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州境內千峰秀立,一過雁潭山,到了樂清、金華邑境內卻是平疇千里,只有鄰近武陵山的數十里內有著起伏有致的低矮丘陵。
雁潭山東南麓,危崖如削,這清江府內的山勢似乎就在這里嘎然而止,矮松如幡峙住石隙虬伸出出這六十余丈深的危巖。
水如影終究沒有留在溧水河谷,在宣城政議的當夜,與袖兒不告而別,乘舟溯水而上往南寧樂安去了,沒有給江幼黎或是玨兒開口挽留的機會。
袖兒給梁寶留的信中寫道:“天水一方,莫相念也。”
徐汝愚望著手中的密信,想起那個眉眼如月的女子,暗嘆一聲,心中竟有一絲愁悵,排遣不了。心中擔擾梁寶,也不知如何寫信去開慰他,心想:撫州局勢風起云涌,聚變就在眼前,還是調他來撫州吧。
山下一望無垠的離離青草,密致的素色碎花綴滿草地。
撫州、崇義、清江三邑的平民在徐汝愚的安排下,漸漸向臺山北麓一帶靠攏,做出只要公良友琴將樂清城攻下三地四十萬平民就會向溧水河谷內部轉移的姿態。與此同時,宿衛營五千將士進入清江、崇義兩邑,在民寨勢力的配合下對兩邑各自為陣的流寇山寨進行大規模的清剿。
數十年來,沒有一家勢力可以將清江府內的大小民寨整合起來,卻讓徐汝愚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內做到了。
雖然徐汝愚做出退守溧水河谷的示弱姿態,公良友琴卻知道已經失去強攻樂清城的意義。
公良友琴派遣趙威胥率領一萬精銳迂回到樂清背腹,本意就是整合撫州、崇義、清江三邑的流寇勢力,再進一步控制滯留在清江府大小民寨中的五十萬流民。
趙威胥統兵迂回至撫州東南部,未等打開撫州與溫嶺之間的通道,公良小天就急于在雁潭山下整合撫州與崇義兩地的流寇勢力,卻被徐汝愚借助樊家的勢力破壞掉,使得普濟海匪失去重新重合流寇勢力的機會。目前只有撫州東南部的四千多流寇勢力接受普濟島的整編,離原定計劃的四萬流寇已是大大的不如。
即使強攻樂清城,普濟海匪也無法將勢力迅速擴張到附近的清江府全境。撫州、崇義、清江三邑的城池荒廢數十年,已經沒有什么防御力,山寨在宿衛營與民寨勢力的聯合大力打壓下,實力大損,普濟海匪若不能迅速進入清江府,清江府內的流寇不需要幾個月就會被清剿干凈。
青焰軍示弱姿態卻給普濟海匪一種莫名的壓力,就是進入清江府的時機過晚,那將一無所得。近四十萬民眾被轉移,流寇勢力被摧毀,即使占領清江、崇義、撫州三邑,也不過得到一片浮地、三座破損不堪的荒城,反而將自身的防御漏洞暴露在徐汝愚的眼底。
攻下一座樂清城,對公良友琴而言,只能收獲一座樂清城。若是如此,公良友琴必定不愿花費太大的代價去攻占樂清城,直至三月中旬,普濟三萬四千大軍還是圍困著樂清城,絲毫沒有強行攻占的跡象。
金華府境內沒有寬深湍急的河流,一馬平川,最適宜騎兵作戰,無奈在此地糾纏的三家勢力均沒有成建制的騎營。
百濟、渤海兩地的部族迫于呼蘭人的壓力已經不向中原的世家勢力供應戰馬,獲利最豐的戰馬交易在雍揚已經絕了跡。中原腹地,汾郡、永寧、晉陽三郡由于馬幫勢力的遷出,戰馬變得更加緊缺。
徐汝愚有意將后備營改制為騎營,但是張仲道上次來溧水時,徐汝愚考慮到困難太大,最終沒有提及。
徐汝愚心想:若有一支兩千人左右的騎營穿插到樂清與溫嶺、金華與溫嶺之間,在普濟海匪的三路大軍的連接處進行有效的騷擾,普濟海匪對樂清的圍困必定不敢持續多少時間。
普濟步營經歷東海慘敗,實力大損,強攻樊家一萬五千精兵防守的樂清城,公良友琴心中大概不愿付出這樣的代價。
樊家在樂清城內的軍民更加堅定固守樂清城的信心,離城中糧盡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公良友琴必定不會不敢相持三個月之久,普濟海匪撤兵而去也就是自然不過的事情。這大概是樊家打定的主意吧。
撫州各家民寨共有寨丁一萬三千余人,其中五千人被編入撫州步營。撫州步營三個營共六千編制。徐汝愚并不奢望掩飾撫州步營的存在,撫州步營在雁潭山集結之后,徐汝愚分批派遣五百人隊對雁潭山八十里方圓內的普濟匪軍進行騷擾,暴露出吸引普濟匪軍進入民寨勢力范圍之內進行會戰的意圖。趙威胥在無法派遣大量軍隊的情況下,毫不理會撫州步營的挑釁,一萬五千匪軍屯在樂清與撫州交界蓮花山,繼續配合樂清城正面的二萬匪軍繼續圍困樂清城。
歷歷馬蹄聲響,眨眼工夫,撫州步營的游騎來到高崖下面。
片刻之后,屠文雍稍有氣喘的從后坡爬上來,稟報軍情:“楊尚統領的五百人隊,在天石寨正東十六里處遭遇兩千普濟匪軍,雙方倉皇接戰,現在楊尚已經領軍脫離戰場,向雁潭山返回。張續統領五百人隊前去接應。”
在離此處三十里處出現二千匪軍?金華方向的普濟海匪終于動了。想到這個可能,徐汝愚近日來緊鎖不展的眉頭驟然舒開,思慮時,眉頭又習慣性的皺起,明亮的星眸顯得愈加深湛。
“公良友琴在金華城外駐有三萬五千匪軍,若是只為監視樊家的兩萬大軍,人數未免太多,他至少可以從中抽調一萬五千至兩萬的兵力投入其它戰場,這兩千人馬顯示他正在暗中剝離金華方向的匪軍,加強樂清方向攻擊力量。”
徐汝愚抬頭看了屠文雍一眼,說道:“公良友琴從金華抽調匪軍,應瞞不過樊家的眼線,樊家至今乃無消息傳來,可見樊家也未安什么好心?公良友琴若能明白樊家的這點心思,這次抽調出來的人馬為何不能是來對付我們的?”
屠文雍微微一愣,說道:“主公虛實之計,讓世人誤以為撫州步營真正能派上戰場的只有二千人左右,公良友琴似乎沒有必要從金華抽調重兵,啊,普濟海匪是想繞過樂清城嗎?”見徐汝愚笑而不應,聚眉思索片刻,揚聲說道:“公良友琴終于上鉤了。”
“你怎知公良友琴沒有魚死網破的決心?不能掉以輕心。文雍,若是在撫州境內發生五萬人以上的大會戰,選取何處對我軍比較有利?”
未等屠文雍回答,徐汝愚疾步返回筑在山腰的雁潭堡,顧明山、班彪、班照鄰等一干將領俱在議事廳里,顯然他們也發現此次遭遇戰的異常。
隨后的幾日內,撫州步營增派了樂清附近的斥候游騎,監控樂清敵軍的動靜。
雁潭山往南一百四十里,有五座矮山,山高皆不及五十丈,峰腳相連,似蓮花,統名蓮花山,普濟匪軍在撫州的大營就設在蓮花山的一座矮山里。這座大營里,公良友琴集結了三萬五千名兵力,這是普濟島目前能夠抽調出的最多兵力。
北山山寨里容納不了這么多人,三萬兵馬分別駐在五山間的向陽坡谷里。
公良友琴從細枝梨木的高背官椅上站起來,左手按著淺雕檀香暗木書案,心想:此地竟能尋著這兩件世家器物,顯是費了點心思。
公良友琴唇上濃密的短髭雜有花白,古挫的容顏相比兩年前已經蒼老許多,惟有雙眸之間精光閃閃,不意間透出的陰凝氣息讓下面的書案前面的趙威胥與公良小天為之一窒。
“清江府民寨、山寨的格局形成至今數十年時間,沒有人能夠整飭民寨勢力,也沒有人能夠整合山寨勢力,徐汝愚不僅將民寨統合到他的麾下,還破壞了我們整合山寨勢力的計劃。”公良友琴心中毫無波動說出這番話來,目光逐一掃過眾人,繼續說道,“突破樊家對溫嶺邑的封鎖,將勢力擴張到清江府,這個計劃很久之前就開始籌劃,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暗中扶持山寨勢力。東海戰局失利之后,清江府擴張之策尤顯重要,清江府有著五萬余山寨勢力,還有五十余萬寄寓民寨的平民。整合山寨勢力就能彌補我軍在東海郡損失的戰力,獲得五十萬民眾,我們就能在清江府牢牢生根,從東面、南面威懾樊家的余杭府。獵奴之策驅逐百夷人離開武陵山東山,威胥率領一萬精銳借道武陵山東山迂回至撫州境內,這一切尚屬順利,不過此時徐汝愚所率的青焰軍在溧水河谷扎下根來。”
因為徐汝愚的出現,普濟對清江的策略連連受挫,越郡形勢再度變得不分明。雖然徐汝愚顯露出退避溧水河谷的姿態,但是普濟準備數年的擴張清江府的計劃都落到空處了。趙威胥心中想著,卻沒有露在臉上。
與他并肩站著的公良小天臉上露出憤怒的神情。
此時集結三萬五千余人,顯出公良友琴心有不甘。
初時低估計徐汝愚對清江府各路民寨的影響,致使一萬余普濟精銳進入撫州,未能真正的發揮作用,這個責任總是要人背的,趙威胥暗嘆一聲,側頭瞥了公良小天一眼,心想:不知他有沒有進入什么讒言,神色一肅,說道:“徐汝愚善于選擇會戰時機與地點,這點我們不得不防。青焰軍擴張迅速,樊家不會對此沒有防備,此事可用。”
說這話的時候,趙威胥沒有去看公良友琴的眼神,這其中的道理,公良友琴未必不知。
公良小天冷哼一聲,公良友琴眉頭一挑,微怒的掃了公良小天一眼。
公良小天毫不在意的站出來,說道:“青焰軍將十二寇盟的四千余勢力封鎖在暗日寨、天魁寨、北陵堡之間,將清江上的水寨勢力封鎖在洪江水道,卻抽調最精銳的宿衛營進入臺山北麓一線,對山寨勢力進行清剿,一個半月的時間,已有十一家山寨被其攻破,我們若是繼續在樂清、金華一帶與樊家糾纏,等我們攻克樂清、入主清江,卻是一無所得。”
趙威胥沉聲說道:“雖然不甘心,還是不得已的承認,我領軍進入撫州以來,處處受制于青焰軍。”
公良小天并未因為他將過失攬下而心生感激,厲聲說道:“撫州民寨勢力集中在撫州西部一線,將崇義、清江的山寨勢力與我們分隔開來,我們只有楔入崇義境內,才能整合崇義、清江兩邑的山寨勢力。”
“民寨與山寨的勢力對比,在過去的一年內,已經顛倒過來。在被攻破的十一家山寨中,有六家是民寨出兵的,青焰軍的撫州步營建制只有兩千人,我以為是徐汝愚的示弱之計。在清江、崇義、撫州三地,徐汝愚應當可以組織到兩萬左右的戰力。加上溧水河谷的青焰軍本部,徐汝愚擁有三萬五千余兵馬。此時,我們貿然在撫州西北一線開辟新的戰場,未必恰當。自從我軍在蓮花山一帶集結,青焰軍也向臺山北麓一帶集結,徐汝愚已經意識到我們的意圖了。”
“臺山北麓一帶民眾遷移有加速的跡象,顯出徐汝愚并無與我們在臺山北麓會戰的信心。”公良小天洋洋得意的說道,“若是真讓他將四十萬流民盡數遷入溧水河谷,不出兩年,青焰軍的勢力在越郡之內將無人能制。民寨勢力在徐汝愚相助之下,實力有所提高,卻并非趙將軍擔心的那樣,可與山寨的戰力相提并論,更不說與我們普濟軍相比。一個半月內,十一家山寨陷落,緣于十一家山寨各自為陣,被青焰軍與民寨近十倍的兵力強攻所致。如今青焰軍攻勢漸緩,顯然是強弩之末,再過一段時間,青焰軍修整過來,清江府內的山寨又將面臨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攻勢,那時可為我普濟所用的山寨勢力還能剩下幾許?”
“百夷一族呢?徐汝愚與百夷一族兩相媾和,焉能不考慮百夷一族的一萬五千余精銳戰力?”趙威胥說道。
“暗日之戰,百夷一族并未出兵。”
“那一戰徐汝愚胸有成竹,故而不需百夷出兵相助?子陽秋未必真的就此歸附徐汝愚,但他心中怎會不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
這種種利弊,公良友琴怎會想不到?在撫州與青焰軍進行會戰,勝負乃五五之數。若是錯過眼前機會,讓徐汝愚將四十萬平民盡數遷入溧水河谷,將再無會戰的機會。
難道真的是徐汝愚為我設下的兩難之局嗎?
公良友琴心頭掠過一絲寒意,雖是一閃而過,卻予他一種不祥的預兆,他站前一步,雙眼逼視趙威胥,沉聲說道:“百夷一族參戰,青焰軍與樊家之間脆弱的盟約勢必崩裂。”雖然不愿意,還是不得不提這個名字,“徐汝愚即使能夠調動百夷的軍隊,也將是最后關頭才會調動,你看到那時樊家會有什么舉動?”
趙威胥思慮片刻,說道:“樊徹應是樂于見到我們與青焰軍直接相對,但是樂清城夾在我們與青焰軍之間。”
公良友琴會意一笑,瞇起雙眼。
公良小天說道:“樊家怎么將樂清城拱手相讓?”
“不容他不讓。”公良友琴驀然睜開雙目,精光閃過,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樊家豎守樂清城十多年,就是畏我統合清江的山寨勢力,從西側對余杭府形成合圍之勢。若是徐汝愚顯出足以與我普濟相抗的實力,樊徹會樂于坐壁觀火的。”
趙威胥暗中稱是,心想:徐汝愚大力打壓清江府內的山寨勢力,給我普濟造成相當大的壓力,也加深樊家對青焰軍的顧忌。
形勢至今雖然依舊錯綜復雜,但是擺在普濟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行險,派遣大軍進入臺山東北麓,干擾青焰軍遷民、清剿山寨的計劃,尋機決戰,要么將大軍收攏至溫嶺城中,向世人宣告普濟軍再次受挫于徐汝愚。
趙威胥知道公良友琴心中早有決定,便不再多言,只說:“主公,我愿領軍楔入臺山東北麓,與青焰軍尋機決戰。”
公良友琴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你與小天留守此處。”
趙威胥暗嘆一聲,心想:你終是無法漠視東海失利。
公良小天說道:“小天能夠應付此間事。”
“哦。”公良友琴看著公良小天一眼,沉吟片刻,說道:“樊家若從樂清城撤軍,不得銜尾追擊,占據樂清城,將金華城外的兩萬精銳迅速開往臺山北麓一線,確保臺山戰役不失。”過了半晌又說,“樊徹未必愿意徐汝愚一敗涂地,金華方面的兩萬兵馬不容易脫離啊,你一定小心從事,莫要給樊家鉆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