碧蟬心里暗道:這后宮上下都把皇后當祖宗供著,御膳房哪里敢怠慢皇后!
安平揉了揉端木緋柔軟的發頂,越看她越覺得乖,心里琢磨著是不是該讓太醫駐守重華宮,孕婦的忌諱多,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多吃,后面胎兒月份大了,孕婦吃多了,胎兒太大了不好生;孕婦吃得不夠營養,胎兒會不康健。
女子生孩子那就是等于往鬼門關走一遭,拿命去搏!
安平不動聲色地斜了慕炎一眼,又想著有機會要私下和兒子說說,孕婦的情緒敏感異變,得讓兒子多注意著,多寵著。
慕炎傻乎乎地笑,讓安平忍不住想到了一句話:傻人有傻福。
安平看著自家傻兒子,就嫌他礙眼,嫌棄地抬手揮了揮。
“阿炎,這里沒你的事,別在這里礙事,趕緊回御書房辦你的正事去!”安平不客氣地打發慕炎道。
碧蟬幾個聞言低眉順眼地盯著鞋尖,神色微妙,大概也只有安平和端木緋敢這么對堂堂大盛皇帝說話了!
“…”慕炎雙眸微張,委屈巴巴地盯著安平,像一只被主人拋棄的大狗似的。
他不想去上班好不好!
端木緋剛咽下一口酸甜多汁的枇杷,滿足地抿了抿唇,根本沒注意到慕炎的眼神。
慕炎磨磨蹭蹭的,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他心里不痛快,于是不僅是自己走了,還把小狐貍也給抱走了,心道:省得它纏著蓁蓁讓陪玩!
這時已經是申初了,慕炎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御書房。
包括端木憲在內的幾個內閣大臣在御書房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了慕炎,不想還多了一只白狐貍,表情都有些古怪。
皇帝為人處世雖然有點混,但平時做事還是挺認真的,今天這是怎么了?
怎么有種“玩物喪志”的架勢?
游君集默默地給端木憲遞了個眼神,意思是,他記得這是端木緋養的狐貍吧?
端木憲自然是認識團子的,眉頭動了動,心道:莫非剛才慕炎是從小孫女那里過來?
慕炎現在根本沒心思處理政務,只想翹班,心不在焉地與他們說了幾句,就隨口把他們打發了,只留下了端木憲:
“端木首輔,朕有事跟你說。”
慕炎說得輕描淡寫,但其他幾位閣老的心都瞬間提了起來,警惕地看著慕炎,心道:皇帝又要玩什么新花樣了?!難怪他今天心不在焉的,莫非又心生什么主意了…
禮部尚書范培中還記得呢,去歲臘月初皇帝就是把首輔單獨留下了,然后次日皇帝就在金鑾殿上提出早朝改為八日一休,官員也從十日休沐改為八日休沐,引得滿朝嘩然。
對于文武百官而言,可以多休息少上班,那自然是好事,可自有一些古板的御史言官覺得這是皇帝“從此君王不早朝”的開端,連連上折…最后的結果可想而知,他們又怎么斗得過皇帝呢!
至今回想起來,范培中就覺得冤枉。
彼時,大部分的官員都覺得他早就知情,都跑來找他抱怨,說他也不提前提個醒什么的,無論他怎么辯解,都沒人信,還覺得他那會兒是被皇帝給封了口。
范培中努力地給端木憲擠眉弄眼地使著眼色,讓他千萬別縱著皇帝,否則給皇帝背鍋的還不是他們內閣!
端木憲沒理會,只當做沒看到,心道:他們要是誰犟得過皇帝,自己來跟皇帝犟啊。
范培中、游君集等幾個內閣大臣退了出去,御書房里只剩下了慕炎和端木憲。
端木憲提防地看著御案后的慕炎,心里多少也防著他突發奇想又整出什么夭蛾子。
結果——
“今天蓁蓁有些不舒服…”慕炎一邊隨手擼著小狐貍,一邊說道。
什么?!端木憲猛地瞪大了眼,急了,“四丫頭怎么樣了?”
慕炎繼續說著:“我看她最近都有些嗜睡,人也懶洋洋的,方才就找太醫給她診了脈,太醫說是喜脈。”
小孫女沒病就好。端木憲長舒了一口氣,嫌棄地看了慕炎一眼。
慕炎這小子說話不能簡單明了點嗎,差點把自己的老命都嚇沒了!
等等!
端木憲突然就反應了過來,剛剛慕炎怎么說的?太醫說,小孫女有喜了!!
慕炎完全沒注意端木憲那個嫌棄的眼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絮絮叨叨地說著:“娘說,沒滿三個月不能公告天下,但我想著,總該告訴祖父一聲。外人是外人,自家人總不能瞞著…”
接下來,慕炎還說了什么,端木憲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腦子里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小孫女有喜了!。
端木憲渾渾噩噩地從御書房里出來,又渾渾噩噩地到了文華殿。
范培中等其他幾個閣老正在文華殿里等著心急呢,生怕又出了什么大事。看端木憲終于來了,范培中迫不急待地迎了上去。
“端…”
他才說了一個字,就見端木憲又驀地轉身,突然拔腿就跑,往宮門方向去了。
其他幾個閣老懵了,面面相覷。
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連首輔也跟皇帝方才一樣失魂落魄的?
幾個閣老更糊涂了,總覺得一定是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了!
端木憲匆匆離開文華殿后,就出了宮,坐上馬車返回了沐國公府。
沒多久,端木紜也匆匆進宮了。
宮中上下誰人不知道端木紜是皇后的嫡姐,端木紜的臉比任何牌子都管用,既不用通報,也不用核對令牌,端木紜就順順利利地進了宮。
還有內侍很殷勤地把端木紜引去見端木緋。
此刻端木緋早不在重華宮,她和慕炎、安平正在御花園里看百戲,一群人如眾星拱月般圍在他們身邊忙前忙后。
四五個倡優在湖邊的空地上各展所長,疊案倒立、盤古舞、踩高蹺、跳丸等等,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看得端木緋笑呵呵地連連鼓掌。
慕炎也在鼓掌,只是一雙眼看的不是那些倡優,而是端木緋。
見妹妹氣色好得很,端木紜的心放下大半,放緩了腳步,不緊不慢地朝端木緋他們走去。
安平的聲音隨風清晰地鉆入端木紜的耳朵:
“這里柳絮有些多,小竇子,你去找人把飄在空中的柳絮給粘了,萬一柳絮飄進嘴里,把人嗆到怎么辦!”
“還有那邊的幾只蝴蝶也趕遠些,萬一蝴蝶把花粉灑在茶水點心里就不好了。”
“這小米糕涼了,撤下!”
小竇子等宮人被安平使喚得團團轉。
安平平日里性子一向爽利明快,端木紜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副近乎如履薄冰的樣子,感覺有些陌生,又有些說不出的感同身受。
端木紜想了一會兒,覺得安平說得這些話實在是太有道理了。妹妹現在是雙身子的人了,一定要仔細這些細節,嗯,還是安平懂得多!
不遠處的端木緋這時也看到了端木紜,抬手愉悅地對著端木紜揮了揮手,“姐姐!”
端木紜來之前,心里還覺得慌得很。
從沐國公府到皇宮的這一路上,她的腦子里忍不住回想起往昔,想端木緋剛出生時的樣子,想起自己帶著妹妹千里迢迢地從北境來京城投奔祖父,想起這些年她們姐妹彼此扶持…
方才,她一直沒什么真實感,不敢相信那個在襁褓里含著指頭的妹妹也到了為人母的年紀了。
但是現在看著妹妹燦爛的笑靨,看著安平為妹妹張羅的樣子,看著慕炎不時給妹妹喂東西吃,端木紜的心突然就定了。
妹妹會很好的!
端木紜的瞳孔變得格外的明亮,笑吟吟地走到了近前,給安平行了禮。
端木緋樂呵呵地招呼著端木紜道:“姐姐,快過來試試這枇杷,酸甜甘美,新鮮多汁,好吃極了。”
“可惜枇杷的季節短,我想不如做些…”
“枇杷膏。”端木紜默契地接口道,“蓁蓁,我今早就做了些枇杷膏,明天我給你捎兩罐過來。”
端木緋連連點頭,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說,知我者,姐姐也!
四人坐在一起,說說話,喝喝茶,吃吃點心,看看百戲,好不自在。
端木紜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想著回去后得給未來的外甥或外甥女繡幾件肚兜,做幾套鞋襪才好。有了之前給端木澤做衣裳、鞋襪的經驗,端木紜對于這方面已經很嫻熟了,可以計劃著把小娃娃一周歲以內的需要物件全都準備起來。
這一天,端木紜一直待到了夕陽快要徹底落下才出了宮。
慕炎雖沒有公告天下,但是端木緋有喜的消息自是瞞不住宮中這些內侍宮女,接下來的幾天,皇宮中一方面彌漫著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另一方面所有人都有些如履薄冰,看到端木緋都是膽戰心驚的,生怕她磕著碰著絆著…
在慌慌張張、忙忙碌碌了幾天后,宮里才終于歸于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