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衛營進入東陽堡已是次日凌晨,略顯疲倦的馮遠程安頓好軍務,就在周世忠的帶領下去參見徐汝愚,卻見他臉色蒼白、雙眼布滿血絲、一臉倦容的樣子,吃了一驚。徐汝愚率兵堅守暗日寨時,連續作戰數日也未有今日這般憔悴。
徐汝愚見馮遠程與周世忠倆人進來,雙眸一亮,指著旁邊的太師椅讓他倆坐下。
馮遠程未曾多想,徑直走過去坐下,靜呼徐汝愚吩咐。
周世忠見徐汝愚站在那里,不由心中忐忑,瞅了馮遠程一眼,只得半個屁股挨著椅子坐下,神色拘謹。
徐汝愚清亮的眸光極速掃過兩人,隨即將目光定在馮遠程的臉上,說道:“漳臺形勢之嚴峻,想來你也能夠明白。閩中山以及武陵邑的民眾正恐慌向南撤離,即使我們在一個月內將流竄進入閩中山區以及武陵邑的海匪盡數肅清,能留在漳臺與武陵邑的民眾也沒有多少了。”
周世忠已在路上將漳臺的嚴峻形勢說給他聽,馮遠程迎著徐汝愚目光,沒有絲毫退避的說道:“大人不殺知遇之恩,讓遠程已經漠視眼前的艱難。”
徐汝愚緩緩點了點頭,眼中不掩贊許之色,看來許伯英當初建議調驍衛營進入漳臺,已有這樣的預兆。
明昔要在樂清主持防務,能領兵進入漳臺的只有梁寶與馮遠程兩人,雖說梁寶對軍務的嫻熟還要勝過馮遠程一籌,但是馮遠程果斷堅毅,更能在困境中開拓進取。
原先計劃中揮軍進入漳臺的兩大優勢現在已經蕩然無存。
給養不能從漳臺得到補允,不得不依賴于溧水河谷。
撫州會戰過去不足五個月,清江也是百廢待興,無法提供充足的補給,相當長的時期內,除了驍衛營,清江不會向漳臺加派兵力。
漳臺世家只剩下不足千余的殘兵,只憑驍衛營四千五百人的兵力面對可能同時來自宗政荀達與公良友琴兩方面的攻勢,則顯得十分不足。
如果補給線沿著舊有的沿茶馬商道進入漳臺,卻要在武陵邑境內行進一百五十里左右,以驍衛營的兵力根本無法保障補給線的安全。
若是那樣,宗政荀達無需與徐汝愚正面為敵,只要遣人扮作匪寇破襲驍衛營的補給線,就能令徐汝愚不得不從漳臺撤兵。
馮遠程聽徐汝愚一一道出漳臺形勢的嚴峻,依舊沒有一分動搖,說道:“宗政荀達在龍巖有許多家業,至不濟取糧于龍巖。”
徐汝愚搖搖頭,說道:“宗政荀達未必會讓我們如愿。七月末,普濟海匪除了在漳臺地區登陸,還在龍巖與龍泉之間登陸,其用意可能將龍巖的民眾完全趕往南邊的泉州府,將龍巖地區變成軍事緩沖區,阻止我部向南滲透。”
徐行在漳州府四城邑影響巨大,雖然宗政家在龍巖漳州邑布有重兵,卻無法阻止民心傾向徐汝愚。若是民眾大規模向漳臺轉移,焦土之策的作用就只能維持一年,以溧水河谷眾人的才能,堅持一年還是能輕松做到的。
馮遠程默然不語,徐汝愚有時寧愿自己涉險,也不會置軍士與附民于險地,只是看他臉有倦容,也捉摸不準他是否心有定計,看了身側的周世忠一眼。
周世忠說道:“周族尚有五千附民留在左近,除此之外怕是只有甘棠海灣附近的幾千民眾了,在境內流匪沒有肅清之前,實在沒有辦法將閩中山南部的民眾留在。漳臺城破、建安堡破,兩外的庫存都被普濟海匪與宗政荀達劫去,閩中山里的存糧會被南撤的民眾帶走,整個漳臺的存糧恐怕只能算上東陽堡的一萬二千余擔,以六千民眾六千軍士計,這些存糧支撐一個半月已經是極限了。”
徐汝愚說道:“驍衛營不能只守在東陽堡,在漳臺境內迂回的話,消耗更大,這點存糧只能維持一個月。甘棠海灣峙守大漳溪口,可以捕魚充饑,我們暫時不用過分擔憂那里。近期應遣出人手在漳臺境內搜尋鄭夢準以及鄭家的子弟,有鄭公在漳臺坐鎮,漳臺的轉機才有可能大一些。”
鄭家只比漳臺城中的周家、李家好上稍許。鄭族精銳二千五百眾長期隨鄭夢準抗擊海匪,戰力極強,若是全留在建安堡內,宗政荀達即使吐下建安堡也要掉幾顆牙,不得已將鄭夢準用計調離,使得鄭夢準與幼子鄭柯存有一線渺茫的生機,然而三子、五孫以及滿門女眷都難逃厄運,想到鄭夢準最小的一個孫子四個月前滿月時,父親帶著自己前去賀禮,周世忠輕嘆了一聲。
鄭族被海匪打散的將士陸續的向東陽堡匯攏,直到十二月五日,集結在東陽堡的鄭家子弟達到四百六十二人,這大概是鄭家惟獨殘存下來的力量,鄭夢準與其子鄭柯依舊沒有消息。
徐汝愚有些不愿去見這支哀兵,他們的妻兒雙親悉數喪生于此禍中。他有心將鄭家與周家的族兵編成一部,卻擔心馮遠程能否駕馭得了。
周世隆殘去一臂,卻在短短十多日里恢復過來,左臂懸在胸前,右手執著眉尖刀與精衛技擊,卻在不意間會忽的緊皺眉頭。
徐汝愚站在月門下,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周世隆呼道:“大人。”
徐汝愚轉身望來,吩咐左近,說道:“將鄭智享、周世忠、馮遠程一起喚來。”
鄭智享是鄭夢準的親侄,也是這支殘兵之首領。徐汝愚看著這個與自己年齡相當、相貌清秀,此時卻被悲憤傷痛填滿胸臆的青年將領,說道:“鄭公與鄭柯何時去泉州?”
鄭智享微微一怔,不敢去看徐汝愚清亮如懸星的雙眸,低聲說道:“末將在漳臺城南被普濟海匪伏擊,就與家主鄭柯兄走散了,家主早說過,他日能為民驅盡普濟海匪者唯有大人,所以智享與鄭家哀兵才趕到東陽堡來,希望大人為鄭家為漳臺百民主持公義。”說到最后,眼中流出滲有血跡的淚來。
南閩眾人中,父親對鄭夢準評價最高。鄭夢準隨父親平琉球匪事時只有二十歲,才識武藝卓而不凡,父親對他甚為倚重,此時他安排好一切,卻不來與自己相見一面,不免讓人黯然心傷。
想及義父吳儲當年存有死志只身潛入江津刺殺張東的絕決,徐汝愚心中一痛,毅然說道:“我欲將鄭家與周家將士編為驍衛營第四營,世隆為營尉,智享為副,職列左尉,你們可有意見。”
周世隆神色一振,看向鄭智享,只怕他說反對的話來。
鄭智享說道:“謹聽大人吩咐。”
“那好,世隆未復之前,第四營駐守東陽堡,不得出戰,遠程、世忠你們給我記好這點。”
周世忠微微一怔。馮遠程卻忙不迭的應承下來,若讓第四營哀兵出戰,無論遇見普濟海匪還是宗政軍,都不是自己能駕馭的。
周世隆爭辯道:“我的傷勢已經無礙。”
徐汝愚雙眉一挑,厲聲道:“以你現在的實力,能接得下我一擊?”眼中精光大盛,戰意氣勢大熾,令身側的周世忠等頓感壓力。周世隆心頭窒悶,卻昂頭闊立那里,毫不退讓的直視徐汝愚猶如利刃的眼神。
徐汝愚知道他若強捱下去,日后修為定會大受影響,斂起目光,取出腰間的佩劍拔出直點周世隆握著的眉尖刀尖。
周世隆只覺一股巨力由眉尖刀玄鐵柄傳來,雖然柔和卻不容置的要將自己的右手撐開。
徐汝愚見周世隆渾身一震,嘴角滲出血跡,手卻沒有松開眉尖刀,心里一嘆,劍首微微一抖,狠心摧力,將周世隆連刀帶人遠遠震開,跌落到花圊的軟泥地里。
周世隆卻未料得真的沒能接下徐汝愚的一擊,失魂落魄的箕坐在泥地上,只當左臂殘去,武藝退步至斯,放聲大哭起來。
周世忠心中震驚不已,這才確信徐行天縱其才,徐汝愚卻更勝一籌。雖然擔心世隆,見徐汝愚板著臉沒有發下話,也不知怎么辦好,看向身邊的馮遠程。
馮遠程走過去,將周世隆低聲說道:“大人若是以此種方式出招,世間少有人能擋下幾招。前些日,世隆可曾看見建安堡方向的星爆雷閃異象,那便是大人所為。我看世隆傷愈之后,實力不下于我,還是安心養傷吧。”
周世隆駭然驚顧,雖不曾親見,但也聽人描述過,當時只當漳臺冤情太深才會天降異象,卻不知是徐汝愚之故。
周世忠見其弟驚駭之余,沮喪稍減,卻不見馮遠程與世隆說了什么話,竟能如此立竿見影。卻見徐汝愚對馮遠程與周世隆微微搖了搖頭,心想:大人卻是有什么秘密不愿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