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2年,圣約翰之月(6月)
布達,匈牙利 女人和她的丈夫靜靜地坐在陰暗廚房的桌子旁,在角落里,十歲的男孩蜷縮在薄薄的稻草上,輕聲呼吸著。
他睡得很香,一定是因為之前經歷的一切讓他疲憊不堪。
“這不是他,”女人低聲說,搖了搖頭,“我不相信這是他…”
“為什么不是?”男人堅持道。“一模一樣,而且他已經十歲了,為什么不可能是他?”
“這不是他。確實不可思議地相似,但不是他。”
“可是,為什么不可能是他呢?”鐵匠用更生氣的語氣問道。“我們從未找到他的尸體,沒有人發現他…”
臉色蒼白的憔悴女人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用雙手握住了男人擱在桌上的右手。
“我一生中最艱難的事情就是接受我唯一的兒子已經死了,”她堅定地說道,“無助地看著他小小的身軀被河水卷走,而他則尖叫著,媽媽,媽媽…
這困擾了我很多年,有時我還會夢到他回家,夢到他上岸了,只是我們沒看到他,但是…”
她停頓了一會,不得不等到從哽咽中恢復過來才繼續開口。
“但是馬修已經死了,約瑟夫,”她對他的丈夫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們埋葬他的空棺材已經三年了。你難道不明白嗎?
你不能帶一個男孩來到這里,然后聲稱這是我們的馬修。這孩子只是出于某種原因忘了他是誰,又來自哪里…”
鐵匠寬闊的胸膛在沉重的嘆息中起伏,不管他的妻子怎么說,他都相信他是通過神圣的奇跡在塞克什白堡外找到了他的兒子,因為這個孩子長得和馬修一模一樣,而且正好十歲。
三年前的春季,在河水解凍后,泛濫的多瑙河將馬修沖走,那時他七歲。
他的母親正在岸邊洗衣服,當她注意到小男孩已經冒險進入河里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前一刻水還沒及腰,下一刻他就突然被淹沒了。
水流很大,男孩又太小,且不會游泳。他們甚至沒法給他們可憐的兒子一個真正的葬禮,因為殘酷的河流沒有把他們的孩子還給他們。
在那之后,莉莉哭了幾個月,既不說話也不吃飯,她美麗豐滿的身材幾乎在一夜之間變得只剩骨頭和皮膚。她變得越來越虛弱,經常生病,連微風都能把她吹倒。
幾年過去了,她也沒有恢復健康的身體和對生活的熱情。她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像個幽靈一樣在他們位于城鎮邊緣的小房子里走來走去,喂雞、做家務,然后不停地去教堂祈禱。
約瑟夫在他的鐵匠鋪里發泄著無助的憤怒,將無盡的絕望注入了熾熱的鐵水之中。
起初他制造了在十個繁忙集市里都賣不完的馬鐵蹄、鋤頭、釘子和其他東西。他敲打著白熱的金屬,在鍛爐狂亂的顫動和錘擊聲中,沒有人能聽到他在痛哭流涕,詛咒上帝。
男人的哀悼方式與女人不同,他能夠將可怕的痛苦埋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并隨著時間將其轉化為某種憤怒的力量,推動他前行。
他可以忍受這種痛苦,就像箭尖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身體一樣,過了一段時間,他就習慣了這種持續的痛苦,仿佛它一直都陪伴在他身邊。
女人的傷悲則是外在的,就像一件衣服或是一個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必須找到某種治療方法。這就是為什么約瑟夫認為如果他們能再有一個孩子,也許新的小生命可以幫助莉莉重獲新生。
因此,在馬修被多瑙河沖走一年后,他們決定嘗試填補他們生活中的空白。但無論他們多么努力,莉莉都沒能再懷上孩子。
他們什么方法都試過了,約瑟夫甚至找到了一個來自森林的女巫,讓她用各種藥水讓荒漠再次肥沃起來,但仍然無濟于事。
最后,他們還造訪了瑪格麗特島,向醫院騎士團的弟兄們求助,但在莉莉經歷了一系列尷尬的檢查后,他們也只是搖了搖頭。
其中一位年長博學的醫院老騎士說,也許是由于悲傷引起的虛弱讓這個女人不能生育,若是這樣,那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約瑟夫差點沒能抑制自己的憤怒,因為他把他們所有的積蓄都捐給了醫院騎士團,讓他們治好他的妻子,他覺得他給的每一枚錢幣都是白給的。
在察覺到了鐵匠的憤怒后,老醫院騎士迅速地補充說,他們應該熱切地祈禱,每天念一百四十八遍主禱文,這可能會幫助他們解決麻煩。
“世俗的力量無法治愈的東西,主可以治愈。”當時他是這么說的。“主禱文是最有效的祈禱之一,如果你每個祈禱時念十四遍,晚禱時念十八遍,三十遍為生者,三十遍為死者,可能會有奇跡發生。但很遺憾,我只能幫伱們到這了。”
約瑟夫本想用他的兩個大拳頭取回他遞給修道院長的里面塞滿了銀幣的大錢袋,但他知道那只會讓他們的處境更糟糕。
雖然他在妻子門前埋怨醫院騎士團說的都是廢話,但在他的工坊里,他每敲打一次錘子都會說一句祈禱,當他開始將鐵敲平并開始塑形時,他通常已經念完了每天要求數量的一半。
去年冬天,當他聽到教皇要求所有基督徒為查理國王祈福繼承人的誕生時,他就像嘗到了自己的膽汁一樣苦澀。
他想,國王一生中從未像過去一年那樣為一個健康的孩子祈禱過,但最后他的孩子還是死了。而現在,他竟然還要為王后的懷孕祈禱?這虔誠的祈禱除了把一切變得更糟糕,還有什么用?
約瑟夫第二天就放棄了每天一百四十八次的主禱文。從那以后,他默默地干著自己的活,就像他的妻子默默地過著她的生活一樣,他們也默契地停止了任何嘗試。
只有在早晨和晚上,他們才互相說幾句話,但即使是在這些場合上他們也沒有說太多。他們的愛曾經比熔爐還要熾熱,但已經逐漸減弱成冰冷又沒有感情的共存。
然后,在從塞克什白堡集市回家的路上,約瑟夫看到了那個眼神憂郁的男孩,他突然覺得他們終于可以擁有一個家庭了,一個真正的、健康的家庭,而不僅僅是一撮灰燼。
他確信從奴隸販子們手上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馬修。他的眼睛是藍色的,頭發是核桃褐色的,身材也和馬修一模一樣,鐵匠覺得他完全知道發生了什么。
多瑙河沒有吞噬他的兒子,它把他沖上了南方某個地方的岸邊,馬修多年來在王國里游蕩,上帝知道他都經歷了什么可怕的冒險。
也許他甚至因為某些可怕的事情而失去了記憶,約瑟夫以前聽說過這種事情,這并不是不可能。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試圖與他交談,想從男孩的口中套出幾句話,但孩子很固執:他側身躺著,蜷縮成一團,輕聲哭了一會兒,然后就睡著了。
現在,在痛苦的三年之后,他們的兒子奇跡般地出現了,他正在他們廚房的角落里睡覺,而莉莉卻一直在否認。
“你怎么能肯定他不是我們的馬修?”鐵匠繼續和他的妻子爭辯道。“我知道失去他對你來說有多么可怕,我知道,因為我經歷過和你一樣的痛苦。但是我終于感受到幸福了!你為什么沒有同樣的感覺呢?”
“你沒法明白,約瑟夫,”女人的眼里涌出了淚水,“沒有男人能理解這種感覺,我們作為母親不僅全心全意地愛我們的孩子,對我們來說,他們是身里的血,心中的肉。
我們以不小的痛苦為代價將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他們就是是我們的一部分。當他們受傷時,我們也會受傷,會流淚。
如果這個孩子,不管他是誰,是我的胎兒,我的每個部分都會感受到他。但我只是感到困惑,你揭開了我的舊傷疤!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感覺不到!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是我的兒子。”男人結束了爭論。他的聲音溫和,卻不允許任何反對,“我在上帝的幫助下找到了他,我絕不會再讓他從我身邊被奪走。
他會留在我們身邊,隨著時間,也許你眼睛里的迷霧能夠消失,能夠重新開始相信,他哪里也不會去。”
莉莉松開了丈夫的手,凝視他的眼睛良久。約瑟夫的眼睛在黑暗的廚房里發著光,興奮地快要冒煙了。
“好吧,”她讓步了,“他可以留在這里,他只是個可憐的孤兒,一定受到了很多折磨和虐待…
但他不是我的兒子,他可以做你的學徒或是仆人,我不介意,他可以住在你的鋪子里。”
“我的鋪子里?”鐵匠震驚地附和道。“那里沒有什么空位!馬修有他自己的床鋪,我想…”
“在你的鋪子里給他騰出地方來!”莉莉堅持道。“如果你收拾一下,一定能有一個可以睡覺和放得下的角落。
那里很暖和,而且頭上有屋頂,不要弄得我是讓他進豬圈里一樣!我不想讓他住在我們家,他不能和我們一起睡。
約瑟夫,如果你還有那么一點愛我,就不要讓我們在這個問題上吵架。”
“好吧,”男人嘆氣道,“明早我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整理鐵匠鋪,但在那之前,他會留在這里,再過幾個小時就天亮了…”
“我去給他拿條毯子。”女人從桌邊站起來,留下丈夫和熟睡的小男孩。
他們倆都不知道伊雷一直都只是在裝睡,從他們的第一句話聽到了最后一句話。他的心激烈地跳動著,差點沒能均勻地呼吸。
他不得不開始認真地思考,他在哪種情況下更為麻煩:是在奧利維的魔爪下被當做奴隸,還是在這個永遠也不會被釋放的鐵匠鋪里被當做一個死人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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