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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司習女史

  (前文更正,方肅未隨徐汝愚一同回江寧)

  江寧重要將領官佐的宅邸大多置在東城的玄武、挹江兩街,邵海棠乃是眾臣之首,宅邸置在玄武街西首。經過邵府,眾人皆停下,欲拱手與邵海棠作別。

  邵海棠詫然說道:“諸位停下來做甚?”輕夾馬腹,驅馬繼續前行。

  許伯英攏住他的馬首,笑道:“邵先生喝多了,臨到家門卻不識。”

  宜觀遠見邵海棠臉上沒有醉意,暗道:他有什么事情必須今夜就要稟呈?幼黎在紗縵輕攏的車攆中嬌語說道:“如嫣欲再送我一程,這夜色尚好,諸公只當游車河。”

  諸位皆明白過來,中途借故離去,不再堅持將徐汝愚送到府前。徐汝愚本欲將寇子蟾請到府中一敘別情,想來十載未見,此時物是人非,再次相見,有著恍若未識的錯覺。十年前,徐汝愚因為先天頑疾,看似十歲幼童,此時已與當年的徐行相貌十分相肖,相比徐行,少了一分儒雅飄逸,多了幾分巍然如山岳的沉毅。寇子蟾在遠赴呼蘭之前風度翩翩、微須白面,受了塞北十年的風沙,膚糙面黑,人干瘦許多,惟有一雙眸光如山泉水光般清亮如許。

  此時邵海棠似有事需單獨商議,徐汝愚也不再挽留寇子蟾一人,臨到玄武街的東首,只余徐汝愚與邵海棠并肩而行,其后一輛車攆四下里披垂著雪白紗縵,幼黎、玨兒、邵如嫣依坐在車攆里的滕床上。

  邵海棠說道:“汝愚返歸江寧的消息已傳遍全城,劉昭禹在驛館也定有耳聞,明日只怕會直接到青鳳府去見你。”

  徐汝愚皺了皺眉,陳預若遣別人過來,自己自可以閉門不見,然而劉昭禹與父親乃是故交,自己在宛陵,也多承他照拂,實難忍心避而不見。思量良久,才遲遲說道:“明日午前,我欲見寇先生,劉昭禹暫且煩邵先生將他纏住。”

  邵海棠啞然失笑,說道:“青衛軍駐在翠屏山,已是既定之事,想來劉昭禹不會要求青衛軍從翠屏山撤出,你不欲見他,我明日將他打發回宛陵就是。”

  兩人一路說了此江寧的瑣碎之事,直到青鳳府前,邵海棠才恍然記起某事似的從懷中取出一封文冊,說道:“各家選送子女到三府習錄諸事,名冊我已擬定,本來請三府合議,汝愚既然返回江寧,還是請汝愚先過目吧。”

  各家選送子弟到政事堂、長史府、司馬衙司習諸事,作為各級司曹將佐的輔助人員,從事一些書記、錄事之類的事務,僅僅是個見習身份,并無正式的官銜授下,也無俸祿,但是過了兩三年,經過有司考核,便授實職。江寧施行這樣的選錄官制,相當程度上保證世家高門的政治地位。雖然有司也挑選一些有才學的平民子弟一同進入各府衙司習諸事,但是人數則要少許多。

  雖然同為習錄諸事,卻有天壤之別,若能在徐汝愚身邊司習諸事,便無實職,在江寧也算是顯要人物,無異于平步青云。

  徐汝愚望了邵海堂一眼,心想:若是此事,大可不需避開旁人,只是他不提及,自己也不便相問。接過邵海棠手里的名冊,借著星月微光,隨意翻了幾頁,便納入袖中。

  徐汝愚對這些世家子弟并不熟悉,看了十個世家子弟的名字,想不起其人的相貌來,有些工作司聞曹靖安司會做得極細致,日后若覺不堪用,撤換再是,此時沒有仔細討論的必要。

  邵海棠說道:“女吏自前朝始,史不絕書,民間亦有傳唱,幼黎夫人與玨兒夫人皆有治世之能,并稱我江寧之典范,各家亦選宗族良女,欲在兩位夫人身邊司習。”

  徐汝愚眉頭高隆,臉上露出不悅,說道:“內宅不添司習,聽雪、照容、如影、雅蘭皆有賢才,宗族良女若有意為政事者,請她們選取留用。諸公若有意見,請明日堂上與我言。”

  邵海棠臉色一滯,仍堅持說道:“幼黎夫人六月待產,擇三四名司習以分其勞,且江寧廢寺人,內府諸事自當委任女吏,內府女吏不比別處,用宗族女,良制也。”

  幼黎在雪白紗縵之后說道:“舊朝內廷擇宗族女填內府,終老不出,其弊也,江寧內府選宗族女,及笄入,雙十未擢為女吏,出府擇嫁,女吏則可自主婚嫁,不受內府所限。如此一來,天下皆不可垢江寧也。”

  徐汝愚見幼黎也如此說,也不駁回,想了片刻,說道:“擇八人為內府司習女吏,分在幼黎、玨兒身邊司習,明日將名冊遞到內府去,由叔孫方吾與慕雪選擇。”

  彭奉明率鳳竹一府歸附,免去南閩東南后患,并遣子彭慕秋、女彭慕雪隨待徐汝愚身邊,彭慕秋此時尚在津門;組建青鳳府那日起,彭慕雪便為女衛長隨待幼黎身側,這內府大小事宜,大多由叔孫方吾夫婦與她一同處置。

  邵海棠見徐汝愚不欲幼黎、玨兒親自擇人,其意是想淡化其事,又說道:“如嫣性粗鄙,難當大家子,欲進內府隨侍幼黎夫人,陶冶性情,不知兩位夫人意下如何?”

  徐汝愚微微一怔,透過如雪紗縵,似乎能夠感覺到里面的三人都將目光投在自己身上。邵海棠對著車攆微欠著身子,等待幼黎回話。玨兒鼻腔冷哼一聲,轉身望向另一側,幼黎聲音溫婉依舊,說道:“我只怕宗族里沒有良才可任事,有如嫣在身側,大善。汝愚,你說如何?”

  徐汝愚訕然一笑,微垂著頭,說道:“內府之事,還是幼黎定度吧。”

  待邵海棠攜邵如嫣離去,玨兒自無好臉色,穿堂越室,直至玉蘅院中,未曾正眼去看徐汝愚。徐汝愚扶著幼黎走在后邊,說道:“你何苦應承邵先生?”

  幼黎笑道:“如嫣初春赴北地,江寧咸知,若不延為女吏,江寧風議將置她于何地?”

  玨兒在旁說道:“我看正合了小愚的心意。”

  徐汝愚聳肩攤手,臉上露出我哪有此想的神情,玨兒自不信他,攙過幼黎的手,說道:“我們都不要理他,明明是他心里所想,他自己挑明也不無可,想他現在位高權重,身邊多幾名女子,我們也由著他,偏偏讓幼黎姐受這份委屈。”

  此事本無需這么急切,只是幼黎胎中兒即將瓜熟蒂落,接下來的時間內自然是深居簡出,不便提及此事。邵海棠求到云清虛,讓云娘在宴間與幼黎提及此議,然后當著徐汝愚、幼黎、玨兒三人的面,將此事定下,才不會有反復。

  幼黎本是久別重逢濃情蜜意,此時卻要違背本心勸說汝愚將邵如嫣選入內府,心中委屈又不能明言,這時讓玨兒說出來,倒覺得暢快些,眼瞼微紅,兩眼迷離的望著徐汝愚,輕聲說道:“我自知你的情意,如嫣只是進入內府司習諸事,恰能幫分去許多事。”

  玨兒瞟了他一眼,嘆道:“我也想不出世間有哪個男兒比你還出色,若非你今日身居高位,讓人望而生畏,只怕還要有更多的癡情少女將滿腔的幽思情懷空寄在你身上。”

  徐汝愚笑道:“玨兒一人就讓我吃不消了。”

  玨兒從滿櫝文冊中撿出一封擲到徐汝愚懷里,嗔道:“這一人你還吃得消不?”

  徐汝愚望了一眼,是南閩行轅行營院左簽事水如影遞上來的冊子,徐汝愚打開一看,不過尋常公文,想是玨兒尋出來取笑自己。

  玨兒說道:“水如影月前寄來一信,說你那憨徒弟不愿與袖兒成婚,請你出一道賜婚手令,信在梨香院,明日拿給你看。”

  梁寶與袖兒情投意合,只是礙于水如影孑然一身,不愿在她之前先行大禮。水如影自知徐汝愚對她情意不濃,江寧諸公又多反對其事,暗自神傷之余又恐延誤梁寶與袖兒的婚事,遂請徐汝愚為梁寶與袖兒賜婚。

  梁寶年齡比徐汝愚還長三歲,此時又是江寧鎮邊帥將,尚未迎娶,世人多有議論,若他再堅持下去,只怕有人會進諫將其調離南閩帥位,以安民心。

  不過梁寶、明昔、魏禺、尉潦四人,年紀相仿,只有即墨明昔迎娶沈氏宗族良女為婦,尉潦癡心武道,魏禺滯留營伍,與梁寶一樣,皆是孑然獨身。

  徐汝愚說道:“到時由江寧去一人,押著梁寶進洞房便是。”

  幼黎說道:“我若不待產,自當由我過去為他們主持婚禮才是。”

  玨兒撇撇嘴,說道:“南閩六月酷熱勝火,何況對顏氏攻勢正緊,你們莫不是讓我此時就去南閩?”

  徐汝愚見她一臉苦色,情知她此時不愿與自己分開,笑道:“戎馬倥傯,梁寶也難得空隙,我也不愿看到他與袖兒耽擱韶華,你不想去,就讓叔孫叔嬸兩人過去。”

  玨兒轉顏為笑,說道:“從青鳳峽過去,一路景色也宜人,叔孫叔最喜歡了…”剛說到這里,撩眼見徐汝愚笑盈盈的望著自己,忽的咽住,不往下說去,紅著臉,低著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之情讓徐汝愚看了心臆里涌出無限的輕憐痛惜。

  幼黎近來嗜睡,說著話,眼簾軟垂,交睫欲睡,強撐了一時,便由婦人攙撫著睡去。玨兒隨汝愚出室往東邊的云濺閣行去,坐到妝臺前,用綢帕印了印眸子,透出濕跡來,身子綿軟依著徐汝愚的身軀,嬌喘微微,卻生不出一絲氣力來。

  寇子蟾本欲帶秦鐘樹、馮哥兒、蕭遠等人一同前往青鳳將軍府,清晨起身,得門人報告秦鐘樹夜宿妓寨未歸,寇子蟾唇上兩撇髭須氣得直抖,又憐其才,若不得徐汝愚嘉許,卻難得出頭之日,強抑下心中惱怒,讓門人去西城妓寨尋找,等了半個時辰,出去尋找的門人捎回秦鐘樹的一句話:“鐘樹雖不肖,尚不至于傍人門戶。”

  寇子蟾不氣反笑,詢問門人宅中尚有多少錢財,聞之尚有百金,說道:“取五十金給秦鐘樹送去,讓他自立門戶。江寧正從民間察舉司習以填吏缺,我讓蕭遠替他寫一分薦書,我約他日后在廟堂相會。”

  寇子蟾雖然只是客卿,但是此次覲見,必入諸公之列,若是薦書由他來寫,有司對秦鐘書自然不敢馬虎,遂由蕭遠來寫,給他一個清白身份而已。

  寇子蟾對徐汝愚提及此事,徐汝愚也禁不住大笑,說道:“我困北唐時,與他、馮哥兒三人整日里在市井廝混,他言行間有世家子弟的脾氣,提及世家又是咬牙切齒,心里對呼蘭異族沒有大防,便是沒有褚師岫煙,呼蘭人兵臨北唐城下,他也極可能是歸附呼蘭的漢人士子之一,雖有大才,然而心性未定,我便是有心用之,邵先生、宜先生他們也會勸阻。”

  寇子蟾說道:“我在呼蘭近十載,平城一帶的漢人甚眾,尚不以依附呼蘭為恥,生死求存,心中大義便淺;往來其境的商旅,也不覺有愧于心,求財也;漢廷有高門大防,寒門士子難得出人投地之日,附呼蘭,為名利權勢也;千古以來,家國天下,家族之利益向來比國家、天下更重要,那些在天下制霸中失利的世家,投附呼蘭,避禍也。”

  徐汝愚點點頭,說道:“是啊,秦鐘樹未釀大錯,猶可用之,只是他骨氣倒硬,不愿傍你我的門戶,那就由著他吧。”

  寇子蟾說道:“謹受高門大防的勢力不可將呼蘭異族逐出中原,他們只在意宗族的存續,而無視平民的存亡。汝愚欲在江寧打破高門與寒門的界限,開科取士,能夠無偏頗,官佚位階亦不對寒門設限,殊為難得,然而尚不足…”

  徐汝愚禁不住前傾著身子,說道:“請先生教汝愚。”

  寇子蟾說道:“千年以來,世家勢力漸盛,此時恰是極致,大世家勢強可立國,如東海陳氏、荊襄霍氏、汾郡荀氏,次等世家可割地自守,若江津易氏、余杭樊氏,末者則縱橫鄉里,如荊南百塢。觀其表面,皆世家擁有私兵,遂能為強,故江寧從世家手中將兵權收回,以弱世家。除非汝愚有意重現舊朝昭武之前的典制,以王權專制天下,才根除世家之弊。”

  徐汝愚輕吟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眼中露出堅決的神煞費苦心,說道,“王權專制天下,雖然能使天下一統,卻是惡制,昭武帝以后六百年間事,足以為鑒。”隨即將自己有關與世家共政的考慮說出(參閱卷十六第八章王道制衡)。

  寇子蟾沉吟良久,說道:“雖然共政天下,卻不能讓世家有害王權,世家之所以為強,宗法嫡襲之制也,宗族之內,嫡世子繼承一切,余子皆不得,遂能使一族的財力、物力、人力集中于一人之握,諸子皆依附嫡世子一人,日久漸成勢力。分權誠良制也,與世家共政天下,世家必要求不受王權侵害的若干權利,其中又以財產權為首要,以分權之理延推到宗族舊俗上,可以廢除宗法嫡襲的舊制,凡宗族子弟皆有此等權利,而不集于宗族嫡世子一人,此來,世家便不再為害。”

  徐汝愚不覺身子已經離席,移到寇子蟾座前,說道:“江寧雖然新制,卻未立典,方肅將歸江寧,日后制典之事,便委于二位。”

  寇子蟾也不推卻,長身立起而揖,說道:“躬逢盛事,當盡綿薄之力。”

  兩人又說及呼蘭事,不覺間已至午時。

  寇子蟾走出府門,蕭遠迎過來,寇子蟾望見街尾一人青衫長立,隔著遠,看不真切,卻覺有幾分面熟,讓蕭遠趕著馬車跟在身后,大步向那人走去,走到近處,禁不住濁淚潸然,卻是岳麓故人劉昭禹站在街尾癡望青鳳將軍府門的龍獸飛檐。

  寇子蟾尚不知劉昭禹受陳預委派出使江寧,上前挽過其臂,說道:“昔時席間頻酬,為何今日陌路未識?”

  寇子蟾出府門之時,劉昭禹已然看到,見他走近將自己的手臂挽住,吃了一驚,細細辨看,才認出寇子蟾來,驚訝問道:“六俊之中,子蟾最是俊雅,為何是今日這般模樣?”

  寇子蟾笑道:“見過褚師端一面,能以這樣的面目來到江寧,已是大幸?”

  劉昭禹聽說寇子蟾來到江寧,雖有故誼,但是心想自己代表宛陵出使江寧,不便探訪,料不到在此相見,寇子蟾與十年之前判若兩人。聽他說是因為天師褚師端的緣故,又是吃了一驚,忙問道:“子蟾見過那位被稱來百年第一人的老怪物?”

  寇子蟾說道:“何止見過,我一身修為都讓他廢掉。不過他也不好意思仗著高過我百年的功力取我性命,將我的修為廢掉,縱我在呼蘭境內逃亡,輾轉半載,才離開胡境。”言語輕松說來,其間的艱苦卻絕難想象,寇子蟾又說道,“昭禹不是在宛陵任事,來江寧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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