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凌汐怔怔地看著簽文紙上那幾行文字,神情呆滯,腦海中混亂如麻。
自從昨天父王啟程離開姑蘇后,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寧,這張簽文讓她心底那種不祥的感覺更濃了。
“小西,我就說這里的簽不準,我們再…”涵星拉了拉君凌汐的袖子,想說這姑蘇城里多的是寺廟,她們再去別的寺廟求求。
涵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后方的一個虔誠的女音打斷了:“這位姑娘,你可別胡說。白云寺的簽那可是有名的靈驗。”
說話間,一個穿著青色襦裙的圓臉少婦走了過來,義正言辭地說道:“就說我一個表妹吧,三年前她家公公過世,婆母病重,表妹婿外出經商遲遲未歸,當時我那可憐的表妹差點沒把夫家的祖宅給賣了給婆母看病,幸好她來了寺中求了一簽,簽文里說什么‘時臨否極泰當來’,她就干脆咬咬牙,把家里能當的都當了,還找我借了些銀子,又熬了兩天,就把她夫君給熬回來,這不,就就否極泰來了…”
“還有我,成親幾年無子,也是在這里求到了上上簽后,沒一個月就有了好消息…”
少婦滔滔不絕地說了好幾件關于白云寺的傳奇,君凌汐聽著臉色更不好看了,一雙素手緊緊地捏著手里的簽文紙,將它捏皺。
見狀,少婦忽然想起方才聽到的那段簽文聽著有些不太吉利,她臉色微僵,然后清清嗓子又道:“小姑娘,白云寺不止是簽靈驗,平安符也是很靈驗的,我那表妹每次在表妹夫出遠門前,都會給他來這里求一道平安符。”
少婦又跟她們說了幾句后,也去找老和尚解簽,一看簽文是上簽,就樂滋滋地走了。
三個姑娘家面面相覷,端木緋提議道:“小西,我們再求一下平安符吧。”
“嗯。”君凌汐直點頭。
端木緋就讓那個小沙彌給他們帶路,三個姑娘豪爽地把身上帶的銀子全拿出來捐了香油錢,又求了三道平安符。
捏著手里的平安符,君凌汐心里還是有些七上八下的,急切地說道:“涵星,緋緋,我們回去吧,我想快點把這道平安符給父王送去。”
于是,四人也沒心思繼續逛白云寺,帶著求來的三道平安符,又匆匆地走了。
回了滄海林后,四人就分道揚鑣,君凌汐和李廷攸回了安園,涵星急忙把平安符送去給了端木貴妃,想安她的心,只留下端木緋一人待在問梅軒里。
端木緋獨自坐在窗邊,捏著那個剛求來的平安符,神情怔怔地看著窗外。
問梅軒的景色極好,一片小小的梅林沿著池塘邊緣栽種,粉梅倒映在池塘邊,水上水下都是一片柔美的粉色,如霞似錦。
端木緋下意識地捏了捏手里的平安符,她也想把平安符給封炎送去,只是不知道封炎現在在哪里。
窗外,寒風陣陣,梅枝搖曳,“沙沙”作響,池塘的水面上也隨風泛起陣陣漣漪,淡淡的梅香若有似無地送入窗內。
發了會兒呆的端木緋回過神來,從自己的荷包里把今天求的簽文紙也拿了出來,她小心翼翼地展開,又看了一遍,然后把簽文紙疊好放在了護身符里,一起收進了自己的荷包里。
荷包上繡的小八哥用那琥珀色的眸子無辜地看著她。
端木緋忽然有些想念自家的小八哥,還有姐姐,團子,祖父…
不僅是問梅軒,整個滄海林的氣氛都非常沉悶,眾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情不好,沒人敢在園中嬉笑玩鬧,連著幾天,園中都沉浸在一種壓抑凝重的氛圍中。
這種壓抑也蔓延到了城中,那些個當地的官員一個個人心惶惶,與此同時,他們也加強了城中的警備,讓衙差和禁軍在城內巡邏,盤查進城的百姓,生怕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
城中的氣氛更凝重了,似乎一層無形的陰霾籠罩在眾人的上方,那些普通百姓無事都是閉門不出,這幾日,城內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只余下寒風呼嘯…
不過,皇帝到底千里迢迢地來了江南,心情再差也不想每天都悶在滄海林里,沒幾天他就又出門了,文永聚也趁機得到了隨駕的機會。
臘月初七,皇帝去了姑蘇城外的大營閱兵,昭顯大盛朝的軍力。
臘月初八,皇帝在太湖畔賜宴,予當地大小官員與他共進御食,同食臘八粥。
臘月初九,皇帝又造訪了萬和書院,說是要在江南幾城擇才子賢良為官,讓江南幾州的學政分別預選學子來面圣,由皇帝親自出考題來考驗他們,令得江南一眾文人感恩戴德。
臘月初十,施總兵派人傳來大捷,已經剿滅數千白蘭軍亂黨,只余百余殘匪在周邊幾個村落潛逃,不日就可拿獲。
這件大喜事總算令得龍顏大悅,皇帝即刻就下令把封炎召回了姑蘇城。
“阿炎,朕看了施總兵的軍報,說你驍勇善戰,于百丈外射殺匪首,有百步穿楊之能。很好,你這孩子沒有讓朕失望!”
“勝不驕敗不餒,以后你也不可以因此而懈怠了,要更勤勉讀書練武才是。”
“此行,你也辛苦了,快點下去休息吧。”
皇帝對著凱旋而歸的封炎夸獎了一番,就打發他下去了。
皇帝說了什么,封炎大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這最后一句聽得他眼睛一亮。
“是,皇上舅舅。”
他從善如流地抱拳應了一聲,就疾步匆匆地退出了含暉堂。
本來,封炎是打算趕去問梅軒見端木緋,可是他才出了含暉堂的院門,就看到守在院子口的一個小內侍對著他一陣擠眉弄眼,他有些莫名其妙。
那小內侍心里有些捉急,與另一個內侍面面相看,覺得封公子真是不會看眼色…
封炎沒打算理會這內侍,正要繼續往前走去,抬眼就看到右前方的幾叢翠竹后探出一道披著緋色斗篷的嬌小身影和半張白玉般的小臉。
蓁蓁!封炎的眼眸登時就亮了,眼里只剩下了端木緋一人。
端木緋生怕封炎沒看自己,沖他招了招右手。
封炎完全沒想到端木緋會來,喜出望外地朝竹林的方向跑了過去。
他正要開口,卻見端木緋抬手把食指輕輕地壓在粉潤的櫻唇上,做了噤聲的手勢。
封炎一向聽話,乖乖地抿唇不語,唇角翹得高高,那雙鳳眸灼灼地看著她。
端木緋歪著螓首從封炎的身側探出頭,對著守在含暉堂外的兩個小內侍露出甜甜的微笑,乖巧可愛,似乎在說,謝謝兩位了。
含暉堂是皇帝在滄海林中的住處,平日里,沒皇帝宣召,其他人不可擅入,不僅如此,連含暉堂周邊也是不容人隨意窺探的。
端木緋在這里等封炎照理說是不合規矩的,不過,幾個內侍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雖然很想跑去跟四姑娘說不用躲的,可是想想四姑娘似乎躲得很高興,一直在笑。
沒準四姑娘是想和封公子玩躲貓貓呢!
內侍們越想越覺得是如此,因此明明發現端木緋來了,也沒去驚動她。
此刻他們看端木緋對著自己笑,越發覺得自己方才真機靈,猜對了四姑娘的心意,兩人連忙也跟著傻呵呵地笑。
這些小公公可真好。端木緋心里想著,一把拉起封炎的手趕緊跑人。
幸福實在是來得太突然,封炎傻乎乎地看著端木緋牽著自己左手的右手,整個人已經傻掉了,腦子里、心里像是有無數只鳥兒在歡快地飛翔著。
端木緋一邊拉著他往前走,一邊說著這幾天的事,說她最近有了靈感,譜了半首曲子;說她從康家的藏書閣里發現了一些不錯的古籍,打算抄一份;說北燕來襲,簡王奉圣命前往北境了;說她前兩天跟君凌汐、涵星和李廷攸去白云寺上香求簽…
封炎只是傻乎乎地聽著端木緋說,他的腦子已經反應不過了,只是傻傻地應著“是”、“嗯”、“好”之類的詞。
忽然,端木緋停了下來,從袖袋中把早就備好的平安符塞到了封炎的手里。
封炎傻傻地又是點頭,下意識地接過了那個平安符。當那尤帶余溫的平安符貼在他的掌心指腹時,封炎如醒醐灌頂般,瞬間明白了。
這是蓁蓁特意去白云寺給他求的平安符。
蓁蓁她…她是在擔心他的安危嗎?!
砰砰!
這個念頭才浮現心頭,封炎就覺得心跳猛然間加快,幾乎要從他的喉嚨中跳出,他的唇角無法抑止地飛揚起來,那張俊美的臉龐上,笑容璀璨,似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般。
端木緋幾乎無法直視他的臉龐,默默地將目光下移,卻見他鄭重地把那個平安符收到了前襟中,把它安置在了胸口的位置。
讓它緊緊地貼著他的心臟。
端木緋怔怔地看著他的胸口,似乎領會到了什么,耳根微微地發燙,小巧的耳垂紅了起來,心跳也跟著加快。
“蓁蓁…”
頭頂上方傳來封炎熟悉的聲音,端木緋抬頭去看他。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鄭重地拉起她的小手,繼續往前走去,目光望向懸掛在藍天中的燦日。
他,一定會好好的,還有蓁蓁在等他。
封炎的眸子恍惚了一下,好像是被燦日的光芒閃了眼,又好像是回憶了許久許久以前的事…
往昔種種,十幾年的歲月,似乎就在彈指一揮間。
封炎的瞳孔明明暗暗,眼神很快就變得堅定果決起來。
“公子!”
前方的臥云苑里傳來熟悉的女音,子月喜不自勝地迎了上來,行禮道:“公子,你可回來了!”
子月親自引著端木緋和封炎去了東暖閣中,寒風臘月,點著炭盆的屋子里溫暖如春,裊裊的熏香自白瓷熏香爐升起。
安平早就在屋子里翹首以待了。
封炎一回來,安平就得了消息,當時端木緋也在,她自告奮勇地跑去接封炎。
“阿炎,緋兒,快來坐下。”
安平看著這對璧人攜手進屋,喜笑顏開,心里默默地想著:自己這個傻兒子總算還不是太沒用,這兩年來,這小兩口的感情也算是一日千里,進展飛速了。
很好!
等再過兩年,蓁蓁及笄時,他們就可以水到渠成地成親了,以后一定和和美美。
只是這么看著他倆,安平的心情就變得十分愉悅,整個人容光煥發。
封炎和端木緋坐下后,宮女連忙又是上茶又是上點心,然后就被安平打發了,東暖閣中只剩下了他們三人。
待封炎抿了口茶后,安平才隨口問道:“阿炎,你這趟剿匪可還順利?”
封炎就撿了一些,大致地說給安平和端木緋聽——
“這白蘭軍在距次二十里外的千翠山占山為王,劃地為寨。匪首白蘭還算有幾分急智。她知道以他們的兵力不足以應付蔣州衛大軍,就派人來見施總兵詐降,給了一條假消息,想把大軍引向了千翠山東南山腳,還意圖偷襲大營。”
“只可惜,她派來的人無用得很,稍微詐了幾句就露出了馬腳,反而讓白蘭軍的主力栽進了我軍的陷阱中,兩千亂黨基本剿滅。”
“不過,白蘭這人十分謹慎,她自己帶著一隊人趁亂潛逃…”
“我接了圣命回來時,施總兵那邊好像又得了什么消息,也不知道現在抓到人了沒有。”
封炎漫不經心地又端著茶盅輕啜了兩口茶,心道:還是蓁蓁泡的茶更好喝。
端木緋也在慢慢地喝著茶,若有所思。
若是施總兵能順利拿下白蘭,這次剿匪,他肯定就是當之無愧的首功。
即便是白蘭僥幸逃脫,這次白蘭軍元氣大傷,她在幾年內怕是也成不了什么氣候了。
皇帝也正是考慮到這點,所以才匆匆忙忙地把封炎招了回來。
端木緋忍不住朝安平和封炎看了看,這一點,連自己都能想明白,安平和封炎當然也知道。
只不過,他們明白,卻毫不在意罷了。
封炎對于什么白蘭軍其實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也不過是安平問起,端木緋似乎也很感興趣,他才稍微多說了幾句。
剿匪什么的無趣極了,還不如聊玩呢。
封炎立刻就轉移了話題,興致勃勃地問道:“蓁蓁,這姑蘇城里,你還有哪里沒去過?我明天帶你去玩…”
封炎立刻就轉移了話題,問道:“蓁蓁,這姑蘇城里,你還有哪里沒去過?我明天帶你去玩…”
安平聽著,一邊喝茶,一邊微微頷首,覺得傻兒子表現不錯,知道怎么討好了心上人了。
說到玩,端木緋精神一振,小臉上像是在發光。
自從封炎隨施總兵一起去剿匪后,她幾乎沒出過門,只除了四天前和涵星他們去了一趟白云寺上香。
她數著白皙柔嫩的手指頭,興致勃勃地說道:“北寺塔、楞伽山、開元寺、五峰園、文星閣…”
端木緋越說越起勁,這些地方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她很早以前看著那些關于姑蘇的書籍畫卷時,就想去一游。
“那我們明天去文星閣好不好?”封炎提議道,“我聽說后天黃鴻泰會去文星閣講學會文,應該會有不少人慕名而去。”蓁蓁最喜歡熱鬧了,她應該會喜歡。
端木緋喜不自勝地撫掌應了。
安平卻是差點被茶水嗆到,心里收回了前言,才覺得傻兒子開竅了,怎么還是這么傻,哪有人帶著姑娘家去那等講學會文的地方!
安平放下手里的青花瓷茶盅,笑吟吟地插嘴道:“緋兒,本宮聽說城南的敬亭街有一個劉家班,不止是昆曲唱得好,還擅長皮影戲,時常會在戲園里演皮影戲,這江南的皮影戲與關中的可太不一樣。”
安平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拋個眼色給封炎,意思是,姜還是老的辣,還是要她出馬!
封炎被母親一眼看得一頭霧水。
而端木緋一下子就被皮影戲挑起了興趣。
皮影戲本誕生于關中地區,隨著前朝中后期,北地一帶戰亂不斷,北人南遷,皮影戲也從關中傳到了江南,原本粗獷的皮影配以江南絲竹后,唱腔和表演都變得溫婉細膩起來。
這段時日,她悶在滄海林里,沾了皇帝的光,早就看了城里最出名的戲班給皇帝唱的昆曲,卻還沒見識過江南的皮影戲。
“殿下,我讓人去打聽一下,我們挑個日子一起去看皮影戲吧。”端木緋眉飛色舞地提議道,“敬亭街那邊很熱鬧,我記得康家姑娘提起過,那里還有不少布莊和首飾鋪子,等看了皮影戲,我們還可以去那里逛逛,也叫上涵星和丹桂她們吧,還有攸表哥…”
端木緋說著說著就把出行的隊伍越來越大,安平根本來不及阻止。
安平清清嗓子,有些尷尬。
她本意想幫兒子討好兒媳婦,讓他們小兩口自己出去玩玩,現在看來,似乎好像仿佛是弄巧成拙了。
安平給了兒子一個歉然的眼神,看得封炎又是莫名其妙。
既然看不懂,封炎也就不在意了,在一旁專注地聽著端木緋說,不時應聲。
他凝視著端木緋那精致的小臉,唇角自然而然地揚起。
只要蓁蓁高興就好。
接下來的幾天,彌漫在滄海林中的那種緊繃的氣氛也稍稍緩和,端木緋每天都忙著和封炎跑出去玩。
白蘭軍的大部隊被剿滅的捷報很快就在整個姑蘇城傳開了,城里喜氣洋洋,猶如晨曦撥開那層層疊疊的陰云,從滄海林到當地的官府全部松了一口氣,只覺得守得云開見月明。
連姑蘇城上方的天空似乎都變得愈發明亮,城內巡邏的衙差、禁軍也都收了兵,城內外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那些閉門不出的百姓紛紛地出來走動,喝酒,吃茶,街頭巷尾都在議論朝廷派兵圍剿白蘭軍的事,討論那個匪首白蘭,比如城北的這家茶館。
茶館里,幾乎是座無虛席,一眼望去,人頭攢動,既有文人學子,也有百姓鄉紳。
那些茶客們神情亢奮,慷慨激昂,一個個說得口沫橫飛:
“我早就聽聞這白蘭軍在一些偏遠的縣城村落蠱惑那些無知百姓為他們所用,還占山為王,搶劫了不少無辜路人,這下總算是罪有應得了,真是報應啊。”
“什么報應,是我大盛的朝廷軍神勇,戰無不勝!這等烏合之眾又怎么會是朝廷軍的對手!!”
“是啊。那什么白蘭不過是以騙人的法術來迷惑人心罷了,又不是真有什么飛天遁地之能!想來施總兵不日就可把那個潛逃的匪首拿下。”
“幸而官家圣明,下令施總兵帶兵前去剿滅那白蘭軍,也不知道那幫子匪徒還會為禍地方多久!”
說話的那些人大都是方巾直裰的文人打扮,說到激動處,兩頰漲紅,胸口也是劇烈地起伏著。
其他茶客大都頻頻點頭,茶樓內一派對皇帝的歌功頌德。
其中,也有些行商模樣的人暗暗地搖著頭,臉上有幾分不以為然,卻是欲言又止,沒有說話。
這些學子身在繁華的姑蘇城,兩耳不聞窗外事,不似他們這些行商走南闖北,早就見識過這片繁華之外的貧瘠,各地災害頻發,朝廷卻無所作為,所以百姓們才會走投無路地投靠了白蘭軍。
說到底,但凡還有一條生路,還有一絲希望,誰又會落草為寇!
那些行商在心里暗暗搖頭,如今皇帝就在城中,誰也不敢亂說話,生怕引來掉腦袋。
茶樓中的議論越來越激烈,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提前了崇明帝。
“官家真乃雄才偉略,若是現在還是前面那個崇明帝,哪有我大盛的如今的盛世繁華,國泰民安!”
這句話立刻就引來一片附和聲:
“不錯,不錯!天子之位自古有能者居之!”
“當年先帝駕崩前,也并沒有立下遺詔,說不定…得位不正的是那崇明帝才是。”
“聽聞先帝在位時對今上多有夸贊,也許早就屬意廢太子了,偏偏先帝出巡時不幸駕崩…”
“噔!”
二樓的方向傳來一陣響亮的碰撞聲,似乎是有什么人把茶盅重重地放在桌面上發出的聲響,一樓大堂的不少茶客們都循聲望去。
只見二樓的扶欄邊,一個身穿藍色直裰的青年站了起來,引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騷動,一些學子都交頭接耳地私語著,偶爾飄來“宋彥維”、“宋舉人”等等的稱呼。
很顯然,在場的不少人都認識這個年輕的舉子。
那個叫宋彥維的藍衣舉子似乎早就胸有成足,放開嗓門直抒胸臆道:
“官家得位正不正又豈容諸位空口論斷,自有罪己詔為憑!”
“崇明帝在位時可謂勤政之君,不僅澄清吏治,嚴懲貪墨,勵精圖治,而且還大刀闊斧開放海禁,他在位不過三年,就令朝廷收入頗增,也未必不能開創一番盛世…”
宋彥維環視眾人侃侃而談,周圍的騷動也更明顯了,那些茶客們神情各異,有人皺了皺眉頭,有人意有所動,有人微微點頭,有人不以為然…
也有人饒有興致,比如端木緋。
坐在一樓大堂的端木緋聽了一會兒,收回了視線,好奇地去找旁邊的一個學子打聽消息:“這位兄臺,不知道二樓這位兄臺是何人?”
隔壁桌的三個學子好奇地打量了端木緋與封炎一眼,今日的端木緋女扮男裝地穿了一件天青色直裰,頭戴同色方巾,手里拿著一把折扇,看著唇紅齒白,雌雄莫辨,讓人忍不住去猜測這到底是個少年,還是個姑娘家。
等他們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的封炎時,就頓時釋疑了,身穿一件紫色直裰的封炎同樣俊美如畫,高大勁瘦的身形挺拔如竹,那輕狂中帶著幾分銳氣的氣質讓人不會錯認他的性別。
這真是一對相貌出色的兄弟倆!那三個學子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暗道。
其中一個灰衣學子出聲道:“聽口音,兄臺不是姑蘇本地人吧?這位宋舉人可是鼎鼎大名的才子,師承江南大儒黃鴻泰,與素有‘姑蘇第一才子’的曾元節齊名,都是有名的少年舉人,才學出眾。”
聽到黃鴻泰的名字,端木緋與封炎不禁相視一笑。
他們上午才去了文星閣聽黃大儒講學,之后又去東禪寺逛了逛,回程時偶然經過這家茶館就進來歇歇腳,聽這里說得熱鬧,就多坐了一會兒,端木緋聽得是津津有味。
封炎漫不經心地朝二樓的宋彥維望了一眼,眸光微閃,嘴角翹了起來,似乎帶著幾分興味。
他喝了口茶,把手邊的一碟瓜子往端木緋那邊松了松,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我跟著慕老爺去松風書院時見過這個宋彥維,那個時候倒是不知道他師從黃鴻泰…”
說話間,就聽一樓大堂中央的一個褐衣學子出聲反駁道:“鄭兄此言差矣!”
“鄭兄方才也說了,崇明帝不過是在位三年,縱觀歷史,多少帝皇年輕時勵精圖治,令得國強民富,到了晚年,就昏庸無能。”
“如今這片盛世繁華就在眼前,我大盛海內升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乃是今上之功!”
那褐衣學子說著說著又是一番對皇帝的歌功頌德,慷慨陳詞。
封炎嘲諷地笑了笑,指了指那褐衣學子,又道:“這人我也見過,也是松風書院的,好像是姓鄭,還是曾什么的,他當時還向慕老爺呈了一篇文章,被慕老爺夸獎了一番。”
哦?端木緋被挑起了興致,挑了挑眉梢,“阿炎,你可知道那篇文章里寫的什么?”
封炎還真知道一些。當時,皇帝把幾篇學子呈上來的文章在眾人之間傳閱過。
封炎想了想,勉強復述了幾句,贊天子什么“少而聰慧,長而神武”,“雄才偉略,德澤遠洽,慕化異域”云云的 唔,這文章還真是做得花團錦簇。端木緋在心里默默地想著,果然符合皇帝的愛好!
這時,二樓的宋彥維再次出聲道:“曾兄,江南乃富庶之地,自是繁花似錦,可曾兄可曾去過南境…”
原來那人是姓曾,不是鄭啊。端木緋看著那褐衣學子一不小心就開始想一些有的沒聽的,也顧不上聽辯論了。
“阿炎,”她“啪”地打開了手里的折扇,以折扇擋住自己的口鼻,神秘兮兮地對著封炎說道,“你知道嗎?慕老爺好像是想從這些舉子中挑駙…女婿呢。上次啊…”
端木緋還想接著說皇帝之前讓涵星看那些舉子的文章的事,但是才說了一半,就被一個男音打斷了:
“炎表哥,端木四…公子,還真巧。”
一道著碧色直裰的頎長身影不疾不徐地朝他們倆走來,含笑對著二人打了招呼,看來溫文儒雅。
“景表弟。”封炎對著慕祐景點了下頭,沒有請對方坐下的意思。
他不請,可是慕祐景卻自己坐下了。
“原來三位客官相識,那敢情好,正好拼個桌。”小二樂呵呵地說道。正好現在茶館里已經沒空余的桌子了。小二給慕祐景上了茶后,就笑呵呵地退下了。
慕祐景無視封炎嫌棄的眼神,優雅地端起了茶盅。
慕祐景因為上次買歌伎的事惹了皇帝不快,最近一直被皇帝冷落,他知道皇帝最近很喜歡江南學子們的文章,就打聽了學子們經常會在哪些地方聚會,特意趕來了這家延光茶樓,沒想到在這里會遇到封炎…
慕祐景看著封炎的眼神變得尤為幽深復雜。
那日之后,他反復想了又想,細細琢磨,終于想明白自己是被封炎陰了,封炎不知怎么地讓父皇先入為主地以為自己沉迷女色才買了歌伎。父皇一向獨斷,即便自己現在去解釋,父皇恐怕也只會以為自己是在推搪。
封炎太狡猾了!
這兩年,他一直以為封炎輕狂紈绔,不過是武藝高明,實則不過一個愣頭青,翻不出什么浪花來,倒是他低估了封炎。
封炎遠比他以為的更有心計,也更奸滑。
如此想來,封炎恐怕不會輕易對端木緋松手,安平長公主府地位尷尬,一直被父皇所忌憚,好不容易借著端木緋與岑隱攀上了一絲關系,封炎又怎么會放手呢!
是他大意了…
也許是封炎看出了自己的意圖,所以才故意給自己設了一個陷阱…
不過,封炎也未免太沒有自知之明了,完全沒認清他自己的身份!!二皇兄好歹還是皇子,與自己還有一斗之力,封炎算的了什么,他不過是父皇的眼中釘,肉中刺!!
慕祐景裝模做樣地茶盅的邊緣抿了一口,實際上根本一口也沒喝。
他放下茶盅時,再次看向了封炎,故作不經意地問道:“炎表哥,你覺得這幾個學子辯得如何?”
慕祐景似笑非笑地看著封炎,眸底飛快地掠過一道利芒。
他倒要看看封炎怎么答。
封炎神情慵懶地抬眼朝慕祐景看去,拈了顆蜜棗吃,然后就順手就把這碟蜜棗放在端木緋的茶杯旁,意思是,這蜜棗不錯,你試試。
他朝手邊的玫瑰花茶瞥了一眼,心道:也許可以拿回去泡個玫瑰蜜棗茶,想來娘和蓁蓁都會喜歡。
端木緋一看就看出了他的心意,直接拈起蜜棗放進了玫瑰花茶中,對著封炎甜甜一笑。
慕祐景見封炎只顧著討好端木緋,心里更怒,微微用力地捏住了手邊的茶盅,臉上卻是微微笑著,追問道:“炎表哥,你怎么不說話?”
慕祐景提的這個問題自然是不懷好意,封炎要是贊同那個曾姓學子,就是他作為崇明帝的親外甥,都覺得崇明帝得位不正;封炎要是贊同宋彥維,那就是公然反對皇帝。
慕祐景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也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表兄弟倆看似在笑,但空氣中又隱約有火花閃現,引得隔壁那桌的三個學子也朝他們看了過來,豎起了耳朵。
封炎心里不耐,覺得皇帝父子幾個還有完沒完了,他難得和蓁蓁出京玩,一個兩個老是給他沒事找事。
“景表弟,”封炎以茶水去除口中的余味,慢悠悠地說道,“你覺得這些個學子是在辯什么?”
封炎這是想含糊其詞地蒙混過嗎?!慕祐景心里愈發不屑,正色道:“自是論官家與崇明帝的功過與正統。”
封炎搖了搖頭,極為失望地看著慕祐景,道:“景表弟,你沒聽過一句話嗎?千秋功過,自有后人評說。”
天子功過,也是亦然。
“是以本朝人不修本朝史。”封炎嘆了口氣,“難怪舅舅總說你不學無術,還真是如此!”
封炎的話就像是一支利箭毫不留情地朝慕祐景射了過去,不給他留一點臉面,慕祐景嘴角的那抹笑意瞬間就消失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他正要說話,可是封炎卻不給他機會,淡淡地又道:“景表弟,不懂裝懂,只會讓人看了笑話。這些學子在辯的明明就是何為盛世,怎么就扯到崇明帝和官家的功過與正統上了?!”
封炎挑了挑眉,故意把臉湊過了一點,“難道說,是表弟你一直覺得官家并非正統,才會曲解了?”
封炎的最后一句話幾乎是誅心了,慕祐景猛地站了起來,這番揣測要是傳到父皇耳里,自己怕是要徹底被父皇厭棄了!
“你胡說什么?”慕祐景下意識地拔高嗓門斥道,身子撞在身后的圓凳上,發出“咯噔”的聲響。
這下,不只是隔壁桌的那個三個學子,大堂中的不少茶客都朝慕祐景和封炎的方向看來。
封炎滿不在意,隨手把玩著一旁的一個白瓷茶杯,端出表哥的身份訓誡道:“景表弟,舅舅讓你跟著家里的先生好好讀書,你還是乖乖聽話,別到處亂跑為好。”
這句話仿佛又在慕祐景的臉色甩了一巴掌似的,說得他差點沒掀桌。
慕祐景冷冷地看著封炎,面色陰沉得幾乎滴出墨來,全然不見平日里的磊落風度。若非是封炎故意陷害他,他何至于被父皇罰,被父皇斥!
然而,此時大庭廣眾下,端木緋也在這里,慕祐景總不能把舞伎什么的掛在嘴邊,這要是讓人認出他的身份,那他堂堂三皇子的臉面怕是要丟盡了,父皇知道了,更是不會輕饒他!
慕祐景的額角青筋亂跳,渾身繃緊如那拉滿的弓弦。
他咬了咬后槽牙,終究先忍下了心頭的怒火,不敢在這個時候生事,一甩袖,決然離去。
封炎看也沒看慕祐景,殷勤地繼續給端木緋倒了杯花茶,又給她遞了一碟梅花糕。
端木緋慢悠悠地吃著點心,喝著茶,嘴角彎彎。
沒了慕祐景搗亂,那些學子們辯論的聲音清晰多了。
端木緋繼續“聽”著熱鬧,直到他們又改話題說起了南境的鹽引制,方才和封炎一起離開了延光茶樓。
端木緋吃得滿足了,方才也聽得愉快,心情極好,可是,一出門,就樂極生悲了,迎面而來的寒風直往領口鉆,她縮了縮身子,打了個哆嗦。
下一瞬,她覺得身子一暖,被一件暖烘烘的斗篷籠罩起來。
封炎默默地把斗篷披到端木緋的身上,還把重新添了炭火的手爐也遞給了她,端木緋感覺自己一下子又活了過來,對封炎投以感激的眼神。
安平長公主說得沒錯,阿炎可真細心!
端木緋對著封炎露出一個甜甜的笑,看得封炎的耳根又開始發熱。他看著端木緋,這會兒是一點也不想回滄海林,于是討好地提議道:“蓁蓁,我們再去看皮影戲好不好?”
雖說昨天他們剛剛和安平、涵星、李廷攸他們去看過皮影戲,但是端木緋還是興致不減。
尤其這大冷天的,眼看著估計過兩天就要下雪了,端木緋默默地抬頭看了看天色,唔,還是躲在吹不到風的地方看看皮影戲好。
她興沖沖地拉起封炎的手道:“阿炎,我們去劉家班。”
劉家班就在這條敬亭街上,因此端木緋和封炎也沒上馬,就直接步行過去了。
難得出來放風的奔霄和飛翩自己咬著自己的韁繩,跟隨在主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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