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過了一晚,舞陽還是義憤難平,忍不住要直抒胸臆:
“丟人,真是丟人!緋妹妹,本宮真是羞于有這么個皇姑母!”
“若非我們是皇家女兒,出了這樣一位姑母,一辱俱辱,我們慕家姑娘們怕都要出家做姑子去了。”
“本宮下面的幾個妹妹都還年幼呢,父皇也不怕她們有學有樣!”
“現在可好了!和親是兩國大事,卻搞得好似一場鬧劇,長慶皇姑母一時當著大家的面與那耶律輅膩膩歪歪,一時又反悔說不肯和親,她真當和親是玩笑啊!”
“難道她以為堂堂北燕二王子會留在她的公主府當她的禁臠不成?!”
舞陽繃著小臉,氣得胸膛微微起伏著。
“舞陽姐姐,別為了這些不相干的事氣壞自己。”端木緋脆聲安撫道,“我來給你沏壺茉莉茶來消消火。”
端木緋不動聲色地起身去給舞陽泡茶,腦海中回想著昨晚驚蟄殿中長慶對著耶律輅投懷送抱的那一幕…
昨日黃昏,端木緋與安平告別后,先是攔下了安嬤嬤她們。然后就回了瑤華宮親自動手配香。
在紫述香中加入適量的檀香,制成一味“春花散”,然而春花散的藥效太猛,她就依著《御香譜》先是加了龍誕香,一來是掩蓋紫述香特有的香味,二來也是為了稀釋春花散,讓它發作得慢一些。再又添了蘇合香,讓春花散消散的更快一些。
在晚宴開始前,她和安平是故意湊著時間與長慶“偶遇”在驚蟄殿外,安平借著輕拍長慶肩頭的機會把春花散拍在了長慶身上。
接下來,就只等春花散發揮它的作用,干擾安慶的神志了…
一切都計算得恰恰好。
端木緋嘴角微翹,將滾燙的沸水倒入茶盅中,朵朵茉莉花在熱水中倏然綻放,不一會兒,屋子里就彌漫起淡淡的茉莉花茶的香味。
舞陽飲了半杯茶,感覺心緒平復了不少,正想與端木緋討論明日的計劃,一個青衣宮女快步進來稟道:“殿下,皇上正讓欽天監擇吉日,許是要啟程回京了。”
這個消息不僅傳到了舞陽耳中,也在獵宮各處傳開了,一下子就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
整個獵宮上下都興高采烈地開始收拾東西,討論回京的事宜。
他們離京已經大半個月了,不少人的心里也開始懷念自己的家人,以及京城的種種繁華便利。
次日一早,舞陽、涵星和云華她們就又拉著端木緋跑去獵場玩,想著過幾日就要啟程回京了,等她們回了京城,想要這樣隨性地踏秋狩獵,可就沒那么便捷了。
姑娘們都穿了騎裝、帶了弓箭,興致勃勃。
然而這才剛出獵宮,就聽到身后傳來一個氣喘吁吁的男音:“端木姑娘,且留步!端木姑娘…”
正往馬棚去的姑娘們便停下了腳步,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提著袍裾從獵宮的正門跨步跑出,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油光滿面,一襲石青直裰襯得他肥碩的身體仿佛一個巨大的冬瓜朝她們滾來。
正是吏部天官游君集。
“端木小姑娘…”游君集在幾步外停下腳步,一邊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液,一邊笑容可掬地說道,“你擺的那個殘局我已經解開了…走走走,快隨我下棋去。”
他一笑起來,瞇著細眼,再配上那大腹便便的樣子,頗有幾分彌勒佛的感覺。
涵星聞言眉頭一皺,嬌聲道:“游大人,我們馬上要去獵場,等回來再下也不遲。”
“臣不敢耽誤四公主殿下,臣找的是端木姑娘。”游君集笑瞇瞇地拱了拱手,說著,又看向了端木緋,用柔和的聲音誘哄道,“端木家的小丫頭,打獵有什么好玩的,咱們還是下棋去吧。要不,你要吃什么野味,跟我說,我找人給你打去。”
瞧他那插科打諢的樣子,若非知道他的身份,幾乎要有人懷疑這是哪里跑來的拐子想要拐騙小姑娘呢!
端木緋不由失笑,她那個棋局也擺了好些天了,本來也是一時興起,其實連瑤華宮門口的棋盤也早就被她收了,她自己幾乎快忘了這回事…
不過殘局的事,她有言在先,當然不能失言。
端木緋歉然地看向舞陽、涵星幾人道:“舞陽姐姐,涵星表姐,云華姐姐…你們去玩吧,我陪游大人下一局,明日再與你們玩。”
游君集頓時喜笑顏開,搓著手道:“你這丫頭不錯,下完棋,我請你喝…”下一個“酒”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他急忙改口,“喝茶!”
說著,他就招呼著端木緋往西北方的涼棚去了。
幾位姑娘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小廝手里還捧著棋盤和棋盒,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不知道誰嘀咕了一句:“果然是棋癡。”
涵星她們牽了馬后,說說笑笑的就去了獵場,唯有舞陽改變主意留了下來,也跟了過去觀棋。
前去觀棋的人不僅是舞陽,還有廣場上的其他人也都好奇地聚了過來,對于端木緋擺的那個殘局,眾人也是如雷貫耳,看過棋譜的人就算沒有十之七八,也有十之五六。
沒一盞茶功夫,那片涼棚就被圍得熙熙攘攘,里三層外三層都是觀棋之人,還有更多的人聞訊趕來…
涼棚下,人雖多,卻是一片寂靜,眾人來到此處以后,仿佛瞬間被收去了聲音似的,一個個都屏息靜心觀棋。
涼棚下居中的那張桌子邊,游君集與端木緋對著棋盤面向而坐,一大一小沉默地下著棋。
這局棋雖然不是快棋,但是二人卻下得極快,十息落一子。
游君集對著殘局的棋譜鉆研了五六天,早就對這棋局的布局與變化了然于心,有條不紊地按照心中的方案落子。
端木緋也不容多讓,胸有成竹地一一化解游君集的每一個攻勢。
“啪啪啪…”
時間在這單調規律的落子聲中過得極快,眨眼間一炷香時間過去了,棋盤上的棋子變得更為復雜,密密麻麻,其他人的思緒幾乎跟不上他們落子的速度。
“啪!”
端木緋彎著小嘴,又在“十七星,三”的位置落下了一顆白子。
“妙…”
一旁的人群中一個少年公子低呼了一聲,但隨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驟然噤聲。
周遭的數人皆是不贊同地朝那少年公子看了一眼,少年公子賠笑了一聲,用扇子擋了擋嘴,跟著,眾人的目光就再次看向了游君集。
只見他伸出兩根圓潤的手指從棋盒中捻起了一顆黑子,指尖微微揚起,正當眾人以為他要落子的時候,他的手又遲疑地頓在了半空中,眉頭微蹙…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游君集都是一動不動,彷如一尊石像,顯然是陷入苦思之中。
這下,連落子聲都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鴉雀無聲。
不少觀棋之人都是暗暗交換著眼神,看來游君集是要輸了,此時再看棋盤和端木緋,眾人心里都是咋舌。
這位端木四姑娘小小年紀,但是在棋弈上的造詣委實是驚人,也不知道過幾年又會是如何驚艷絕才。
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下,端木緋依舊從容鎮定,慢悠悠地捧起一旁的茶盅抿了口茶…
“游大人!游大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獵宮的方向傳來一陣內侍尖細的高呼聲,伴著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圍觀的人群中立刻就有人把那內侍認了出來,“那不是章公公嗎?”
章公公是皇帝身旁近身服侍的內侍之一,瞧他火急火燎地跑來找游君集,眾人就隱約猜到可能是皇帝有事宣游君集,紛紛給那氣喘吁吁的章公公讓了道。
果然——
“游大人,小的可算找到您了。皇上宣您即刻去正殿覲見!”滿頭大汗的章公公急匆匆地說道。
游君集的眼睛仍是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棋盤,覺得自己只差一步…不對,只差半步就可以想到應對之道了。
他實在是舍不得這個關口離開,隨口問:“可是出了什么事?”
章公公不由面露猶豫之色,不過他也知道游君集素有棋癡之名,想要把他從棋盤拖走恐怕不易。
他遲疑地朝端木緋看了一眼,最終俯身在游君集耳邊悄聲答道:“游大人,有御使上折彈劾閩州李家私賣軍糧,通敵叛國。”
他雖然說得小聲,但是端木緋和舞陽都離得近,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
舞陽雙目一瞠,眉宇緊鎖,反射性地看向了身旁的端木緋,而端木緋卻是神色自若,仿若未聞般說道:“既然游大人有要事在身,還請自便。”
游君集幽幽地嘆了口氣,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黑子,若非事關重大,他真是舍不得啊…
他轉頭對著一旁服侍的小廝反復叮囑道:“給我把棋局保存好了,可千萬不許他人隨意亂動。”
小廝自是連連保證。
“端木家的小丫頭,”游君集一臉歉意地看著端木緋,似乎怕她惱了般好聲安撫道,“等我辦完了事,咱們晚點繼續下。”
說著,他站起身來,對著端木緋拱了拱手匆匆走了。
他心里還想著他的棋局,絲毫沒有意識到閩州李家正是他眼前這小棋友的親外祖家。
在短暫的震驚后,舞陽就回過神來,連忙出聲安慰端木緋道:“緋妹妹,你不用擔心。父皇一定會下令嚴查的,李家不會有事的。”
說著,她拉起了端木緋的一只小手,絮絮叨叨地說道:“那些御史平日里也沒少彈劾別人,這樣的彈劾時不時地就會有人上一折,多是雷聲大,雨點小,不會有事的…?”
端木緋微微垂眸,默不作聲,那長翹如蟬翼的眼睫微微扇動著,如點漆般的眼瞳閃過一道流光。
“嘩啦啦…”一道強風忽然刮來,吹得她們上方的涼棚還有四周的樹木都搖晃作響。
風一陣比一陣強烈,那呼呼聲仿佛無數人在空氣中低語似的,將整個獵宮皆席卷其中。
閩州李家盜賣軍糧一事由李御史上折呈到了皇帝御前,當日,皇帝就下旨命閩州總兵李徽自辨。
旨意以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了閩州。
這件事也在獵宮中傳揚開去,卻沒有掀起太大的風浪。
朝堂之上,臣子之間相互彈劾的事履履有之,被那些個自命青天的御史彈劾的封疆大吏亦不在少數。
再者,這盜賣軍糧之事,其實可大可小,關鍵端看君心如何定奪;至于這通敵,哪次彈劾那些邊關武將時,不會扯上個通敵謀反之類的罪名來引起皇帝的重視,說來也不過是一種危言聳聽的手段而已,就如同彈劾某些貪官們時,總是會附上危害黎民、江山社稷云云的詞。
眾人也就是當做一道耳邊風,聽過就算,大都沒有太過在意。
然而,十一月初三,圣駕尚未啟程返回京城,又一道彈劾李總兵的折子十萬火急地遞到了御前,這一道是以火漆封口的密折。
御書房內,久久沒有聲息。
空氣越來越沉,越來越冷,那些個小內侍都噤若寒蟬,也唯有一道著大紅色織銀蟒袍的身形悠然自得。
許久,皇帝終于從折子中抬起頭來,面色陰沉,眸光冰涼好似寒霜,晦暗不明,似在思考衡量著什么。
沉默了一息,皇帝把折子遞給了一旁的岑隱,緩緩地問道:“阿隱,你怎么看?”
岑隱一目十行地看著手中的折子,長翹的睫毛半垂,在眼下留下一片淡淡的陰影,寧靜而淡然,須臾,他抬起頭來,神情平靜地回道:“回皇上,閩州少不了李家。”
屋子里再次沉寂了下來,皇帝沒有再說話,又陷入了沉思…
沉默漸漸蔓延開去,外面原本還陽光普照的藍天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布滿了一片片陰云。
?“轟隆隆——”
天際傳來一陣陣沉悶的雷聲,一場暴風雨眼看著就要襲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聲:
“還不讓開?!本宮要去見皇弟。”那驕傲的女音高亢激昂,又透著一絲歇斯底里的激動。
“長公主殿下,請您在這里稍候,奴才這就去通…殿下,皇上還在議事呢。”內侍緊張地說著,卻攔不住女子那氣勢洶洶的步伐。
隨著一聲粗魯的打簾聲,穿著一件石榴紅寶相花纏枝金絲紋刻絲褙子的長慶昂首挺胸地進來了,后面跟著一個滿頭大汗的內侍,形容惶恐。
皇帝隨意地揮了揮手,那個內侍就俯首退出了御書房。
“皇弟!”長慶橫沖直撞地來到皇帝跟前,“本宮絕不和親!”
她尖銳的聲音幾乎掀翻了屋頂,皇帝只覺得額頭隱隱作痛,撫了撫太陽穴。
明明那晚是她酒后失態,非要癡纏著耶律輅,鬧得沸沸揚揚,如今已經滿朝皆知了!
他為了這個皇姐,無視了耶律輅的不虞,想為他們二人下旨賜婚,皇姐怎么還要鬧個沒玩沒了?!
“皇弟,本宮不是與你說過了,本宮是被安平那個賤人算計了!”長慶一看皇帝的神情就知道他的想法,急切地又道,情緒更為激動,臉頰氣得通紅。
“皇姐,你冷靜一點!”皇帝無奈地說道,“那晚朕就已經找了太醫院院判和制香局的總管看過了,你身上沒中什么藥,也沒有什么紫述香…”
皇帝心里也覺得長慶那晚在驚蟄殿對耶律輅的癡纏似乎有些蹊蹺,那日就讓人悄悄查了,卻沒有發現什么不對勁。
“皇姐,太醫說了,你只是肝郁化火,又飲了酒,導致君相火旺…”皇帝說得還算含蓄,終究沒好意思直白地說自己的胞姐是犯了花癲癥。
太醫說了,花癲癥源于病患求而不得,是以郁結于心肝,容易反復。
為了治好長慶的花癲癥,皇帝也是豁出去了,決定獨斷獨行一回,怎么也要讓長慶如愿嫁給耶律輅!
沒想到他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長慶卻如此反復無常,無視自己的好意!
想著,皇帝的臉色不太好看,神色間就露出一抹不耐。
“皇弟,總之,本宮絕不離開京城!”長慶又上前一步,語氣強勢堅決,“反正那耶律輅不是看上了安平嗎?!”
一說到“安平”,長慶就是咬牙啟齒,“那么,讓安平與封預之和離了,再去和親就是!”
見皇帝眉尾一挑,似有動容,長慶便又體貼地補了一句:“如此一來,皇弟也能去了一個心腹大患,這不是一石二鳥嗎?!”
或者說,是一石三鳥!長慶目光炯炯地盯著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瞥了長慶一眼,半垂眼眸,神色中帶著一抹沉吟。
其實,早在耶律輅到他跟前求娶安平的時候,皇帝就這么考慮過,反正世人皆知安平與封預之夫妻不和已久。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長慶在驚蟄殿里鬧出了這一出鬧劇,讓他還怎么好意思開口叫安平和親北燕?!
甚至于,現在無論是讓公主還是宗室貴女和親,都不妥了。
“皇姐,你先回去吧。此事朕還要仔細思量一番…”皇帝語氣溫和地說道,試圖把長慶哄回去,卻又含糊其辭,沒有明確地給出一個回復。
知弟如姐,長慶也知道皇帝是在哄自己,是暫時敷衍自己,她會這么激動,也是心知這次的事鬧得有些難以收場…
皇帝重視姐弟之情,可是皇帝更在意的是他的顏面!
長慶緊緊地握拳,眸中一片暗潮洶涌。她也曾想過,如果實在推不掉和親,自己該怎么辦?!
那么,也唯有退而求其次了!
“皇弟,本宮知道你為難…”長慶咬了咬后槽牙道,“本宮可以答應和親,可是你要答應本宮三個條件。”說著,長慶眼尾斜挑,眸光流轉,斜眼朝左前方瞥了一眼。
皇帝有些驚訝地抬眼看向長慶,順著她的話說道:“你說來與朕聽聽。”
長慶的瞳孔中閃過一抹惡意,緩緩地伸出右手的一根食指,道:
“第一,皇弟你下旨申斥,奪了安平那賤人的安國公主!”
“第二,耶律輅入贅本宮的公主府。”
“第三…”
說到“第三”的時候,長慶頓了頓,一雙含著脈脈春情的眼眸再次朝左前方的麗色青年看去,“你把岑隱給本宮…”
說話間,長慶的臉頰微微一歪,鬢角幾串珍珠流蘇垂在她白皙細膩的肌膚,那肌膚與珍珠交相輝映,似是閃著淡淡的光暈,嫵媚中透著誘惑。
岑隱正坐在窗邊的一張紫檀木圈椅上,默默地飲著茶水,那修長漂亮的手指映得他指下那鮮艷的琺瑯粉彩茶盅黯然失色。
他身上那華麗的錦袍、炫目的紫金冠、精美的玉帶…都不過是他那張絕世麗顏的陪襯物罷了。
如此的美人偏偏就…
長慶心里忍不住微微嘆息,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哪怕把他藏于府中,金屋藏嬌,也是一件美事。
隨著長慶提出的這一個個條件,皇帝的臉色越來越看,面沉如水,最后他終于按捺不住心底的怒意,直接一掌拍在了御案上,斥道:“胡鬧!”
“啪!”
案頭的茶盅、折子隨著這一掌微微晃動不已,跟著,屋子里靜了一瞬,空氣瞬間緊繃起來。
皇帝氣得臉色微青,指著長慶怒道:“朕還有政務,皇姐,你退下吧。”他的語氣十分強硬,再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長慶還是不甘,眉宇緊鎖,心里憤憤不平:她都愿意退一步,皇弟為何不肯成全她?!
長慶憤然地拂袖離去,走到門簾前,又驀地停下了腳步,回頭撂下話來:“皇弟,你要是不答應本宮的條件,本宮絕不和親!”
說完,她就自己打簾走了。
那沉重的錦簾被她隨手甩下,在半空中劇烈地來回晃蕩著,仿佛在替長慶宣泄著她的怒意。
四周再次靜了下來,鴉雀無聲,直到皇帝幽幽的嘆息聲響起:“哎,朕這個胞姐越來越不懂事了…”
這些話皇帝能說,太后能說,別人確實接不得話的。
岑隱放下茶盅,對著皇帝微微一笑,云淡風輕地換了一個話題:“皇上,欽天監夜觀天象,十一月初八是個吉日,監正剛剛呈上了折子…”
皇帝揉了揉眉心,因為這兩天的事覺得敗興了不少,也迫不及待地想回京了。
“那就十一月初八啟程回京。”
一捶定音。
口諭當天就傳了下去,接下來的幾天,獵宮上下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地為圣駕回宮的事準備起來。
長慶又去癡纏了皇帝幾回,但這一次,皇帝沒有絲毫讓步,只說大盛與北燕和親一事,等回京后再行定奪。
如此,到了十一月初八,圣駕起駕回京。
一大早,天空才露出了魚肚白,龐大的車駕就浩浩蕩蕩地上路了,端木緋也騎馬混在姑娘們的隊列中。
在獵宮苦練了一個月的馬,端木緋的騎術還是稍微長進了一點點,雖然不能跟舞陽、安平相比,但幸虧霜紈實在溫順的很,一人一馬也算是配合默契,好歹能勉強跟上車隊了。
眾人一路談笑風生地策馬而行,中午又在一條河畔扎營小憩了一個時辰…待到未時,車隊即將再次踏上歸程時,端木緋卻笑吟吟地喚住了舞陽和涵星:
“舞陽姐姐,涵星表姐,你們和我一起坐馬車吧…一會兒會下雨。”
涵星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天色,此時,艷陽高高懸在空中,陽光燦爛,萬里無云,哪里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涵星與舞陽交換了一個眼神,只當端木緋是騎馬騎累了,為了叫她們陪她坐馬車才這么說的,就應下了。
三個姑娘一塊兒上了馬車,馬車隨著車隊飛馳而出,車隊又浩浩蕩蕩地上路了。
姑娘們說說笑笑,不知時間流逝…
直到,車外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雷鳴聲。
舞陽怔了怔,下意識地挑開了一側窗簾,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時暗了下來,層層疊疊的烏云遮天蔽日,黑壓壓的一片。
“滋啦啦——”
天空中猛然炸下一道巨大的閃電,剎那間把四周和馬車里照得亮如白晝。
“吧嗒,吧嗒…”
下一瞬,豆大的雨滴如小石子般密密麻麻地砸了下來,噼里啪啦地落在樹枝、馬車、地面上,雨越下越大,這才幾息的功夫,就變成了一場瓢潑大雨,打濕了原本干燥的地面。
一場暴雨以猝不及防之勢驟然來襲了!
四周此起彼伏地響起了馬兒的嘶鳴聲,但凡策馬隨行的人全都被雨淋濕了身子,女眷們驚呼著裹上斗篷飛快地避回到馬車里梳頭換衣裳,勛貴官員們也紛紛上了馬車避雨。
那些禁軍、護衛和下人們就無可奈何了,最多也就是披上蓑衣,大部分人都只能任由雨水沖刷著他們的周身,沒一會兒渾身就全部濕透了…
這場雨來得快,去得卻不快,一直下了一個時辰才停,把周遭變成了一片泥濘水澤,兩旁的樹木被雨水洗得蒼翠欲滴,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水汽。
待到黃昏扎營的時候,整個營地里都飄揚起姜湯的氣味,上上下下都捧著一杯姜湯怯寒氣。
端木緋、舞陽、君然、謝愈、涵星等七八人坐在一個帷棚下一邊飲著溫熱的姜湯,一邊閑聊著。
“下午這雨委實來得突然。”謝愈一鼓作氣地飲完姜湯后,就隨口道,“舞陽,幸好你坐了馬車,我們男人淋點雨沒事,你們姑娘家身子弱,受了寒就不好了。”
舞陽和涵星直覺地互相看了看,想起了同一件事來,舞陽笑道:“這事說來多虧了緋妹妹,她下午啟程前就說要下雨,讓本宮和四皇妹隨她一起坐馬車。”
涵星在一旁頻頻點頭,好奇地眨眼問道:“緋表妹,你怎么會預料到下午要下雨…難道你還會觀天象不成?”
端木緋放下手里喝了一半的姜湯,笑瞇瞇地說道:“區區天象算什么,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明陰陽,懂八卦,曉奇門,知遁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她的話沒說完,涵星已經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你這是自比諸葛再世呢!”
端木緋的這番話真是某本演義小說里用以形容諸葛孔明的一段話,也常常在戲臺上被用來唱誦,眾人皆是耳熟能詳,都笑得前俯后仰。
謝愈更是笑得肚子也痛了,指著端木緋道:“端木姑娘,你這人可真好玩,又機靈,怎么別人非要說你是傻子呢?!”
謝愈口中的“別人”說指的其實是耶律輅,可是聽在涵星耳里,卻像是在說自己和端木綺她們。
“咳咳…”涵星被姜湯嗆到,微微地輕咳了起來。
舞陽見狀輕輕地拍著涵星的背,嘴里嘀咕著“這么大人了還這么不小心”云云。
這個話題很快就被帶過,眾人也就隨意一聽,大都也沒放在心上,又說起這一路的見聞來,唯有某個狐貍眼中閃過一道利芒,似是若有所思。
又坐了兩盞茶后,眾人便散去了,端木緋正要進自己的帳篷,卻被某只狐貍叫住了:“端木四姑娘。”
君然搖著折扇笑吟吟地朝端木緋走來,一襲碧藍錦袍映得他面如冠玉,高挑俊美,讓人看了不由心贊一聲“好一個翩翩佳公子”,可是端木緋卻覺得他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果然,君然的第一句話就是道:“本世子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端木緋從善如流地把綠蘿給打發進了帳篷。
“端木四姑娘,你悄悄與本世子說說,回京前還會不會下暴雨?和今天一樣的暴雨。”君然搖了搖折扇問道,心里覺得阿炎這小媳婦真是能干,自己沒看錯人啊!
端木緋驚訝地眨了眨眼,君然的這個問題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抬眼看了看天空,此刻夜幕已然降下,雨后的夜空漆黑如墨,那點點星辰璀璨如無數寶石…
端木緋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櫻唇微動,似是喃喃有詞,須臾,她才再次望向了君然頷首道:“會。”
聞言,君然的眼睛頓時笑成了瞇縫,略顯急切地再問道:“哪一天?”
然而這一次端木緋就沒那么爽快了,笑瞇瞇地對著君然比了一根白嫩嫩的食指,意思是,你不是只請教一個問題嗎?
君然賊兮兮地笑了,狐貍眼中精光四射,“端木四姑娘,你上次這么辛苦才贏了五百匹馬,怎么能讓人平白賴了呢?!總得連本加利地討回來,你說是不是?”他一副理所當然地說道。
端木緋眸光一閃,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腦袋,爽快地笑道:“后日初十午時左右會有暴雨,大致持續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之間。”
“端木四姑娘,多謝了。”君然喜形于外地收起了折扇,用扇柄敲了敲掌心。他本來就指望知道哪一日會下暴雨,沒想到端木緋給的信息如此詳盡。
甚好,真是甚好!
“明年本世子定送你一匹小馬駒。”君然拱了拱手后,就步履輕快地走了,朝自己的帳篷方向走去。
封炎離開獵宮前曾私下與他商議,打算在圣駕回京的路上把那五百匹被賴掉的大宛馬給弄回來,封炎說了,他會帶人在回京路上預先設下埋伏,讓君然想辦法把耶律輅引過去。
封炎那日也沒多說,把難題丟給了他,自己就跑了,害得君然頭疼了好幾天,不知到底該如何引蛇出洞方為上策。
剛才他一聽端木緋居然會看天象,便靈機一動,覺得可以利用暴雨作為天時,這段回京路是為地利,接下來再有他和封炎這人和,必然能成事!
君然仿佛已經看到那五百匹大宛馬正以萬馬奔騰之勢朝他奔來,對了,還有未來那些可愛的小馬駒呢!
君然得意洋洋地吹起口哨來,悠揚的口哨聲隨著那寒涼的夜風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