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對面的羅蘭郡主也看到了端木緋,嘴角撇了撇,就撇開了視線。
端木緋沒在意,她的目光很快就又被場中對峙的二人吸引了。
剛才上場的青年是羅蘭郡主的兄長赫魯。
“請指教。”赫魯把右手放在胸前,對著幾步外的那個光頭大漢微微躬身行了禮。
光頭大漢也同樣回了禮,眼底露出不屑。
這兩人站在一起對比鮮明,與高大魁梧得好似一座小山的光頭大漢相比,比他矮了半個頭的赫魯是如此瘦小,看著近乎荏弱。
在那中年男人用鼓槌“咚”地一聲敲響了鑼鼓后,摔跤比賽再次開始了。
這光頭大漢看著魁梧,可是身手卻十分敏捷,鑼聲響起后,他就先下手為強,如同猛虎般朝赫魯飛撲了過去,打算抱住對方的腰身。
然而,赫魯從容不迫,身形往右一閃,就轉到了光頭大漢的身后,從后側抱住了對方,接著腳一蹬,不知怎么地雙手一拉一扯,對方那龐大的身軀就斜飛了出去,摔在地上。
赫魯將對方的右胳膊扣在了他的后腰,令他動彈不得。
四周靜了一瞬,赫魯很快就放開了那個光頭大漢,往后退了幾步,嘴角含笑。
他贏了,而且贏得干脆利落!
接著,周圍又響起了一片如雷的掌聲,幾乎響徹這片集市,如海浪般一浪接著一浪地高起。
一時間,那些圍觀人群的目光全部都匯聚在了赫魯身上,不少人都揮著拳頭為他歡呼著,這種看著以弱勝強的逆轉讓人不禁心生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
那個光頭大漢起身后,瞪了赫魯一眼后,就灰溜溜地跑了。
那個中年攤主再次環視眾人,拔高嗓門再問道:“可還有人要挑戰這位年輕的勇士?”
四周還是一片熱鬧的喧嘩聲,眾人彼此互看著,也有人互相推搡著,卻是無人再應。
中年攤主又把話再重復了一遍,直到第三遍,還是沒有人站出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少圍觀的人都已經在這里連看了好幾場比賽了,知道剛才那個光頭大漢的實力,在赫魯以前,他已經連勝了五個對手,而赫魯在不到十息的功夫中,就輕而易舉地打敗了這個光頭大漢,其實力可見一斑。
眼看著遲遲無人上前,端木緋便覺得無趣了,拉了拉封炎的手,左手指了指另一個方向道:“我們去那邊看看。我剛才看到那里好像有駱駝…”
端木緋說著眸子又亮了起來,她以前在書上看到過駱駝的圖,這還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真的駱駝呢,光是那隆起的就讓端木緋覺得有趣極了。
封炎一向順著端木緋,她說什么,就是什么。
“麻煩讓一讓…”
兩人正要轉身離開,前方又響起了赫魯充滿挑釁的聲音:“這位公子別走啊,要不要與我比試一下?!”
赫魯直接抬手指向了封炎,于是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齊刷刷地朝封炎射了過來,一時間,封炎和端木緋成為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包括羅蘭郡主也看了過來,眼神高傲。
“端木四姑娘,”羅蘭郡主下巴微昂地看著端木緋,“不知道令兄可敢與家兄一較高下!”
她和赫魯皆是目露挑釁之色。
封炎俯首看向了端木緋,眨了眨眼,意思是,蓁蓁,你認識他們?
端木緋點了點頭,小聲地與他說悄悄話:“那是百川族的羅蘭郡主,上次在寧江行宮打馬球輸給我和涵星表姐,就一直不服氣…”
四周圍觀的人群也意識到這幾個年輕人應該是彼此相識,登時愈發喧嘩了,一個個都是面露異彩,如同一鍋快要燒開的熱水一般鼓噪了起來,感覺到他們似乎又有一場好戲可以看了。
一個缺了顆門牙的老者笑呵呵地對著封炎道:“小兄弟,瞧你配著彎刀,應該是個學武之人,要不你試試,給我們中原人長長臉?!”
有人支持,就有人反對,便聽又有人說著什么“別沒長臉反而丟了臉”以及“人要有自知之明”什么的。
封炎沒在意周圍的那些聲音,他滿心滿眼想的是他可不能給蓁蓁丟臉。
“蓁蓁,你要不要彩頭?”封炎一本正經地看著端木緋,“等我一會兒。”
沒等端木緋回答,封炎已經把手里的手爐先遞給了端木緋,然后又拔下了隨意地插在腰帶上的彎刀,也交給了端木緋。
封炎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赫魯跟前,靜靜地與對方四目相對,目光交集之處隱約有火花閃現。
四周的群眾更激動了,面露紅光,叫嚷著“比一比”,一聲比一聲響亮,他們的情緒沸騰了起來。
端木緋看著手里的彎刀緩緩地眨了眨眼,屁顛屁顛地走到那中年攤主跟前,給了對方一個銀錁子作為挑戰的費用。
中年攤主收了銀子,更樂了,容光煥發。他今天從這些挑戰者手中收的銀子其實早就超過了那個彩頭的價值。
封炎回頭朝端木緋看了一眼,精神奕奕地笑了。他可不會浪費蓁蓁的銀子。
“咚!”
象征比賽開始的鑼聲再次響起,震耳欲聾,令得眾人靜了一靜。
羅蘭郡主在一旁微微地笑著,腰桿挺得筆直。
她的哥哥那可是他們百川族第一勇士,尤為擅長摔跤,最近三年,不僅是在他們百川族,而且在西北各族都沒有敵手。
這個端木緋的兄長看著年紀也沒比自己大多少,不過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身子單薄得很,又怎么可能是哥哥的對手!
在摔跤場上和不比馬球,那拼的是貨真價實的實力,沒有什么“旁力”可以借,她的哥哥贏定了!
羅蘭郡主神情篤定,昂首挺胸。
赫魯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俊美的少年,眸子里隱約有刀鋒般的利芒閃爍,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說道:“你倒是勇氣可嘉…”他還以為對方不敢應戰呢!
“廢話這么多。”封炎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他還要帶蓁蓁去看駱駝呢,可沒空跟他在這里墨跡。
封炎右腳在草地上一蹬,就朝赫魯沖了過去,快得身體化成一道雪青色的影子,有幾個看者暗暗搖頭,咕噥著這個小子也太沉不住氣了。
赫魯從容地一笑,他可不會怎么簡單就讓封炎抱住他的腰,側身一閃,就避開了封炎這一撲,緊接著他強壯的右胳膊一伸,角度刁鉆地朝封炎的肩頭抓去,一把捏住了他單薄的右肩。
抓住你了!赫魯眼底閃過一道利芒,一旦讓他“咬”住的,就別想在脫身!
四周霎時響起一片叫好聲。
封炎勾了勾唇角,身子又是一扭,雙手順勢抓住了赫魯的右臂,腳下飛快地對著對方的右腳一勾一絆,赫魯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想以左腳反擊,然而,在他抬起左腳的一瞬間,他的身子瞬間失衡,右臂上傳來一股勢如破的力量,在他還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時候,整個人已經一陣天旋地轉,仰面摔在了地上。
上方那碧藍的天空映入赫魯的眼簾,赫魯雙目幾乎瞠到極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他竟然輸了。
按照摔跤的規則,一方膝蓋以上的任何部位先著地,誰就輸了。
四周一片寂靜,仿佛那些聲音都被吸走了似的。
方才封炎和赫魯交手了好幾個回合,可是他們的動作極快,其他人還沒看清,勝負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決出了。
很多人甚至還沒搞明白,赫魯就已經摔倒在了地上。
封炎看也沒再看赫魯一眼,轉頭朝那個中年攤主看去,提醒地說了一句:“我贏了。”
端木緋在一旁拼命地為封炎鼓掌。摔跤還真是有趣!
那中年攤主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下去,一時沒反應過來,被封炎這一喚,才回過神來,連連點頭道:“是是是。”
他再次看向了四周其他人,問道:“還有人要挑戰這位公子嗎?”
隨著這句話落下,一石激起千層浪,那些圍觀的群眾再次喧嘩起來,有人歡呼,有人鼓掌,有人振臂,交頭接耳地說著話,群情激昂。
今天的這幾場摔跤比賽還真是高潮迭起!
尤其幾個漢人更是神采飛揚,一方面覺得自古英雄出少年,另一方面也頗有一種咱們漢家男兒決不輸給這些偏遠小族的榮耀。
中年攤主對著眾人又重復了兩遍,都無人響應,跟著他就朗聲宣布道:“那么,這個犀角杯就屬于這位公子了。”
封炎拿了那個雕花蟠螭犀角杯,就直接遞給了端木緋,俊美的臉龐上像是在發光一般,一副表功的模樣。
瞧,他沒有浪費蓁蓁的銀子!
端木緋把封炎的彎刀還給了他,接過那個雕工精湛的犀角杯,愛不釋手地把玩著,笑得眉眼彎彎,想起去年元宵燈會上封炎也贏了不少玩意,唔,出來逛廟會、市集什么的,捎上封炎還是挺好使的。
“蓁蓁…”
封炎想說我們去看駱駝吧,但是后面的話還沒說完,赫魯和羅蘭郡主兄妹倆已經走了過來,羅蘭郡主櫻唇緊抿,神情復雜。
“這位兄臺請留步。”赫魯在幾步外停下了腳步,右手放在胸前,彎腰對著封炎行了禮,正色道,“我是百川族的赫魯,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赫魯目光清亮地看著前方的封炎。
草原民族,一向強者為尊。
在他們百川族,輸給強者并不可恥,這代表著他還不夠強大,他還可以以對方為目標去變得更強大。
而他相信,眼前這個能贏了自己的少年絕非無名之輩。
對方問了,封炎就坦然地答了:“我叫封炎。”
赫魯身后的羅蘭郡主聞言驚訝地揚了揚眉,封炎姓封,所以他并不是端木緋的兄長。
“封兄,”赫魯抬起雙手,這一次對著封炎行了中原的抱拳禮,“來日有機會,還請封兄再行賜教。”
封炎也對著對方拱了拱手,寒暄了一句:“隨時恭候。”
“蓁蓁,我們去看駱駝吧。”封炎又拉起端木緋的小手,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四周的其他人見熱鬧散場,紛紛地四散而去,只留下赫魯和羅蘭郡主還站在原地,目送端木緋和封炎的背影在人來人往的市集中漸行漸遠…
羅蘭郡主目光灼灼地盯著封炎挺拔如竹的背影,玉齒輕咬下唇,至今還有幾分不可置信。
這個叫封炎的少年居然以一種游刃有余的姿態贏過了她身為百川族第一勇士的兄長…
她自年幼起就曾發誓要嫁給一個強者,偏偏這幾年來,整個百川族以及西北諸族都沒有人可以戰勝兄長…直到今日。
羅蘭郡主的視線又慢慢地從封炎移到了端木緋身上,看著二人交握的雙手,目光微凝。
像端木緋這種就知道投機取巧的人,居然能夠得到封炎這樣一位勇士的青睞。
端木緋根本就配不上他!
羅蘭郡主的嘴角勾出一抹不屑的弧度,手指漫不經心地卷著頰側的一縷小辮子,一下又一下。
封、炎。
羅蘭郡主在心里默默地念著封炎的名字,眸底波光瀲滟,等回京后,她得讓人去打聽一下封炎才行。
前方的封炎根本沒注意到羅蘭郡主的目光,他已經被端木緋拉到了一個馬圈前,木制的欄桿圍出了一個半畝大小的馬圈,馬圈里關著的除了七八匹馬還有三匹駱駝。
高大的駱駝正津津有味地吃著干草,滿嘴嚼得咯吱咯吱響,它們吃得慢悠悠的,沒一刻停止,仿佛它們的腸胃永遠都不能盛滿似的。
明明是這么單調乏味的一幕,端木緋卻是看得興致勃勃,偶爾還和封炎說起她在書上看到過的那些關于駱駝的二三事。
見端木緋喜歡,封炎就提議道:“那我們買一頭回去好不好…”
端木緋眼角一抽,急忙拉著封炎跑了,唯恐再多停留一會兒,自家的馬廄里就要多一頭駱駝了。還是饒了他們家的馬夫吧!
端木緋拉著封炎一路往前走,直到聞到一股噴香的烤肉味,才停了下來。
好香啊!端木緋動了動鼻尖。
三四個異族人搭起了篝火,火上架著一頭鹿,正在烤鹿,那鹿的油脂滴落火中,就發出一陣滋吧的聲音,肉香味隨著寒風飄遠,引來不少好事者。
“老哥,你真是好本事啊,上山才沒一個時辰就獵回一頭鹿!”一個藍袍異族青年對著一個大胡子中年人贊道。
大胡子中年人笑著道:“我這是運氣好才對。正好才山上撿到了一頭凍死的鹿,就趕緊扛回來了。”
端木緋目光微凝,這段時日京城雪災,不止是人因此受害,動物亦然,厚厚的積雪蓋住了山上的草以致不少動物或是凍死,或是餓死。
“幸好接下來雪總算是要停了。”端木緋抬眼看著上方的碧空低喃著。
封炎也抬頭望向了天空,眉梢動了動,似乎想到了什么,低聲問道:“蓁蓁,最近會不會有驚雷?”
端木緋怔了怔,眼觀鼻,鼻觀心,答道:“有。就在臘月十三的巳時后。”
封炎目光灼灼地盯著端木緋的小臉,端木緋只覺得自己的臉頰都快被他看得烤熟了,干咳了一聲后,對著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
封炎從善如流地低頭,把耳朵湊了過去。
端木緋小聲地用只有他們兩人可以聽到的聲音說道:“封公子,過年時,還會有一次小小的地龍翻身。”
對封炎和那個人而言,這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端木緋的右手下意識地摩挲著腰側那把許景思送的彎刀,纖長的眼睫顫了顫,默默又退了半步。
封炎驚訝地雙目微瞠,跟著就露出沉吟之色,似在思考著什么。他靜了兩息后,才低聲問道:“蓁蓁,是什么時候?”
“應該在初一的午時左右吧。”端木緋低聲答道,“前后偏差應該不會大于一個時辰。”
封炎的眸子瞬間比天上的太陽還要明亮刺眼,目光灼灼地看著端木緋。他的蓁蓁真是太聰明了!
端木緋默默垂眸,心里有點發憷:其實她真沒想知道得那么多,但是人太聰明就是麻煩,一不小心就全想明白了。
她扁了扁小嘴,有些欲哭無淚。
封炎抬起手,想揉揉端木緋的發頂,他的手才抬起,就聽官道上傳來一陣隆隆的車馬聲,來者的隊伍浩浩蕩蕩,足足有二三十輛馬車,又有隨行的騎士近二十人,隊伍看來聲勢浩大。
后方不知道是誰扯著嗓門喊了一聲:“又有來朝賀的部族抵京了啊。”
“也不知道這次是哪個族?”
“管他呢。”
幾人說說笑笑地從端木緋和封炎身側走過。
自從進入臘月后,來朝賀的部族太多了,無論是大盛人還是其他部族來的人,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封炎本來只是隨意地望了一眼,不想,卻看到了那些馬車上皆刻著一個有些眼熟的金色族徽,族徽上是一個展翅欲飛的雙頭鷹,兩只兇悍的鷹首分別看向了兩個方向。
封炎不由駐足,嘴里喃喃道:“華藜族。”
大盛周邊的數十個小族,端木緋雖然不能說都是了如指掌,但對每個族也還是知道一些的,比如華藜族是北境的一個部族,聽說這個族的人擅長養鷹。
不過,封炎好像對這個華藜族有些在意。端木緋想著,目光從華藜族的車隊收回,看向了封炎那輪廓分明的側臉。
金色的陽光撫觸下,封炎的五官看來比平日還要柔和,長翹的羽睫又濃又密,在俊美的面龐上投下些許陰影,那漂亮的鳳眸眼尾稍微向上傾斜,幽深如海。
他紅潤的薄唇緊抿著,微微上揚,似乎在笑,又似乎透著一絲冷峻。
“過世的鎮北王妃就是華藜族的火黎郡主。”封炎徐徐道。
聽到“鎮北王”三個字,端木緋的小臉就有些糾結,收回了視線,習慣地在心里對自己說,別多想,別多想。
封炎的嘴角勾出一抹不屑的弧度,低聲又道:“當年,就是現任族長阿史那告的密…最終鎮北王府滿門遭屠。”
端木緋不禁咽了咽口水,心跳砰砰加快了兩拍,再次垂眸,耳邊聽到封炎平靜的聲音徐徐傳來:“鎮北王府覆滅以后,華藜族權力交迭,它也是北境第一個向皇帝表示忠誠的部族。”
端木緋繼續放空腦袋,目光呆滯。
“踏踏踏…”
華藜族的車隊距離這邊越來越近,馬蹄聲和車轱轆聲也越來越響,幾乎把封炎低低的聲音壓了過去。
“物是人非。”封炎一眨不眨地盯著某輛馬車上的族徽,近乎嘆息地說道。
那車隊繼續往東行去,不消片刻,就從市集旁飛馳而過,漸行漸遠。
封炎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覺得左手一暖,一只柔軟的小手牽住了他的手,他粗糙的掌心貼著她柔嫩掌心,暖暖的,也軟軟的。
封炎精神一振,感覺似有一片羽毛在心頭撓過,又似一股溫泉緩緩淌過心口,讓他的嘴角不由揚起。
“蓁蓁,我從蒲國帶了些酥油、血腸還有奶酒回來,你想試試嗎?”他誘惑地對著她眨了眨眼。
端木緋眼睛登時亮了,口水分泌,忙不迭直點頭。當然要!
“我們走吧。”端木緋迫不及待地拉著封炎朝馬車的方向走去。
沒一會兒,他們這一車一馬就超過了華藜族的車隊,封炎默默地回頭看了車隊一眼,一夾馬腹,奔霄跑得更快了,馬蹄飛揚。
寒風呼嘯,沙塵滾滾。
華藜族的車隊浩浩蕩蕩地往前行駛著,因為車馬眾多,這速度自然也就快不起來,足足費了近一個時辰,才來到了西城門。
車隊一路進城到宮門前,又引來不少圍觀的目光,族長阿史那帶著一雙兒女先去了太平殿覲見皇帝。
“參見皇上,吾王萬歲萬萬歲。”
形容粗獷的阿史那帶著一雙兒女恭敬地給御座上的皇帝磕頭行了禮。
“阿史那,起來吧。”皇帝抬了抬手,朗聲大笑道,態度十分親和,“賜座。”
阿史那三人謝恩后,方才站起身來,與此同時,三個內侍利落地往殿內又加了三把圈椅。
除了皇帝外,殿內還坐著兩人,一個是衛國公耿海,另一個則是理藩院的吳尚書。
皇帝的目光在阿史那父子的身上輕飄飄地掃過,落在了阿史那右后方的少女身上,這少女看來十五六歲,身形高挑,穿著一件修身的桃紅色交領繡花衣袍,蜜色的面龐上嵌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氣質明朗,可是這相貌也只能勉強算是清秀而已,看著與其父阿史那在眉眼間有幾分相似。
皇帝動了動眉梢,心里不免有點失望。
耿海當然也看到了華藜族這位小郡主的容貌,心里也同樣失望,眉心微蹙。
可惜了!
這個小郡主竟然和岑隱長得一點也不像。
不過,看她這長相,應該也不像她那個被稱為北境第一美人的姑母火黎郡主吧。
待阿史那三人坐下后,皇帝朗聲道:“阿史那,我們也有十幾年沒見了吧。你們華藜族這幾年可好?”
阿史那年少時也曾隨先父也就是老族長來過京城,這是他第二次來京。
“皇上真是英偉不減當年!”阿史那坐在椅子上對著御座上的皇帝抱拳道,“我華藜族能在北境安居樂業,兵強馬壯,這全靠皇上您英明神武,令得我大盛繁榮昌盛,天下升平…”
阿史那口若懸河地說著,慷慨激昂地把皇帝的功績贊頌了一遍,又替闔族感念了一番皇恩,他獨自一人就滔滔不絕地說了近半盞茶功夫,最后還雙手捧起茶盅,對著皇帝道:“臣以茶代酒敬皇上一杯。”
然而,這茶水委實太燙,阿史那也只能淺啜一口而已,不由面露狼狽之色。
皇帝朗聲大笑,道:“阿史那,朕知道你的心意。”
皇帝雖然心里因為沒看到美人有些失望,但是念在當年阿史那在擒下鎮北王府一事上的功勞,對阿史那還是頗為客氣的。
耿海眸光一閃,笑著附和道:“皇上,阿史那親王一向對皇上忠心耿耿。”
“衛國公知我心意啊。”阿史那目露感激地看著耿海,對著他拱了拱手,感謝他替自己美言。
皇帝又是一陣大笑,“阿史那,你想來喝不慣中原的茶…來人,給阿史那親王上酒水!”
一旁的內侍急忙領命,沒一會兒,就帶著三四個宮女回來了,給眾人都上了酒水。
偌大的殿堂內,除了熏香、茶香,又多了淡淡的酒香。
幾個男子一杯酒水灌下喉頭,面上就染上了幾分酒氣,原本生疏的氣氛也隨之輕快了不少。
“好酒!”阿史那高舉酒杯,仰首又是一杯酒水一飲而盡,笑道,“皇上,臣這次前來,還帶來了幾十壇馬奶酒,豪飲不傷身,皇上和衛國公可一定要試試!”
耿海贊不絕口道:“臣以前在北境也試過這馬奶酒,它不僅口感圓潤滑膩,乳香濃郁,而且具有活血舒筋、健胃補腎的功效,實在是酒中珍品。”頓了一下后,耿海似是不經意地提議道,“皇上,如此好酒,不如讓岑督主也過來一試!”
聽耿海提起岑隱,皇帝嘴角的笑意收了些許,淡淡地掃了耿海一眼,道:“不用了。”
皇帝不是傻子,早就看出來耿海一直對岑隱有些不滿。
“皇上,臣…”
耿海還想再說什么,皇帝越發不快了,淡漠地打斷了耿海:“阿隱忙著呢。”
岑隱每天還要忙著司禮監和東廠的事務,忙得是分身無術,不過是一壇馬奶酒,自己派人給岑隱送去就是,哪里需要岑隱為了一壇酒過來一趟,耿海做事還真是越來越沒分寸了。
耿海握了握拳,只能忍下了,沒有再提岑隱。
皇帝又與阿史那說了幾句后,就道:“阿史那,你和令郎令嬡這一路也辛苦了,先去千雅園安置吧,等過些日子朕再給你們洗塵。”
阿史那父子三人趕忙起身謝過了皇帝。
皇帝的目光在耿海身上掃過,又道:“耿海,你和吳愛卿一起幫著安置一下阿史那吧。”反正他看耿海與阿史那相談甚歡,想來會讓阿史那賓至如歸。
“是,皇上。”理藩院的吳尚書也急忙起身,領了命。
“…”耿海的臉上卻有些僵硬,他還看不上華藜族,不過是一個邊境部族,還要自己堂堂衛國公去送他們安置。
不過,耿海還不至于當面駁皇帝的面子,再說,他本來就要找機會和阿史那談談的。
耿海抿了抿唇,站起身來,也抱拳領了旨:“是,皇上。”
皇帝揮了揮手,跟著,耿海、阿史那、吳尚書等人就紛紛退了出去。
一眾人浩浩蕩蕩地原路朝宮門方向走去,耿海和阿史那并肩走在了最前方。
耿海不動聲色地與阿史那寒暄道:“王爺,本公聽聞你們華藜族所在的古耶力草原風光秀麗,這好山好水才養人啊,難怪王爺與令郎、令嬡都是一表人才。”
好話誰不愛聽,阿史那被哄得喜笑顏開,一邊走,一邊對著耿海拱了拱手,笑道:“國公爺過獎了。”
耿海眸光閃了閃,狀似不經意地又道:“王爺,聽聞貴族盛產美人,王爺您的妹妹火黎郡主…鎮北王妃當年可是有北境第一美人之稱。”
阿史那在聽到“火黎郡主”那一瞬,面色一僵,嘴角緊緊地抿在了一起。
阿史那雖然不想談這個話題,卻知道衛國公耿海在大盛的地位超然,靜了一瞬后,阿史那還是勉強應和了一聲“哪里”。
耿海只當做沒看到阿史那面上的不甘愿,繼續道:“說來以令妹的美貌,想必她的兒女也是一樣容貌出眾,不知王爺可曾見過?”耿海狀似無意地問道。
阿史那雙手在體側緊握成拳,眼底明明暗暗,心緒也是隨之起伏著。
當年鎮北王府還在時,他并非世子,彼時,世子是火黎的同母兄長,也是自己的長兄。
后來鎮北王府被滅后,父親才請旨廢了長兄的世子之位。
他和火黎兄妹并非同母,兄妹間很是生疏,自從火黎嫁入鎮北王府后,他就不曾去過鎮北王府拜訪,自然也就不曾見過火黎的子女。
心里這么想著,但是阿史那嘴上卻是道:“當然見過。”
耿海又怎么會知道其中的內情,自然是信了,嘴里低低地喃喃道:“那就行了。”
耿海瞇了瞇眼,反正阿史那人已經在這里了,以后有的是機會,只要讓岑隱與阿史那見上一面了…不管岑隱到底是不是鎮北王府的余孽都不要緊,到時候,自己說他是,他就是!
想著,耿海的眼眸越來越幽暗深沉,陰郁得仿佛那無底的地獄一般。
“…”阿史那隱約感覺到耿海有些古怪,卻又一頭霧水,想不通耿海為何會突然想到提起火黎。
阿史那一方面想試探幾句,另一方面又矛盾得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這時,宮門出現在前方,耿海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帶過:“王爺,最近大雪連綿,京中一片天寒地凍,能賞玩的地方不多,不過所幸這千雅園可是個好地方,里面有個琉璃頂的沁香園,溫暖如春,即便寒冬,園子里仍是百花盛開,等王爺、令郎還有令嬡到了千雅園,可一定要去好好賞玩一番…”
小郡主被挑起了幾分興趣,撫掌道:“國公爺,那我待會可一定要去見識一下。”
話語間,一行人等出了宮門。
理藩院的人已經在宮門外候著了,一共七八人,其中也包括了端木珩。
端木珩、陶子懷一行人給耿海、吳尚書作揖行了禮。
吳尚書對著端木珩他們介紹阿史那父子三人道:“這位就是華藜族的阿史那親王,還有世子與郡主。”
待端木珩他們又給阿史那行了禮,吳尚書才吩咐他們道:“你們幾個先陪著王爺、世子和郡主去千雅園,務必要好好招待,讓王爺賓至如歸。”
“是,吳大人。”端木珩作揖應下了,他身旁的陶子懷等人亦然。
接著,阿史那一行人或是上了馬或是上了馬車,沒一會兒,一行車馬就浩浩蕩蕩地朝西城門而去。
耿海只送到城門就走了,而端木珩他們卻是一直護送著他們去了京郊的千雅園,又陪著安置,在千雅園里逛了大半圈。
忙忙碌碌了大半天,端木珩回到端木府時,已經是酉初,夕陽已經落下了大半了,天色半明半晦。
端木珩滿身疲憊地去了端木憲的外書房,端木緋也在里面,正在與端木憲下棋。
等端木珩坐下后,丫鬟就給端木珩上了茶,端木憲隨口問道:“珩哥兒,你這幾天在理藩院做得怎么樣?”
端木珩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身前的棋局,棋盤上星羅棋布的黑白棋子看來勢均力敵。
端木珩驚訝地挑了挑眉,嘴里不緊不慢地把今日他帶著華藜族去千雅園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先前祖父曾提過,為了招待這些部族皇上命人把千雅園的兩處宴客宮殿重新修繕了一番,可是今日親眼所見,才知道所謂的修繕幾乎是把兩處宮殿重建了一番,屋頂上全部換上了昂貴奢華的琉璃瓦,宮殿的地面全部換成了漢白玉…
端木珩說著神色有些復雜,跟著沉默了,心緒起伏。
端木緋的目光還是落在棋盤上,拈起一粒白子,隨意地落下。
“啪”的一聲落子聲清脆響亮地回蕩在端木珩耳邊,讓他猛地回過神來。
端木珩感慨地看向端木憲,忍不住說道:“祖父,國庫空虛至此,卻為了區區顏面勞民傷財…”值得嗎?
最后三個字端木珩沒說出口,薄唇緊抿。
端木憲一邊拈起一粒白子,一邊道:“這也是為了彰顯大盛國威。這些部族是太祖、太宗、英宗皇帝一代代地打下來的,這些西北與北境的部族其實桀驁,又遠在千里之外,天高皇帝遠…”
端木憲眉頭一動,落下了手頭的黑子。
他滿意地捋了捋胡須,覺得自己這一子下得甚好,然而端木緋卻是笑瞇瞇地說道:“祖父,您確定?”
端木憲捋著胡須的手僵住了,面露遲疑之色,忙道:“四丫頭,再讓我想想。”
端木緋滿不在意地聳聳肩,意思是,隨您。
她捧起了手邊的青花瓷茶盅,慢悠悠地飲著茶,神情愜意。
端木珩看看端木憲,再看看端木緋,神色有些微妙,原本沉重的心忽然覺得輕快了些許,頭腦也變得清明起來。
端木珩沉吟一下,有條不紊地又道:“祖父,孫兒以為要顯大盛的繁榮昌盛,并不需要用這種辦法,只要國富民強,這些偏遠部族自然不敢反。但要是大盛衰敗,他們還會對朝廷心服口服嗎?!”
端木憲這才給了孫兒一個滿意的眼神,贊道:“珩哥兒,你能看明白這一點,這次你就沒白白忙活!”
說話的同時,端木憲抬手示意端木緋繼續下。
端木珩怔了怔,恍然大悟地微微勾唇,目光又看向了棋局,看著端木憲的眼神中多了一抹同情。祖父又要輸了。
下一瞬,就見端木緋輕巧地又落下了一粒白子,當棋子落下的那一瞬,端木憲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臉色霎時變了…
端木珩相信要不是祖父還要臉,怕是又想悔棋了。
棋盤上,勝負已分。
端木憲只好投子認負,轉頭對端木珩道:“珩哥兒,你先回去了,柳先生正等著你呢。”
端木珩每天從理藩院回來后,無論再苦再累,都要跟著柳華聞先生讀兩個時辰的書,風雨無阻。
端木珩看了眼壺漏,見時辰差不多了,趕忙站起身來,再次對著端木憲作揖后,就告辭了。
一個丫鬟在前面為他打簾,他正要出去,聽到身后傳來端木緋的聲音:“祖父,快過年了,不如把柳先生的家人也一并請來京城,一塊過年吧?”
“四丫頭,你這個主意不錯。”端木憲撫掌道,看著端木緋的眸子里充滿著贊賞,雖然柳先生早說了過年不打算回江南,但是古語說,每逢佳節倍思親,柳先生又怎么可能不思念家人呢。
端木珩眉頭一動,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對著端木緋道:“四妹妹,你和我一塊兒去上課吧。”
話出口后,端木怔了怔,他本來只是隨口一說,可是突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反正他每天下課后要跟著柳先生補功課,正好帶著四妹妹一起去,也免得她總逃課。
什么?!端木緋嚇到了,張口結舌,一雙大眼更是瞪得渾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天都黑了,而且大冷天的,干嘛要自己去上課?!
而且,為什么要和大哥一起去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