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騎精騎迤邐在津門與范陽之間的平野上。
呼蘭人大舉入侵的消息傳開,居住在平野上的民眾要么避入城中,要么躲入深山,雖然說呼蘭人離此地尚有數百里之遙,但是呼蘭人的游騎侵掠如風,晝夜之間可遠襲三百里,除了那些看起來高聳入云端的城墻與山峰,在別處實尋不著安全的感覺。
春下冰土消融,膏腴平野之上,青草離離,昔時良田,盡數荒廢,蔡暉看了,唏噓不已。前兩年北地大旱,幽冀依賴江寧的漕糧,并無大變,時下旱情緩解,卻受兵燹,幽冀前往各地的信道,除了海路,都讓呼蘭人封堵住了,幽冀數百萬民在以后數年或許數十年的時間里都要接受異族人的統治。
源出太行西麓絕嶺的淶水,春后水勢甚大,奔騰咆哮,湯湯東逝。相距騎隊不遠的淶水之上,緩行著一列迤邐數里的龐大船隊。數十艘體形巨大的戰艦形成船隊的前面,甲板上站滿戟甲鮮明的軍士。戰艦上三千水營將士大多是長河幫的幫眾,君家暗附江寧已是二年前的事情,長河幫的幫眾也當自己是江寧之人。徐汝愚此去范陽,水營有接應之責,方肅便遣出這支忠誠與戰力都相當可靠的水營,以免橫生枝節。
雍揚的海船一起讓彭慕秋帶到津門,數量依舊有限,其中百艘用作水營戰艘,余下的裝載總量不過二十萬石。徐汝愚率眾前往范陽,方肅與趙景云則忙著將津門的物資與人員運往烏湖島。烏湖島離津門尚有八百里之遙,往返一千六百里,船行海上不遇風暴,也要八九天的工夫。津門除了必要的防衛艦只,海船一律征用往返于津門與烏湖之間。
戰艦編隊之后,兩百余艘漕船都是臨時征集的。淶水之上的漕船,船形相比江水之上的漕船,要小得多,裝載量多為四百石、二百石、一百五十石不等,便是以四百石計,以二十五艘漕船為一綱,總裝載量不過一萬石,而津門至雍揚海路遙運,這樣的船只行在海上耐不住這么長時間的風浪,多半行到中途便會解體。
蔡暉暗自思量:從范陽至津門走陸路需兩日,這兩日期間,呼蘭鐵騎隨時都有可能奔襲而來,但是僅憑這些漕船,最后能從水路撤往津門的也不過兩萬余人。心里不解徐汝愚為何不將船只都調往范陽,呼蘭人沒有水營,春后淶水大漲,兩岸遼闊,寬達數百步,船行淶水之上,自然不虞呼蘭鐵騎奔襲。只要將范陽一干人等撤往津門,爾后據守津門,再考慮從津門撤離之事。
徐汝愚心中未嘗不想如此,淶水出津門入海,尚有三十里之遙,那一段水面,最窄處也有三百步,船行水上,不畏兩岸的弓矢,呼蘭人即使有拋石弩,威脅也不算大,但是淶水從津門往下,水面開闊,流速變緩,河泥淤積,使得那里的河道都較淺。若是扒開堤岸,將春后大漲的淶水引入別的水道,或從平野另辟水道,原來的故道就會變得更淺,呼蘭只要鑿沉大船,就能將淶水水道封死。
褚師澤博古通今,徐汝愚心里不敢存有輕視,若是太過貪心,保不定會讓呼蘭人困在津門城而不得脫身。
此番便是勸服北靜郡王撤往江寧,除了少量精銳戰力之外,隨行之人多為范陽的高門大族,徐汝愚未必愿意將這些整日只知吸食民脂民膏的高門子弟一同接往江寧。
呼蘭游騎遍布范陽平野,徐汝愚等人行了一路,已然遭遇十數撥,皆三五成群,帶著七八戰馬,散在平野之中,斥候軍情。
尉潦初時還遣人追擊,然而呼蘭游騎俱是一人兩騎,見有人來追擊,疾馳遠遁,換乘兩匹馬,節約馬力,二十里之內能保持極高的騎速而不稍減。追擊之人,初時數里還能尾追而行,行至十里開外,座下駿馬力竭,便緩了下來。此時追擊的人若少了,呼蘭人便集合幾撥游騎回頭過來反擊。此時派出追擊的人馬不得已掉轉馬頭往回逃,呼蘭游騎卻緊咬不放,常追到離徐汝愚所在的本隊視野之內,才悻悻離去。
數此幾番,呼蘭人也看出徐汝愚所乘戰馬馬力足的缺陷,十數隊呼蘭游騎聚集起來,百余人一起綴在騎隊的近側,不敢去攻擊本隊,卻分出人來糾纏騎隊派出的斥候,絲毫不懼徐汝愚的威名。
呼蘭游騎俱是從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即使如此,蔡暉看到如此兇悍的呼蘭游騎,臉色灰敗如土。
蔡家與荀家依憑燕山天險抵御呼蘭人入侵,對呼蘭人兇悍的戰力,自然有所了解。然而呼蘭自從上次大入侵潰敗之后的百余年間,休養生息,再次崛起之后,專注于向渤海、百濟、西陲諸地擴張勢力。對于中原的寇邊壓力由雁門與榆關兩座重塞分擔,呼蘭在榆關北面的燕城駐有十萬精銳。然而這十萬駐軍,控制著從燕城到百濟的最東端入海處之間廣袤的地域,這一地域綿延數千里,分布渤海、百濟的原民部落又多兇悍頑劣,不甘心雌伏于呼蘭,時起暴亂,故而蔡家在過去數十年間并沒有承受多少來自呼蘭的壓力。呼蘭寇邊,都是小股的精騎越過古北口向范陽方向寇襲,規模較大的寇襲也不過數千人。待到范陽精兵出動,入寇的呼蘭人便又穿過燕山北還。
呼蘭鐵騎滿萬天下莫敵,此時呼蘭鐵騎越過雁門重塞,將近四十萬兵力一同加在幽冀,其中精銳騎卒超過十萬之數,蔡家除了緊守城池,絕無野戰獲勝的機會。呼蘭游騎在范陽城郊如此密集,想來呼蘭人已將令孤城控制住了。
視野之內雙方游騎相互追逐廝殺,徐汝愚神色從容,看不出異常,側著頭,看著樊文龍,說道:“文龍,你在安陽、越邑觀戰,有何感觸?”
徐汝愚出津門之時,樊文龍得信從范陽迎出,在平野與騎隊匯合。從范陽到津門的平野之上,呼蘭鐵騎聚散無蹤,騎隊除了不敢遠離淶水之外,也要預防呼蘭組織高手中途攔截。
樊文龍點頭說道:“我觀呼蘭鐵騎,雖然精銳天下難擋,卻未必擋不住雍揚弓弩的鋒銳。在范陽時,蔡裕華曾領我見過礎艮堂特制的車弩,此弩五弓并張,所用箭矢,如長矛粗細,也可用長矛代替,疾射六百步,射石石崩,若用小箭,一槽可裝數十支,操此弩需軍士三十人,步營配有床弩、車弩、長弓利器,呼蘭鐵騎便不敢從正面來,與呼蘭鐵騎野戰則無需懼。呼蘭騎兵的優勢在于遠程奔襲,副馬之制,能使呼蘭騎卒晝夜奔襲三百里,還能保持相當的戰力。呼蘭人憑借騎兵的優勢,能迅速的向各地投放兵力,任何針對呼蘭人的防御措施都會顯得漏洞百出,這才是呼蘭人的真正厲害之處。”
尉潦在旁聽了,說道:“若是如此,日后江寧要與呼蘭在青州抗衡,只怕要建立數百里的防御縱深,才會有效。”
徐汝愚嘆道:“數百里的縱深防御,要投入多少兵力才行,便是能將呼蘭人防住,江寧也會相當吃緊。若不能勝,則退之,呼蘭借助騎兵與充裕的戰馬,可以迅速的投放兵力,在中原腹地,水系密集之處,我江寧也能借助戰艦向呼蘭背腹投放兵力。其實日后在中原腹地相爭,江寧防不住呼蘭的騎卒,呼蘭也防不住我江寧的水營。”
樊文龍已知徐汝愚在烏湖修建基地的詳情,感嘆說道:“文龍在趙邑觀戰之時,看到呼蘭騎兵行副馬之制,將士騎乘一馬,身邊備有一匹用于換乘,往返千里不過數日之間的事情。文龍心里明白,針對這樣無處不能滲透的鐵騎,無法建設有效的防御,即便勉強為之,這樣的防御體系也只會使得江寧的財力日益枯竭。若是如此,江寧日頹,呼蘭漸盛,江寧與呼蘭相爭,便無取勝的機會。惟有主動出擊,在戰略上采取攻勢,才扳轉這種失衡。文龍心中常憂慮,呼蘭鐵騎馳騁縱橫,江寧步營野戰雖無懼,但是步營卻不能與騎卒爭速,呼蘭鐵騎若避之不戰,我江寧步營也不能奈何之。大人一語為文龍蕩盡疑惑,借用密集的河道與戰艦投放兵力,比騎馬更能節約將士的體力,雖然在中原腹地相爭,我江寧不占優勢,但是東線的海路,卻讓我江寧占盡戰略上的優勢,可利用海路將大軍投放到燕山背后的大草原上。如此想來,文龍卻是十分期待與呼蘭一戰。”
梅映雪默然片晌,說道:“容雁門終是及不上你。”
尉潦哈哈大笑,說道:“容雁門的見識不出宜先生《均勢策的范疇,我老尉也知南方若向北方用兵,不出東、中、西三路,西路借道成渝出漢中便止;中路沿漢水北上,至襄陽而止;東路沿著淮水、津水北上,止于汴州。中路與西路兩路可合兵于襄陽城下,所以容雁門取中西兩路北上復辟,而棄東路。若他能有先生這般見識,卻是要來先攻下越郡。”
徐汝愚莞爾一笑,說道:“江寧之所以能夠崛起,與普濟相爭所致,我若不能看到海權之利,有愧于先人。陸地之外,便是大洋,大洋之廣,不知邊際,舊朝時,有船從余杭向東航,途中失道,偏向北,數月至一大島,島名東瀛,其地之廣,大于越郡,轉折數年,離島西向,越過數百里的海域,竟到北地絕域百濟,其島之東仍是一片茫茫大洋,可以想見大洋之中仍有大島,船從泉州向南行兩月有余,有大島名呂宋,其地之廣,倍于越郡,島之南,乃是茫茫大洋,越洋往南,或能尋著新的陸地。南詔之南仍有大國,與南詔間有重林密障,不通路途,繞南端零丁洋卻可至。千年以降,漢庭所受到的威脅都是來自西北陸地,因而不重視海權與江權,今日,我能使船行那處,那處日后也能使船來我處,早不備之,日后之患也會來自海上。”
尉潦說道:“漢庭拓境,徑向西向北擴張,那里地貧天寒,若非要解除西北的威脅,實沒有必要花這么大的力氣,君逝水與我說,呂宋島冬季天暖如春,若有選擇,我情愿與魏廚子換過來,日后可領水營出海,去呂宋渡過寒冬。”
樊文龍余光斜窺徐汝愚,見他神色淡定,不為尉潦的話所動。但是海權之論,讓徐汝愚爭脫出先人思想的束縛。東海、越郡、南閩數戰,徐汝愚雖說每戰必克,但能從他身上看出徐行與吳儲用兵的痕跡,卻是此行北上,徐汝愚不僅于武道上有突破,更重用的是為江寧尋出一條新路,改變江寧在戰略上的劣勢,此番見識,已然超越先人與江寧眾人許多。
這邊說著話,那邊的廝殺卻未停下來,這邊的斥候人數雖少,卻是江寧最精銳的戰力,只是纏戰許久,馬力消耗過大,一時爭脫不開呼蘭游騎的糾纏,六人結成雪花六出散形陣抵抗十余呼蘭游騎的圍攻。尉潦對此也無可奈何,遣出援手,接近五百步之內,那伙呼蘭游騎便一哄而散,在平野之上,想要追上有空騎換乘的呼蘭游騎卻是十分困難的事。
尉潦看了咬牙切齒,隔著五百步要追上奔馬,此處只有數人能夠做到,尉潦修為雖深,對輕身術卻不擅長,總不能為幾名呼蘭游騎的騷擾去求樊文龍或者梅映雪出手,恨恨啐了一口,唾沫竟能將草莖折斷。
徐汝愚哂然笑道:“呼蘭游騎在此斥候軍情,兩不相干就是,我不讓你去追,你卻說折了江寧的威風。此時他們看出我方馬力不足的缺陷,反過來騷擾我方的斥候。日后傳出去,呼蘭百騎竟將江寧五百精騎淹留路途,江寧卻更沒了威風。”
尉潦恨道:“先生在此,卻想出辦法來。”
梅映雪看了徐汝愚一眼,徑與尉潦說道:“你去與敵騎首領說,他將青鳳將軍淹留路途近有半日辰光,此時退去已是大功,難不成要青鳳將軍親自出手,成就他的威名?”
尉潦嘿嘿一笑,說道:“便是有威名,也是死后哀榮,想來他是不愿享受的。”也不看徐汝愚,提勒韁繩,徑向那邊策馬而去,隔著四五百步的距離,提息傳音:“諸位糾纏不休,我家大人煩不勝煩,此時功績已成,我家大人挺讓來請諸位退去。”
呼蘭首領微微一怔,向這邊望了一眼,撮指伸入嘴里,打了唿哨,與斥候糾纏在一起的十多名游哨聞聲散開,忽啦啦的一起馳回百人隊中,換了一匹馬騎上。呼蘭首領揚聲說道:“賀蘭落云在塞外就聽說青鳳將軍的威名,看來不過爾爾。”
徐汝愚聽了心里一動,暗忖:賀蘭氏乃是呼蘭四族之首,卻不知眼下這個名喚賀蘭落云的少年與賀蘭容若有什么關系。
樊文龍撇嘴一笑,說道:“要不要我潛過去?”
樊文龍尚無自信在百名呼蘭精銳之中將賀蘭落云拿下,但只要糾纏片刻,就足以讓賀蘭落云后悔終生了。
徐汝愚望了梅映雪一眼,說道:“他大概是賀蘭容若的子侄,如此欺他,賀蘭容若只怕沒有好臉色,由他去吧。”
梅映雪鼻腔冷哼,說道:“津門與范陽之間,呼蘭人只布有游騎,褚師澤有意為給蔡家讓開一條生路,你總不止至于腆著臉去欺付一個輕狂少年。”
徐汝愚說道:“你也看出如此。”
“這有何難,如今范陽境內,蔡家能控制的只有數座城池,平野之內俱是呼蘭鐵騎的天下,我們出津門已有一天一夜,兩邊的呼蘭大軍都應得到消息,呼蘭人要真的要滅了蔡家,自然會派兵來阻止我們進入范陽。”
徐汝愚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去范陽卻是助呼蘭人消弱范陽軍民的抵抗意志,褚師澤自然不會阻我。”
徐汝愚進入范陽,不是來幫助蔡家守城,而是將蔡家接往江寧,消息傳開,對范陽軍心的打擊卻是致命的。
樊文龍說道:“范陽外無援軍,數萬兵卒扼守數座城池,陷在近四十萬呼蘭大軍的重重包圍之中,終逃不脫敗亡一途。如要堅守,不如將精兵轉移到深山叢林之中,如此一來,也可避開殃及城里的平民。”
樊文龍從青邑北上,知道呼蘭的兇殘作風,攻城幾日,攻下城池便縱兵燒殺擄掠幾日,攻城若是傷亡慘重,攻下城池便會屠城泄忿。呼蘭經過百年前北唐城下的大敗,開始重視步營建制,此時步營建制完備,配有攻城掠寨所用的各種器械,蔡家便是想堅守城池,卻也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