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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義絕

  坐于上首的楚老太爺沉默了,眉頭微蹙,面龐上似有遲疑之色。

  端木緋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臉真誠地看著楚老太爺,目光一片清亮堅定。

  戚氏看著端木緋那秀致可愛的側臉,心念一動,想到了端木緋的畫技。這個小姑娘年紀雖小,卻從不出口妄言,她這么誠心,想必是有把握的。

  戚氏心念飛轉,也開口道:“伯父,還請讓端木四姑娘一試。”

  楚老太爺目光微凝,看向了那幅被卷起一小半的畫。

  一息、兩息、三息…

  楚老太爺忽然點頭應下了:“端木四姑娘,你且一試。”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他說得極為緩慢、也極為慎重,似是經過深思熟慮般,眼底帶著一抹唏噓。無論如何,這幅畫已經毀了,若是端木緋能修復好一二,也能給他和老妻當個念想。

  楚老太爺立刻令人備了筆墨,丫鬟急忙屈膝領命。

  接下來,屋子里一陣忙忙碌碌,進進出出,沒一盞茶功夫,丫鬟婆子就在屋子中央又擺了一張紅漆木雕花大案,把那幅《飛瀑圖》平鋪在了這張案上,又備好了筆墨硯與端木緋要求的胭脂色。

  端木緋也沒閑著,她嫌右手上綁得好似豬蹄的紗布太礙事,就靈活地用左手把紗布結給拆了。

  戚氏見狀急忙道:“端木四姑娘,太醫說…”

  “我沒事的。”端木緋笑瞇瞇地說道。

  饒是她這么說,也還是引來屋子里服侍的兩個丫鬟側目,朝她包的嚴嚴實實的手多看了好幾眼,心想:太醫把傷口包成這樣,莫非端木四姑娘是受了什么刀傷或燙傷?

  可是等紗布完全解開后,除了紗布上沾的些許墨綠色藥膏,她們根本沒看出端木緋的手上有什么損傷來…

  兩個丫鬟不由面面相覷,早就聽聞那些太醫辦事都以“穩妥”為上策,可這也太過“穩妥”了吧?

  端木緋沒注意那兩個丫鬟,她活動了一下右手后,滿意地笑了。

  然后,她步履輕盈地走到了大案前,先將畫紙掃視了一遍后,這才拿起了一支大號的羊毫筆,熟練地用那紅艷的胭脂進行調色,跟著落筆,肆意揮毫,胸有丘壑…

  丫鬟們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皆是肅然。

  楚老太爺和戚氏站在大案旁,二人皆是屏氣凝神地看著端木緋運筆如飛,揮灑自如。

  深深淺淺的胭脂色隨著她的一筆筆鋪灑在宣紙之上,大筆揮掃渲染,酣暢淋漓,翻手為云,讓這幅畫中如同春日朝陽般散發著一種蓬勃的生機,用那胭脂的顏色筆筆浸染著畫上的那一片秀麗山水。

  端木緋全情投入,似乎已經完全感覺不到四周的其他人,那張精致的小臉在這一刻釋放著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息。

  四周一片寂靜,唯有窗外偶爾傳來陣陣微風擦過樹梢的聲音以及陣陣蟬鳴聲。

  須臾,端木緋終于收筆,把那支筆尖吸滿了胭脂與水的羊毫筆放在一旁,然后長舒了一口氣。

  她笑了。

  那張精致漂亮的小臉上逸出璀璨如旭日的笑容,就像是她剛剛完成的這幅畫般。

  這幅畫她當初是打算畫成一幅雨后云山圖,卻因為章文軒打翻了茶,而染上了普洱茶的茶漬,深淺不一,且墨跡渲染,是怎么也不可能恢復如初了。

  方才在清涼殿中戚氏提出要去楚老太爺時,端木緋看著窗外那過分刺目的日頭,突然就心念一動。

  如果她把雨后云嵐改成旭日紅霞呢?

  云并非一定要是白色的,它也可以染上顏色,變為朝霞滿天。

  “好一派‘淺蘸朝霞千萬蕊’。”楚老太爺率先出聲道,打破沉寂。他的聲音中掩不住的笑意。看著眼前這幅充盈著勃勃生機的畫,他心頭的郁結一掃而空。

  楚老太爺慢慢捋著花白的胡須,嘴角逸出濃濃的笑,目光流連在這幅畫上。

  畫得真好!

  這滿畫的紅霞大氣磅礴,灑脫自然,巧妙地與原來的畫融為一體,就仿佛辭姐兒親筆畫成的一樣…就仿佛作畫者本來就打算在這幅畫中再加點什么,是以留有余白。

  楚老太爺心念一動,瞳孔中泛起一陣漣漪,眼神變得越發柔和了。

  端木緋見到楚老太爺笑了,心情也變得更為愉快,就像是一只小麻雀在心口撲扇著翅膀一般。

  戚氏也在看這幅畫,目光灼灼。端木緋又一次讓她意外了,這幅畫簡直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那些顏色不均的淡紅色茶漬被端木緋巧妙地與胭脂糅合在一起,變成了深深淺淺的紅霞,山與山之間旭日緩緩升起,在云靄中綻放出璀璨的光輝,讓人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仿佛這世上沒有什么過去的檻。

  人只要活著,只要能迎來新的一天,這本身就是上天的一種恩賜!

  楚老太爺和戚氏用贊嘆的目光地將眼前這幅畫看了又看,回味無窮。

  屋子里又靜了下來,但是,氣氛卻變得閑適輕快起來,丫鬟們皆是暗暗地松了口氣,彼此交換了一個淺笑。

  不一會兒,楚老太爺含笑的聲音再次在屋子里響起:“筆墨伺候。”

  “是,老太爺。”丫鬟急忙應了一聲,上前磨墨,一股淡淡的墨香隨著那細微的研墨聲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楚老太爺從筆架上拿起了一支小號的狼毫筆,戚氏和端木緋還以為他是想要在畫上提詩,卻不想,他把手中的筆遞向了一步外的端木緋。

  “端木四姑娘,這幅畫既是姑娘與我那大孫女合畫,還請你也在畫上落款吧。”楚老太爺笑道。

  端木緋意外地愣住了,目光緩緩地從楚老太爺的眼眸往下移,一直落在對方右手上的那支筆上,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

  戚氏也是含笑地看著端木緋,覺得這也是一樁雅事。

  這幅畫因為兩個姑娘的筆鋒而綻放光芒,也是該留下她們倆的名字才是。

  端木緋終于動了,抬手接過了楚老太爺手中的那支筆,像是接過了某個傳承一般,她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讓她的手沒有顫抖。

  是了,簽上名號才是她完成了這幅畫,才讓這幅畫再沒有了遺憾。

  端木緋蘸了蘸墨后,神色恬靜地在原本的落款“抱月居士”旁,以簪花小楷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四個字:閑云居士。

  楚老太爺見過端木緋給楚太夫人抄的佛經,早知道小姑娘寫得一手絕妙的簪花小楷,笑著微微頷首。

  端木緋放下筆后,笑瞇瞇地說道:“楚老太爺,我還沒給自己刻印,等我刻好了印,再來畫上補蓋一個印可好?”

  一句話逗得楚老太爺和戚氏皆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輕快的笑聲回蕩在屋子里,二人都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片刻后,楚老太爺又請戚氏和端木緋坐了下來,丫鬟們趕忙把涼了的茶撤下,又送上了熱燙的新茶。

  三人用了茶后,楚老太爺放下了青花瓷茶盅,忽然問道:“侄媳,你可有何打算?”

  他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戚氏怔了怔后,就反應了過來,知道楚老太爺是在問她與章文軒的事。她心里有些意外,也有些復雜,卻也明白對方是出于好意,否則,以宣國公的身份又怎么會過逾矩去過問別人家的家事。

  戚氏定了定神后,看著楚老太爺,果斷而堅定地說道:“伯父,我打算與他義絕。”

  楚老太爺沒有問她義絕的原因,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然后道:“我知道你一向是個有分寸的人,既然提出了‘義絕’,必是章家有過在先,而且還是大過。”

  楚老太爺右手的食指在扶手上微微點動了兩下,思緒飛轉。

  章文軒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他也曾與章家老太爺說過,章文軒過于看重虛名,功利心太重,恐難當大任。

  章家雖是世家,但為了家族的長遠,并不是一定只有嫡長子才能繼承家主的,若是嫡長子真擔不起大任,還是可以另擇他人。

  當時,章老太爺表示,長子雖然沒有英才大略,但也中規中矩。

  然而,如今看來…

  楚老太爺心里幽幽嘆息,正色又道:“侄媳,楚、章兩家也是多年的姻親,你的娘家遠在淮北,公婆此刻也不在身邊,若是遇到有什么為難的事,可以來找我,我總可以為你做主一二的。”

  戚氏聞言眼眶一熱,眼前浮現一層淡淡的薄霧,心口淌過一股暖流。這一刻,她的心神變得愈發堅定了,仿若磐石般堅不可摧。

  有了宣國公的這句話,她終于可以放下一切的顧慮,與章文軒義絕!

  “多謝伯父。”戚氏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對著楚老太爺福了福,恭敬而感激地看著對方。

  楚老太爺沒再與戚氏多說,端茶送客,只笑著對端木緋又說了一句:“端木四姑娘,你若是無事,以后常過來走走。”他的眼神十分慈愛。

  端木緋自是從善如流地應了。

  等端木緋和戚氏告辭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楚老太爺一人。

  他靜靜地坐在鋪畫的大案后,神情怔怔地看了這幅畫許久許久,仿佛入定般。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空氣里再次彌漫起一股清雅的墨香,縈繞四周。

  楚老太爺拿起方才端木緋用過的那支狼毫筆,筆尖蘸了蘸墨,神情堅定地在一張絹紙上落筆,筆走龍蛇,筆下的第一個字就是“章”。

  他打算寫信給淮北的章家老太爺。

  淡淡的墨香隨風從窗口飄出,與窗外的花香、葉香夾雜在一起,七月底的夏蟬還在歇斯底里地叫著,“知了知了”的聲音充斥著整個行宮,也包括清涼殿。

  端木緋卻是幾乎聽不到蟬鳴聲,她正被舞陽和涵星你一言我一語地訓得差點沒像烏龜一樣躲進自己的殼里。

  舞陽和涵星看到端木緋手上的紗布沒了,圍著她狠狠譴責了一通,說她不遵醫囑,訓她不愛惜自己,又擔心會留疤…直說得端木緋可憐兮兮地舉雙手討饒。

  于是乎,于太醫又十萬火急地被喚了過來,重新給端木緋包扎了一番,動作愈發嫻熟了。

  端木緋以為這就算完了,可是這才是剛剛開始。

  從這一刻起,她就被舞陽和涵星給盯上了,舞陽也在清涼殿住了下來,太醫更是來了一撥又一撥,讓原本確信自己只是擦傷的端木緋幾乎都開始動搖了,懷疑自己手上的傷真是小傷嗎?

  連著幾天,清涼殿里很是熱鬧,門檻都要把踏平了,除了太醫外,內廷十二監但凡隨駕的,那些掌印太監或二把手都熱情地過來慰問了一番,不僅搬了不少好東西過來,還有人殷勤地告知端木緋,她的義兄岑督主快要回行宮了。

  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悠閑生活讓端木緋起初有些不太適應,但是很快,她就覺得這日子也不錯,她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不用早起去曉然堂上課了!

  每天還有人噓寒問暖,有新奇好玩的東西源源不斷地送來,她還可以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再也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了。

  端木緋不亦樂乎地過著“養傷”的日子,直到三天后,從曉然堂下課回來的涵星沖到了小書房里告訴她說:“緋表妹,你可聽說了?章大夫人向父皇提出了要與夫義絕。”

  涵星如玉的小臉上掩不住的唏噓與慨嘆。

  所謂“義絕”,就是夫妻一方謀害弒殺對方的親長,或者夫害妻,妻害夫,又或者夫妻一方與對方的親長通奸等,都視為夫妻恩斷義絕。

  義絕與和離不同,“和離”秉承的是“以和為貴”的原則,夫妻雙方和議后,由丈夫簽下放妻書,夫妻和平地分開,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而義絕卻是單方面的,多由妻子一方提出,上報官府,由官府判定夫妻分離,從此互不相干。

  涵星理了理思緒后,把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今日皇帝去曉然堂看她們上課,下課時,涵星與皇帝一起離開,就見戚氏候在了院外,向皇帝正式呈上了義絕書。

  皇帝當然不會把義絕書給涵星看,所以涵星也不知道里面具體寫了什么。

  回想著這幾日發生的這些事,涵星的神色更為復雜,敬佩地嘆道:“章大夫…不,以后該叫戚夫人了,她還真是當斷則斷!”

  端木緋左手拿的書冊停在了半空中,須臾,她把書冊放在了手邊的方幾上。

  涵星一口氣灌了半杯的溫茶,問道:“緋表妹,你覺得這事能成嗎?”

  大盛朝百余年來不乏男子借著七出休妻,也偶有男女因夫妻失和而和離,而這“義絕”雖在寫在大盛律例上,卻很少有人真的去實施。

  端木緋呷了一口熱乎乎的碧螺春,緩緩道:“這件事沒那么容易。”

  現在可以確定的是,皇帝一時半會兒不會答應的。

  端木緋的眸色漸轉幽深,神情沉靜地看向窗外。

  義絕可不是這么容易的。

  戚氏提出義絕時,并沒有忌諱周圍還有其他人,畢竟她既然決心義絕,對她而言,別人早知晚知都會知道的。

  這件事仿佛憑空炸下一道旱雷,驚得不少人都反應不過來,雖然他們從這些日子章家夫婦倆先是在翠風亭大吵一架,之后戚氏又匆匆搬離了鴻濤軒,早知道章家夫婦倆出了什么問題,卻沒料到竟然鬧到了義絕的地步!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消一個時辰,行宮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眾人或是震驚,或是好奇,或是等著看好戲,或是不以為然,或是好奇。

  眾所周知,無論是休妻、和離還是義絕,其實都是建立在夫為妻綱、男尊女卑的基礎上,對女子來說,都是不公平的。

  這個世道,女子艱難,若是能過得過去,誰會想要與夫家義絕。

  畢竟就算義絕,那也免不了一個“棄婦”的名聲,說得再難聽點,怕是比寡婦都不好再嫁,因此但凡女子提出義絕,必然是夫家行事無視人倫規矩,欺人太甚。

  大盛歷史上真正成功的“義絕”恐怕還不超過一個手掌。

  眾人在茶余飯后,對此事議論紛紛,各說各有理:

  “我看章大夫人性情溫雅疏朗,行事磊落,她會提出義絕,必然是忍無可忍了!”

  “一定是章家對不起章大夫人!”

  “說來按照律例,義絕也不過這么幾種原因,章家、戚家的親眷都不在此,想來與此無關…莫非是那章文軒不義,想要害章大夫人?!”

  “不至于吧?…我看啊,沒準是章家犯了什么大事!”

  “章家這些年又不在京,能犯設么事?是有八九是那章大夫人多年無子自慚形穢吧?”

  章家雖是四大世家之一,聲名顯赫,但是這行宮中能隨駕來避暑的人不是皇親國戚,就是朝中重臣以及其家眷,他們也不在乎章家的家世,議論起來,毫無顧忌,各種揣測層出不群,各色流言很快就在行宮中傳得沸沸揚揚。

  自然也難免傳到了章文軒和章若菱耳中,章若菱已經完全不敢出門了,她能做的就是一次次地勸父親去好好勸勸嫡母。

  章文軒何嘗不想呢,短短幾天內,他已經去香竹苑找了戚氏無數次,但次次都被拒之門外。

  在那日章文軒擅闖香竹苑毀了楚青辭的畫又推倒了端木緋后,舞陽干脆做主撥了幾個內侍給戚氏守門。

  那些內侍得到了提點,知道章文軒不長眼,摔著了岑督主的義妹,對他全沒好臉色,一看到就哄人,若是哄不走,他們就直接連拽帶拖,把人給拖走了,以免得叨擾了戚夫人。

  在又一次被兩個守在香竹苑的內侍轟走后,章文軒神情失落地離開了。

  他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本是他們夫妻之間的私事,戚氏為什么要把事情鬧到如今這個難以收拾的地步!

  難道說他們這十幾年來的夫妻恩愛、相敬相知都是假的嗎?!

  回憶著過去十幾年的一幕幕,章文軒眼底浮現些許哀傷,戚氏變了,不再像過去那般善解人意了。

  他真不懂戚氏有什么想不開的,這四個孩子都是她一手養大的,和她生的有什么不一樣,她為什么要鬧個沒完沒了?

  章文軒心情煩躁地朝鴻濤軒的方向走去。

  當他經過一個池塘時,忽然看到石橋的對面有一道眼熟的明黃色身影,步履停了一瞬。

  著一襲明黃色龍袍的皇帝就在池塘對面閑庭信步地緩行,手里慢悠悠地搖著一把折扇,似在觀魚,又似在賞荷,一旁還跟著四五個宗室勛貴,與皇帝說說笑笑,隨侍在側。

  章文軒立刻就調轉方向,快步穿過那座小巧的石橋,對著迎面而來的皇帝作揖行禮道:“參見皇上。”

  戚氏提出與章文軒義絕的事在行宮中正傳得如火如荼,這幾天,章文軒幾次跑去香竹苑找戚氏卻被驅逐的事也同樣傳開了,那幾個宗室勛貴一見章文軒,眼神中就露出幾分意味深長來,神色各異,似嘲,似笑,似嘆,似鄙。

  那一道道灼熱的目光看得章文軒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得疼,真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

  皇帝隨意地抬了抬左手,示意章文軒免禮,右手慢慢地扇著折扇,似是與他寒暄道:“章文軒,你這是上哪兒?”

  章文軒直覺地想說回鴻濤軒,話到嘴邊,又心念一轉,改口道:“回皇上,臣方才去香竹苑找了內人…”

  一說到戚氏,皇帝難免就想到了那封此刻還放在他案頭的義絕書,看著章文軒的眼神就有些微妙。

  一個男子無論各方面再出眾,只這家宅不寧一條,那就白玉有瑕,為人詬病。

  本來這臣子的家事也不歸他管,但是戚氏的義絕書都呈到他這里了,此事也總要有個了斷。

  皇帝手上的折扇停了下來,勸道:“章文軒,有道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不平何以平天下?”

  “皇上訓得是。”章文軒先附和了一聲,然后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嘆道,“臣也去勸了內人好幾回了,可偏偏她怎么也不肯見臣,非說臣以庶為嫡,有違正道。”

  章文軒眉頭緊鎖,神色間真是苦不堪言,心道:戚氏要與他義絕,也不過是因為拘泥著她長年無子的事,說來還不是因為她不愿以庶為嫡。哎,明明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啊!

  皇帝挑了挑眉,他當然看過戚氏的義絕書,但是許是因為家丑不可外揚,戚氏的義絕書其實寫得含糊,只籠統地說什么“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離,既二心不同,難歸一意,不如各還本道,與君長訣,從此恩義兩斷!”

  皇帝也猜到是章文軒犯了什么事激怒了戚氏,只是何至于義絕呢?!

  此刻聽章文軒道來,皇帝再聯想戚氏的那一紙義絕書,總算是有些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瞇了瞇眼。

  朝堂上那么多文武百官、宗室勛貴,皇帝平日里可沒那個閑功夫關系去管下頭臣子的家事子嗣,只不過因為章家是四大家族之一,之前他才特意詢問了章文軒關于章家下一任嗣子的事,當時章文軒只說他年富力壯,含糊帶過了,現在看來其實章文軒也在為章家下一任繼承人感到著急憂慮。

  戚氏膝下沒有嫡子,因此章文軒就想把庶子過繼到戚氏的名下記作嫡子,這倒也是合情合理。

  然而,戚氏并不同意。

  皇帝“啪”地收起了折扇,看著章文軒,倒是心生幾分內疚來。說起來,若非是自己提起嗣子一事,章文軒和戚氏也不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皇帝隨口又問道:“章文軒,朕記得你的長子是個秀才?”

  “正是。”章文軒一說到長子就是一副自傲的樣子,神采煥發,“臣的長子十五歲就中了秀才,一向勤奮好學,連家父都說,他再過明年就可以下場鄉試了。”想到父親說長子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以中舉人,章文軒不禁與有榮焉。

  “看來倒是個不錯的孩子。”皇帝以扇柄敲了敲自己的掌心,笑吟吟地贊了一句。

  見狀,章文軒順勢提道:“臣這長子雖是庶子,但是他的外祖父卻是先帝時的探花郎田有道。”

  “田有道…”皇帝微微挑眉,起了幾分興致,這個名字聽著是有些耳熟,好像二十年前是皖州前布政使。

  “田有道乃是家母的兄長,臣的大舅父。”章文軒干脆就把當年田家犯事,他家本著親戚情分把田家表妹贖回了家,后來因戚氏無子,他才又納了田家表妹為妾之事一一說了,慨嘆自己的逼不得已,又說他這些年來對戚氏一向又敬又重,夫妻和睦,偏偏這次為了嗣子一事起了爭執,戚氏不惜與他義絕。

  皇帝聽著唏噓地贊道:“章文軒,你倒是個重情義的人。”

  “多謝皇上,臣不敢當。”聞言,章文軒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皇帝身旁跟著的四五個宗室勛貴則是神色各異,誰不知道皇帝一向風流多情,恐怕還覺得這憐惜表妹的章文軒是個同道之人…

  幾個宗室勛貴三三兩兩地交換著眼神,都沒有說話,只等著看戲。

  皇帝沉吟一下后,道:“章文軒,干脆朕今天做個和事老,替你說和說和。”

  “多謝皇上。”章文軒登時喜形于色,皇帝既然這么說了,定是不會同意戚氏的“義絕”,豫哥兒他們反正也長大了,給戚氏一個孩子也無妨。

  他們一家人定會如從前一樣,父慈子孝,夫妻和樂!

  “去把章大夫人宣來。”皇帝隨口對著一個小內侍吩咐道,小內侍立刻匆匆而去,而皇帝一行人則朝池塘邊的一個八角涼亭走去。

  那涼亭建在濃密的樹蔭下,一面臨著波光粼粼的池塘,即可納涼,又可賞荷。

  內侍、宮女們忙忙碌碌,急忙給皇帝一行人備茶備點心,這茶才剛端上,就又有一個圓臉小內侍急匆匆地來了,稟道:“皇上,岑督主回來了。”

  皇帝又打開了折扇,喜出望外地笑道:“阿隱這一走,都快一個月了。阿隱不在,朕真是做什么事都不順啊!”想到最近的一些煩心事,皇帝眸光閃了閃。

  一旁的其他人要么連聲附和,要么就默不作聲,比如耿海。

  耿海慢悠悠地飲著茶,嘴角在茶盅后勾出一個不屑的弧度。

  岑隱這個時候回來已經晚了,自己已經哄著皇帝早早把宣各部族來京朝賀的旨意發出去了,就算岑隱現在知道,也礙不上什么了。

  不多時,一個身著大紅色麒麟袍的麗色青年就出現在池塘的另一邊,緩步走來。

  池塘的水光映在他絕美的面龐上和鮮艷的錦袍上,給他鍍上了一層璀璨的光暈,仿佛自那傳說中的仙境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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