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太夫人,族長的馬車進府了,剛到了儀門。”
一個青衣小丫鬟快步走進瓊瑰廳,屈膝稟著。
此時,諾大的廳堂里坐的是滿滿當當,就連端木憲也早早從衙門回來了。
不一會兒,二老爺端木朝就引著老中少三人人邁入院門,朝這邊走來。
為首的是一個身穿褐色仙鶴紋錦袍的老者,正是端木氏的族長,也就是端木憲的長兄端木寧。
端木寧年近花甲,頭發早已經白了大半,黝黑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比之養尊處優的弟弟端木憲看來老了不止十歲,身形略顯傴僂,步履粗率,通身不見一絲書香門第的儒雅之風。
也是,端木家本是淮北農戶,一介寒門布衣,約莫祖上燒了高香,直到出了個會讀書的端木憲。端木憲發跡后,就出銀子在淮北老家重造了祠堂,又買了祭田,建了族學…這些年,族中陸續有子弟考上秀才、舉人,端木家漸漸有了興旺之勢,如今端木一族在淮北也是大族了。
這也算是應了一句俗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端木寧年輕時也是下過地、做過農活的,他之所以能成為端木族的族長,那也是沾了弟弟的光。
“兄長遠道而來,辛苦了。”端木憲起身與端木寧見禮,請他坐下,又命人奉茶,態度十分客氣。
端木寧和端木憲寒暄了幾句后,就招呼一旁的長子和次孫給端木憲見了禮,之后就輪到了端木府的眾人按照輩分序齒一一給端木寧行禮。
端木寧還是第一次見到端木紜姐妹,按禮給了見面禮。
這一番見禮后,就是匆匆的一炷香時間過去了,廳內一片其樂融融,茶香裊裊。
端木寧捧著一個精致的粉彩茶盅,慢慢地喝了口熱茶潤嗓,眼角飛快地瞟了次孫端木琋一眼。他這個次孫比他幾個兒子有出息,會讀書,年方十六就已經是一個秀才了,淮北那等地方既無良師,也沒好的書院,端木寧早就琢磨著想找個機會進京,托托端木憲的路子,于是,干脆就以祝壽為借口帶著兒孫舟車勞頓地跑了這一趟。
來日方長,端木寧當然沒打算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放下茶盅后,就笑呵呵地與弟弟寒暄道:“說來為兄還未恭喜二弟,聽說皇上不久前追封了阿朗…”
端木憲卻是表情淡淡,抱了抱拳道:“都是皇上恩典…”不欲多言。
端木寧怔了怔,二弟一向不喜阿朗從軍,十幾年過去了,沒想到心結還在。
這個話題似乎挑得不太好…端木寧正想含糊過去,卻聽三老爺端木期唏噓地接了口,說道:“大伯父說的是,皇上封賞大哥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只不過…”他頓了頓后,繼續道,“可憐大哥膝下無子,以后連供奉香火的人也沒有,難得大伯父來京,不如做主替我那苦命的大哥過繼個子嗣,也好延續長房香火。”
說話間,端木期的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這過繼之事,他事先沒有同父母商量過,因為他都知道若是事先提了,那自己恐怕就沒份了,母親一向看重二哥那一房,有什么好事,一定會先緊著二哥…他又怎么能平白為他人做嫁衣裳!
這件事他們三房必須先下手為強,大伯父是族長,一旦今日父親在大伯父面前答應了下來,這件事也就成定局再不會出什么變數了!
端木期身旁的唐氏挺直腰板,優雅地徑自飲茶,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淺笑,似是成竹在胸。
廳堂里的氣氛更怪異了,大部分人都不是傻的,立刻就明白了三房打的如意算盤,四房與五房皆是似笑非笑,反正就算端木朗要過繼,這好事也輪不到他們頭上,干脆就是冷眼旁觀,而二老爺端木朝卻是不動聲色,徑自飲茶。
端木憲飛快地朝目光閃爍的端木期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失望,他家這個老三都快三十的人了,為人處事還這般不知輕重,不知審時度勢…
他們這位皇帝最是精明,正是因為長房無子,皇帝才會給個世襲三代的安遠將軍,以示隆恩。要不然,就憑端木朗的那點軍功,哪有資格換一個可以萌蔭子孫后代的官職?!
端木憲眉心微蹙,正要說什么,就聽一個清脆果決的女音先他一步響起:
“伯祖父,三叔父,此事不妥!侄孫女不能同意。”
一瞬間,屋子里寂靜無聲,只聽那穿堂風拂進廳堂的呼呼聲回蕩在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同一個方向,穿了一件玫紅色遍地纏枝芙蓉花褙子的端木紜挺直腰板坐在一把紅木圈椅上,在眾人灼灼的視線中,她仍舊毫不退縮,嘴角緊抿,神色間透著一抹倔強。
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少女,端木憲原本已經到嘴邊的喝斥一下子都咽了回去,眼中幽暗深邃,思緒起伏。
長房的紜姐兒素來輕狂,近來似乎更是變本加厲起來,頗有幾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味道,她是救駕有功,但是皇帝也已經賞了,莫不成就以為能以此作為“免死令牌”在家中橫行無阻不成?!
端木憲瞇了瞇眼,捧起了一旁的掐絲琺瑯三君子茶盅,心里轉瞬便有了決定。
紜姐兒好歹是端木家的嫡長女,必須得好好收收她的性子,免得日后給家里惹禍。
見端木憲不說話,似是默認,原本還有幾分提心吊膽的端木期總算是放下心來。唐氏自然感受到他神色間的微妙變化,心里嘆了口氣,頗有幾分怒其不爭的無奈。
唐氏思忖了一下,擺出長輩的姿態開口道:“紜姐兒,你莫急,你三叔父也是為你父親考慮。你雖然年紀還小,可也當明白‘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父親英年早逝,卻膝下無子,讓他九泉之下如何安心?!皇上一片慈心追封了你父親一個可世襲的安遠將軍,想必也是這個意思,紜姐兒,我們端木府又怎么能辜負皇恩?”
唐氏言辭鑿鑿,一副“端木紜還小,所以考慮不周”的樣子。
見狀,小賀氏差點沒笑出聲來,眸中閃過一抹不屑。她這個弟媳一向自詡名門貴女,高人一等,瞧瞧她現在這副難看的嘴臉,就跟那些個算計婆家針線的村野鄉婦一般,真是可笑至極!
唐氏能感受到賀氏和小賀氏婆媳那摻雜著各種意味的目光,然而她卻是不以為意。
她出身江南唐家,他們唐家可是真正有底蘊的書香世家,賀家又算的上什么,不過是靠賀太后起家的爆發戶罷了!
以她的家世,別說是太夫人賀氏不喜自己,就算是老太爺惱了,也不會拿自己怎么樣!
端木紜的神色不變,烏黑的柳葉眼中還是那般明亮堅定,堅持道:“我不同意。”
頓了頓后,她霍地站起身來,臉頰上因為情緒激動染上一片紅暈,拔高嗓門又道:“若是父親需要有人供奉香火,我就去立女戶,繼承將軍府!”
這一句話說完后,整個廳堂的空氣瞬間一冷,仿佛陡然入秋似的。
端木期差點就沖動地站了起來,卻被唐氏及時拉住了,夫妻倆的的臉色都是陰晴不定。
而其他人都是面面相覷,只覺得端木紜真是異想天開。
所謂女戶,就是戶無男丁,只得由女人來擔當一戶之主。女戶若要承襲,那就當招贅,等生下了兒子,兒子自然可以為家里延續香火。
若是真讓端木紜立了女戶,這尚書府怕是要成為整個京城茶余飯后的笑柄了!
連平日里堪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端木憲都是面色微變,空氣頓時有些凝滯。
端木寧心里暗道不妙,他隨口提起端木朗被追封的事,不過是想不著痕跡地恭維端木憲圣寵正濃,卻沒想到被端木期幾句話,就捅到了馬蜂窩。
端木寧清了清嗓子,趕緊攪混水,笑道:“過繼一事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定下的,日后再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就是。”
唐氏深吸一口氣,勉強冷靜了下來。她也怕逼得太急,以后更難辦,給了端木期一個安撫的眼神,就微笑著附和道:“大伯父說的是。”
端木緋半垂眼簾,暗暗觀察著在場眾人的神情,沒有說話。
這件事暫時揭過了,然而廳堂中的氣氛卻再不復之前的熱絡,端木憲直接把一干小輩給打發了。
眾人出了瓊瑰廳,四散而去,目送端木紜和端木緋姐妹倆的目光都有些復雜,心里都明白這一出戲還沒唱完呢。
端木紜和端木緋徑自從外院回了湛清院,端木紜一路無語,那略微繃緊的嘴角可以看出她心中的不虞。
二人進了東次間后,端木緋就吩咐綠蘿道:“綠蘿,你去泡兩杯金銀花茶來。”
聽到妹妹的聲音,心事重重的端木紜猛然回過神來,對上端木緋烏黑沉靜的大眼睛,忙握住了她的手道:“蓁蓁,別怕。”
回想自己剛才在瓊瑰廳的表現,端木紜知道自己太急了。
唯恐自己嚇到了妹妹,端木紜拉起了妹妹的小手,在一旁的羅漢床上坐下,又道:“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說著,端木紜的柳葉眼中似乎閃過了許多,神色間多了一絲苦澀,一絲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