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村的格局與一般的山村并不相似,不像其他地方,村子建設在山腳下的平地上,而是整個村落依托山勢而建,從山腳下一只綿延到山半中腰,都有人居住。
一條山道從山下直通山頂,而村民的農居則分布在山道兩側。
靠山村的這種奇特的山居布局引起了省委書記周曉林的強烈興趣。他和幾個省委領導一邊在張志軍等鎮干部的陪同下緩慢前行攀沿而上,一邊微笑著打量著村容村貌,間或互相議論兩句,發出爽朗的笑聲。
后面緊緊跟隨的市委書記馮波濤、市長馬立國,以及縣委書記張強和縣長孫翔,聽到前面不時傳來周曉林一行愉快的笑聲和談話聲,心里這才慢慢松了一口氣。
周書記和這些省委領導似乎并沒有因為今天天空集團項目部突然停工被“晾”而影響到視察工作的情緒,這不能不讓馮波濤這些市縣干部心頭暗道僥幸。
其實,周曉林高興不高興,只有他自己清楚。以他的身份和地位,縱然是心里煩惱,也不可能表現在臉上。更不可能因此就拂袖而去,半路終結了這一次的考察。該怎么還會怎么,只是未必會在寧山呆兩天了,或許今天住一晚,明天就提前離開了。
至于孔燕和于建剛這些省委領導,也主要是看周曉林的“風向”。既然周曉林表現如常,他們自然不會說什么。
“老于,孔部長,這靠山村很有特色。你們來看,這村民的房子我看有些年頭了,青石壘的院墻,院墻上似乎還有當年革命戰爭年代槍炮留下的痕跡…歲月的痕跡啊,這就是革命老區人民偉大歷史貢獻的見證,永遠不可磨滅…”
“當年的中南山區,老百姓節衣縮食養育了多少革命戰士啊…歲月悠悠,數十年的光陰匆匆而過,而至今誰還能記得這片曾經為革命鞠躬盡瘁的土地和人民?”
“革命老區至今還非常貧困,這是我們的失職。作為政fǔ領導,我們必須要竭盡全力幫助老區人民眷脫貧致富,過上小康生活…”
周曉林停步在一家農戶長滿青苔的青石院墻之下,探手輕輕撫摸著,聲音充滿了感情。
省里的干部沒有幾個人知道,周曉林的父親是建國前犧牲的革命烈士,曾經在濱海省中南部山區一帶打游擊抗擊異族侵略者。所以,周曉林對中南山區懷有很特殊的感情,他上任以后所主導推進的中南扶貧發展戰略,也跟他的個人感情有著一定的關系。
于建剛笑著附和道,“是啊,周書記,革命老區的貢獻,今人不能忘記。今后,省委省政fǔ要加大對革命老區的扶貧力度,在政策上、資金上給予更多的扶持,吸引更多的企業來老區投資興業,推動經濟發展。”
周曉林點了點頭,默然肅立在那里,沉默了良久。
一群省市縣官員則也靜靜地站在那里,陪同參觀的鎮長張志軍回頭瞥去,見周南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便悄然退出了人群,走到周南跟前。
“周縣長…”
周南伏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張志軍趕緊應下,回頭招呼跟隨的一個鎮干部過來囑咐了一聲。
不多時,周曉林繼續向上行去,眾人趕緊跟上。
張志軍不敢怠慢,也追了上去,又侍候在一干省委領導的身側,隨時準備“介紹”情況。
這條山道就是靠山村的主干道,雖然盡管向上攀登,但卻很平緩。到了山半中腰,突然感覺眼前一陣敞亮,一個巨大的平臺空場出現在眾人面前,而這里正是靠山村人群最集中的定居點。
這個平臺在山半中腰,打眼望去,就像是一把巨斧生生從山中間砍進了一道凹槽,而村民就集中居住在這個橢圓形的凹槽里。
抬頭是近乎被削平的山峰,而腳下其實也正是山峰的斷裂面。周曉林站在這里,驚奇地左右四顧,忍不住嘆息道,“同志們,這真是愚公移山一般的人類奇跡啊,我們的老百姓竟然生生將大山截斷,在山中間建設了自己的家園,真不簡單!”
“鎮里的這位同志,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靠山村繁衍生息的歷史已經不短了。這種生存居住工程,絕對不是一代人能夠完成的!奇跡,真是奇跡!”
張志軍趕緊湊過去笑道,“是的,周書記,根據縣志記載,靠山村自漢唐時候就形成了村落,至今有幾千年歷史了…而我們家的家譜上也記載著,當年我們的祖先是因為躲避秦末戰亂從中原來到寧山,在山里找到了這么一個定居點,經過祖祖輩輩的開辟,才有了今天的靠山村…”
“當年的小鬼子來靠山村掃蕩,曾經想把靠山村變成炮樓,但后來被八路軍給趕出了山區…”
張志軍笑著給周曉林等人講述著“靠山村的歷史軼事”,周曉林掃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這個同志也是靠山村人?”
“是的,周書記,我家就是靠山村的,我父母還在靠山村住著。”張志軍畢恭畢敬地點頭回答。
因為村里有大官來視察,所以臨時得到通知的村民,被村里嚴命留在家里不許外出,周曉林一行人盡管在村里轉了一圈,也沒見到幾個村民。
最后,周曉林提出要去農戶家看一看,張志軍答應下來,卻是將周曉林一行人領到了自己的父母家里。
周曉林等人剛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撲鼻的煮羊肉的清香,周曉林呵呵一笑,回頭向于建剛和孔燕幾個人朗聲道,“同志們,看來我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似乎群眾正在準備晚餐呢…”
張志軍父母家幽靜的院落里,一個土制的泥巴爐子上,一鍋熱騰騰的全羊正在翻滾,張志軍的父母并肩恭謹地迎候在大門口一側,而他的兄弟兩口子則正進進出出的忙碌著,院中擺上了一張陳舊的八仙桌,桌上擺滿了農家飯菜。
周曉林呵呵笑著主動上前去跟張志軍的父母人情寒暄握手,“老人家,我們來得不巧,打擾你們吃飯了,呵呵,飯菜這么豐盛,莫非是今天家里有客人?”
張志軍的父母是土生土長的山村農民,這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縣城,哪里見過省委書記這種大官。雖然跟周曉林握著手,但心里卻激動地慌亂著,嘴巴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來。
倒是張志軍的兄弟媳fù有幾分農家fù女的潑辣膽大,她站在一旁忍住怯意小聲道,“家里是有客人來哩,客人就是周書記!俺大哥說了,周書記要來,看看俺們有沒有本事把周書記這種尊貴的客人留下吃一段山里的農家飯!”
周曉林一怔,旋即就回過神來,回頭凝望著張志軍笑道,“是張鎮長的父母家?呵呵,你這個同志…”
張志軍嘿嘿笑了笑,其實也沒敢說什么。他心里明白,這個時候已經不適合他再開口說話了。
馮波濤這個時候笑著走上前去,朗聲道,“周書記,既然來了山里,就在群眾家里吃頓農家飯吧。剛才縣里的幾個同志跟我請示說,省委領導好不容易來一趟山里,留下吃一吃農家飯吧…周書記,山里人熱情,您還沒過來,他們這羊都宰上了,我看您這回恐怕要客隨主便了…”
張志軍恭謹地笑著,“周書記,各位領導,領導們來了靠山村,又在我家里,就讓我這個當主人的留客人吃頓農家飯吧…都是普通的農家飯,煮熟的山激蛋,野菜團子,小米煎餅,bāng子面糊糊,全羊湯…請領導們嘗嘗鮮!”
周曉林笑了笑,回頭望著于建剛和孔燕,“同志們,要不我們就留下嘗嘗農家飯?”
于建剛笑道,“嗯,周書記,這全羊味道很正,我這剛一進門,一股香氣就撲鼻而來。您還別說,還真勾起了我肚子里的幾個饞蟲!”
孔燕也笑著點頭,“周書記,老于,我看就留下叨擾一頓飯…同時也跟群眾聊聊天!tǐng好的。”
周曉林這才呵呵笑著擺了擺手,“好吧,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么我們就留下…但是不能讓老人家破費——這樣吧,伯濤同志,這頓飯算是我們的工作餐,我們幾個湊個份子,交個伙食費!”
馮波濤笑著應是,但其實這種話就是領導的一種客套話,就算是周書記真要“湊份子”交什么伙食費,馮波濤和縣里敢收嗎?
不過,馮波濤還是暗暗囑咐張強,讓縣里處理這件事。畢竟,對于貧困的靠山村人來說,宰殺一只羊操辦這么一桌看似樸實的農家飯,其實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
按照周南的囑咐,章寧寧沒有立即離開寧山,同時吩咐自己的下屬們暫時留在縣城里靜觀其變。
到了傍晚時分,省城那邊就傳來了消息,說是寧州公安局已經釋放了章曉,同時一個副局長親自登門道歉,承認了公安局的執法工作出現了失誤,再三懇請天空集團方面諒解云云,并表示一定會嚴懲相關責任人等。
這件事情,雖然省委書記周曉林沒有直接出面,但卻給省委秘書長于建剛下了一個眷弄清問題真相的命令。于建剛直接給省政法委書記打電話,傳達了省委周書記的指示。而周曉林的秘書又給寧州市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局長馬明濤打了電話過去。
馬明濤大吃一驚。他之所以敢“羈押”章曉,是因為來自于陳曉寧父親的壓力。但陳曉寧父親這個無關緊要的副部級干部的壓力,與來自于省委書記周曉林的無上權威相比,那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省委常委秘書長于建剛出面,省委書記秘書配合,這種檔次的“過問”,帶給了寧州市公安局巨大的壓力。
這意味著天空集團有省委書記做靠山…這還得了?馬明濤不敢有任何怠慢,趕緊讓人“整理”章曉的案宗,撤消了子虛烏有的“指控”,不僅立即釋放章曉,還派一個副職登門道歉。
寧州市公安局向市政法委和省政法委做出了深刻的書面檢查,三名負責辦案的民警被停職接受審查。
本來非常“復雜”的案情在最短的時間里被“澄清”,前前后后,竟然有三個省委領導過問章曉的案情…這便是省委書記的權威之所在。
章曉被釋放,立即趕回了海都,同時要求海都的項目暫時停工。然后章曉一個電話打給了章寧寧,兄妹倆通了接近半個小時的電話,得知是因為省委周書記的“關注”才解脫了他的牢獄之災,章曉心里不由對周南生出了幾分感激。
周南遙控章寧寧今天展開的“假停工真告狀”計劃,其實非常大膽,過程和手法拿捏得非常巧妙。
周南知道周曉林此次來有扶持寧山縣作為扶貧工作典型的心思,而寧山這個貧困縣的招商引資工作又是其中重要的一環,所以面對這種突發的狀況,周曉林不可能不過問。就算是為了他這個省委書記個人的面子,他也不會視若無睹。
而只要周曉林一過問,章曉的“冤屈”就會自然“昭雪”。寧州市公安局膽子再大,也不敢跟省委書記對著干。不要說章曉毫無問題,本就是有意構陷,就算是章曉有些這樣那樣的小問題,他們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當然,為了確保自身的安全,章曉最終還是決定暫時先讓天空集團退出省城寧州。
章寧寧跟章曉通完電話,立即命令所有的下屬立即連夜返回工地現場,召集所有工人恢復施工,為明天省委領導一行的視察連夜做準備工作。
寧山縣委會議室里煙霧彌漫,市委書記馮波濤和市長馬立國,端坐在那里,臉色陰沉,埋頭抽煙。而縣里的幾個領導臉色也不好看,坐立難安。
雖然今天晚上在靠山村張志軍父母家吃的一頓農家飯氣氛很好,看得出周曉林也確實感覺比較滿意,但畢竟縣里的這些項目多數都是天空集團投資,如今天空集團突然出事準備停工,明天周書記的調研還怎么進行下去?怎么向省委領導交代?
所以,待周曉林一行領導進了接待處的房間開始休息,市委書記馮波濤和市長馬立國就立即召集縣里的干部,臨時開會研究。
馮波濤抬腕看了看表,狠狠地掐滅了手里的煙頭,望著面色尷尬惶恐的張強淡淡道,“張強,周南同志回來沒有?他跟天空集團方面溝通得如何了?不論如何,就算是要停工,也得等省委領導離開以后再說!”
張強正要開口說什么,突然見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周南出現在眼前。
“馮書記,馬市長,各位領導…”周南長出了一口氣,笑道,“幸不辱命,也實在是意外之喜。”
“哦?快說說看。”張強眼前一亮,催促道。
“馮書記,馬市長,張書記,剛才天空集團那邊傳來消息說,在省政法委領導的過問下,天空集團董事長章曉已經被公安局釋放…這本是一場誤會…所以,天空集團董事長章曉命令天空集團在寧山的所有項目部立即恢復施工,我剛從天空集團章總那里回來,幾個項目的人員已經返回工地,工人們正在連夜準備明天迎接省委領導視察…”
周南心道,就算是今天章曉不被釋放,他也回讓章寧寧安排恢復施工的,畢竟,如果要真“晾”了省委書記一行,不要說市里領導,就算是他這個分管縣領導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張強松了口氣,一屁股就坐回了椅子上。
馮波濤聞言興奮地猛然一拍桌案,“好,很好。老馬,我們馬上趕過去向于秘書長匯報這事兒,明天周書記的視察活動一切照舊…”
馮波濤和馬立國向縣委接待處趕去,去跟省委秘書長于建剛接頭匯報。其實不需要他們匯報,于建剛這個時候也得到了消息,天空集團董事長章曉已經被釋放了。
作為省委領導,他該做的都做了,如果接下來的事情,寧南市和寧山縣還做不好,不能讓工程恢復施工,那就只能說明他們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望著馮波濤和馬立國匆匆乘車離去的背影,縣委書記張強站在沉沉的夜幕中長嘆一聲,“老孫,周南同志,今天的事情真是讓我驚心動魄!如果…我真不敢想象,省委領導會對寧山縣留下一種怎樣惡劣的印象!”
“走,咱們去張書記辦公室,周南同志,現在領導都不在,你倒是說說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天空集團的章曉得罪了省里哪位太子爺?怎么搞得這么狼狽!”孫翔也嘆了口氣,擺了擺手壓低聲音道。
周南默然了一會,才淡淡道,“是省政協的陳副主席,原先寧州市的市長。他的兒子陳曉寧弄了一個海瀾集團,最近在省里到處跑馬圈地,囂張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