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悲月,驚鴻萬里。素有萬里志的容雁門要見我,你說我現在要做出怎樣的表情才合時宜?”徐汝愚古怪一笑,令人無從推測他心中所想。
梅映雪輕笑如煙,似緩還疾,她的長袍及履,讓人看不出足下有何動作,倏然間飄掠的徐汝愚的身側,與他并肩坐在溪石之上。
“你可愿聽聽靜湖的往事?”
在商南,徐汝愚與宜觀遠晝夜密議,所談都是圍繞置縣策,雖然有所涉及靜湖,畢竟不多,就是邵海棠這樣的名士對靜湖所知也是甚少,只知靜湖數百來就已存在,只是在舊朝崩潰之后的五十余年,才漸漸為世人所知。
只有叢林的樹梢尚在明亮的夕陽之中,徐汝愚、梅映雪并肩坐在麻褐色的溪石上,徐汝愚默默注視著溪水中游動的小魚,過了半晌,側過臉來看走神的梅映雪,問道:“你怎么不說?”
“啊…”梅映雪霞面微燙,將微亂的心緒一斂,聲線柔婉的說道,“昭武年間,內廷為同化異族,令漢族之外天下最強盛的苗、夷、羯、氏、羌、戎、狄、巴、圖圖等九族改服易姓,歸流漢統。九族王室在內廷強大的武力威脅下,更換姓氏。在昭武年間消失的九族姓氏,統稱為昭武九姓,分別為:劉觀、即墨、公乘、貫丘、公皙、南榮、東里、東宮、達奚、褚師等九姓。當時名士向華秋反對這種強制性的改士歸流,說:‘不遵從以前的制度與風俗,是不會長久的。’向華秋的論述在民間引起爭議。昭武初年執政大宰官元式反對這種說法,他認為向華秋擾亂民心,不利于政令的貫徹執行,應該嚴加禁止。因此,他建議:除官家藏書和內廷史書以外,所有的詩、書、藝、工、百家語和史書一律燒掉,惟有醫藥、農業的書不燒,上繳內廷;禁止私人辦學等。昭武帝接受了元式的建議,下令焚書。之后,又令翰林局對官家藏書和內廷史書進行重新編排,發放各地。這就是“昭武焚典’事件,歷經三十八年。”
徐汝愚幽嘆一聲,沒有接語。
梅映雪知道他家學淵博,沒有詳加解釋,繼續說道:“名士向華秋本為昭武年間最著名的藏書大師,其藏書之所名為靜湖閣。向華秋得人傳信,在‘焚典’之前,轉移大量典籍。向華秋與其弟子畢生在民間收羅殘存的善本殘卷。典籍之中存有大量的修息技擊術,向華秋與他的弟子沒有精力去發掘,而是向華秋的書僮車駁青在整理這些典籍發現這些修息技擊術,并整理出來。車駁青畢生并無驚人事跡,他仿佛就是為整理這些典籍而存在,在他八十歲的那年,他創立靜湖,當初的宗旨只是善存這些彌足珍貴的典籍。靜湖就這樣存在了六百余年。靜湖的弟子游歷天下,對靜湖只有一個義務,那就是收羅殘存的典籍善本,收羅的六百余年,天下還會殘存多少呢?”
徐汝愚哂然一笑,收腿盤坐在溪石上,將制式馬刀置在膝上,說道:“昭武之前的典籍除了靜湖之外,還有一處有大量收藏,映雪姑娘來此的用意我明白了。”
梅映雪抬眼向徐汝愚望去,看見他棱角分明的臉,幽幽說道:“天機雪秋在放棄南平權勢之前,己將南平郡所保存的天機閣善本抄謄一份交由靜湖了。”
徐汝愚心道:靜湖歷經數百年,宗旨己不復當初的純粹。暗嘆一聲,不欲與她再論,卻也不愿拂袖而去,怔在那里,不言不語。
梅映雪心思靈巧,知道難以三言兩語就說動他。舊朝內廷設置天機閣,司天下百工,代表當時最先進的技術理論水平,存有大量昭武之前的典籍。天機雪秋曾職掌天機閣,舊朝分崩離析,天機閣的典籍為各世家所分,還是有相當一部分為天機雪秋所得。
靜湖收納梅映雪于門下,大概就是看到雍揚梅家藏有天機閣典籍吧。徐汝愚望了她一眼,正看見她迅速轉過頭去,心想:她剛剛在看我?
“靜湖六百年來,隱跡歷史的背面。百年前靜湖門人陳規在樊川抵御圖圖兇族入侵長達七年,被謄于古往今來第一守城大師,其用兵出神入化,百年來年無人敢稱得其一二。以他這樣的威名,其靜湖門人的身分絲毫不為外人所知,可見當時的靜湖是多么的超凡逸俗,鄙視世俗的聲名。舊朝分崩離析,靜湖己然脫不去塵俗的影子,難道真的是為了你們所說的漢統嗎?”
梅映雪料不得他如此一問,微微一怔,隨即回復正常。
徐汝愚未曾去看她的表情,自顧自的說道:“所謂漢統亦不在南平容家,舊朝初始施行的士族分封制與高門致仕制經歷千年,逐漸演變成世家宗族制,靜湖難道想借助南平郡將千年的歷史扭轉嗎?還是靜湖眼中的漢統就是錮若鐵城的高門與世家?”
徐汝愚驀然跳下溪石,走下溪流,溪水將膝蓋沒入,跳動的水珠打在青衫上,留下深色的水印。
遠處轟然巨響,接著是萬馬奔騰似的水聲。開壩放水了,水溪如潮向下泄涌。徐汝愚驟然掣出長刀,剖刃向水,凝立在溪水中靜聽遠處的巨潮。
跳動的水珠迎刃剖為兩半,在半空分凝成兩粒較小的水珠繼續印在徐汝愚的青衫上。
梅映雪見徐汝愚溶入溪流之中,舉步亦想踏入溪水,左足方抬,那溪流油然生出一股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抗力。梅映雪黯然收住纖足,臉上不復當初的傲然冷絕。
空然鈍聲,溪潮在猛烈撞擊相隔地陷與云溪的山壁。片刻之后,又是一響。攔壩之人,心思巧妙,情知一次潮涌難以撞開山壁,只能將其松動,修筑的壩體開壩放水竟能形成兩次以上的潮涌,真是巧奪天工。普濟竟有如此精通水利的匠師?
徐汝愚緩緩閉上雙目,五覺歸心的內識之中盡是旋轉的水渦、奔涌的溪潮。
山壁訇然倒塌,巨大的石塊落入狹長的地陷湖中,被溪潮扒開的山壁不斷的擴大,溪水不斷的涌入地陷湖中。在地陷湖的另一端,大侗河的源頭也進行著這樣的情景。大侗河借助地陷湖與云溪連為一體了。
溪潮繼續向下游奔涌,徐汝愚所處溪床微微顫抖著。梅映雪自忖不能輕松對付涌來的溪潮,掠上天然生成的石堤,斂息站在那處。卻見徐汝愚回首笑來,那清澈明亮的笑容直映在她晃動搖擺的心湖上。他知道了,梅映雪閉目滴下一滴淚,轉過身去。
溪流的拐角就在前三十步處,三十步外云溪的情形就非肉眼能夠看見。徐汝愚感官靈異,若無溪潮干擾,百步之內的情形猶如眼見般清晰明了,對修煉丹息高手的氣機更加敏覺,通常三品級的高手進入二百步內就會引起他的警覺,若是對他懷有殺機的人還能擴至更遠的距離。這就是止水心經修煉至五覺歸識境界后的妙用。
溪潮涌過拐角,潮頭之上郝然站立著八個身形健碩的黑衣人。普濟島的高手借御溪潮無聲無息的潛至三十步的近處,惟有普濟島上修煉的高手方有如此精妙的御潮而行的妙法。
徐汝愚冷然一笑,此時已經來不及遠遁,普濟島定然在遠近布置停當,這八名高手的任務就是將自己截在此處。
溪水突起一絲微微的紊亂,急速逆流向奔泄而下的溪潮傳去。
二十步、十步、五步…潮頭站立的八個黑衣人三前五后,凌厲的目光都落在徐汝愚的身上,一式狹刃長刀,刀身云紋閃過寒光,只待及身的一刻發動驚天動地的攻勢。
就在那一瞬,溪潮忽的一滯。溪潮上簇,水浪沖天排出,驟遭巨變的黑衣人情知不妙卻不及脫身,潛在沖天巨浪中的龐然丹勁向八人狂涌而去。溶合自然潮力的丹經貫入八人體內,予以不弱的打擊。八人都是普濟島一等一的高手,強壓下傷勢,凌空躍起,免除被潮頭卷入水下的噩運。
適才一擊雖然借助潮力,徐汝愚損耗也巨。再也不及避開溪潮,徐汝愚見潮水覆來,揮刀直劈,沛然丹勁脫刀擊向潮頭,溪頭分經兩路繞過徐汝愚,又在徐汝愚身后合攏。溪水在徐汝愚足下飛旋匯合,形成一個巨大的水渦。徐汝愚隨著飛旋的水流,倏的上升二丈余高。
八人正在半空力盡下墜,見徐汝愚辟水而出,俱駭然失色。
徐汝愚冷然一笑,下意識的輕咬下唇,余光里第二簇浪潮正從拐角涌出,此時不掠行上岸,就避不過第二次浪潮。上岸之后又能如何,八名高手雖然受了不同程度的內傷,但都不足以致命,以普濟海匪的兇悍作風,定會不顧生死的纏住自己,好讓正從四周急行而至的高手將自己圍困中央。
徐汝愚瞥了一眼在岸上孑然獨立的梅映雪,背影略顯單薄讓人無從捉摸,剔透如玉的手指輕扣劍鞘。
徐汝愚左足踏出,玄異的踩在一個黑衣人的肩上,看也不看那人臉如土色,右足疾點那人頭顱,頭顱破裂的聲音被溪潮的轟然巨響掩得一干二凈。與此同時,手中長刀化作一道白虹貫入另一人前胸,那人正想回刀護住胸,臨死時還露出詫異的眼神,不明白徐汝愚如何能夠同時足下手上發動殺招。
為避巨潮,揮刃劈浪時丹息損耗甚巨,此際為求速勝,出手自然不留余力,徐汝愚抽出長刀封格身后襲來的一把長刀,與封刀自保的一人錯身而過。
又有兩把長刀攻來,徐汝愚翻身平仰下沉,雙足一叉,分擊兩刀刀尖。兩人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向后墜去,落入隨即涌來的第二簇溪潮中。
徐汝愚后背及水,見余下的四個黑衣人半膝沒入溪水中,渾然不顧身下撲將下來的浪潮,知道他們在巨潮下有生存的手段,自己若與他們一同被卷入巨浪之中,栽在他們手中亦有可能。
無法顧及后果,徐汝愚深吸一口氣,萬念化作一念,一念頓成無念,丹府丹田中的丹息促然涌入右手太陰肺經,在巨浪覆頂的一刻,沛然丹勁脫刀射出,隨即將身體一蜷,沒入滔天巨潮中。
徐汝愚平躺水面之際,梅映雪驀然轉過身,雙眸泓然,透過卷起的潮頭,看著徐汝愚使出驚天一擊,清湛的光華攔腰沒入四個黑衣人的體內,光華割過潮水,“嗤嗤”作響。
梅映雪如同輕羽般拋跳兩下,已飄然立在潮頭之上。梅映雪見徐汝愚一動不動嵌在潮頭之中隨著潮水向云溪下流急速奔馳,心中不由嘆服。普濟趙威胥在四周布下天羅地網,怕是萬萬料不到徐汝愚會借著潮水遠遁。即使料到又如何,即使宗師級的高手也無法輕易攔下與潮水溶為一體的徐汝愚。
隨溪水泄行五十余里,徐汝愚見遠離普濟的包圍圈,脫水而出與梅映雪并肩站在潮頭。梅映雪俏臉冷艷,不待徐汝愚開口,突然三個急旋,衣袂飄拂,人已站到一塊巨石上。緊隨其后飄然上了巨石。
“既然靜湖要還天機雪秋的人情,為何還要出言提醒我?”
“靜湖門人游歷天下不受靜湖約束,我可不欠天機雪秋什么人情。”梅映雪眉頭輕皺說道。
“若是你對我存有殺機,那我就百死無生了,不知此計是誰設計,百密一疏啊。”八個黑衣人踏潮出現時,梅映雪只要站在自己身后予以制肘,自己就無法借溪水實施偷襲,以硬碰硬去破素有默契的八人聯擊,以徐汝愚之能也要付出相當的代價,即使那樣也未必盡除八人,更加不用說輕松借潮遠遁了。若是梅映雪對他存有殺機,那他真是百死無生了。
“容雁門此時在醉夢峰相候,要不要去,你自己決定吧,我只是代他傳話而已。”梅映雪雙眸微斂,俊面肅然。
徐汝愚想了片刻,對醉夢峰在何處還是惘然無知,輕笑道:“映雪自不會欺瞞我。剛剛容雁門自恃身份,不屑親自出馬對付我,此時心中怕是已有悔意,我若此時去見他,他要起了殺機,我還不是坐以待斃?”
“你即刻猜出敵人會借潮水襲來,好整以暇予以迎頭痛擊。這八人都是容雁門隨行的好手,他怕是要心痛好一陣子。我因師命需助容雁門此回,希望你不要怨我。”梅映雪莞爾一笑,仿佛已料定徐汝愚不會在意一般。
“怎會?聽說他弱冠之年創立的悲月驚鴻戟,奇功絕藝榜將之與谷家落花戟、許氏蚩尤戰戟并列天下三大戟術,可見他乃是當世絕倫的人物,我心中當然向往與他一會,只是不在此時。若是所料不差,溧水河谷亦在容雁門的算計之內。容雁門太高看我了,竟然百忙之中抽出暇余來對付小小的溧水河谷。”
梅映雪嬌笑道:“年前我回靜湖,宗主與天機雪秋評論當代青年俊杰,他們說世人只會輕視青鳳將軍。當時容雁門亦在場。我自以為已經高看你了,現在發現還是不夠。容雁門曾遣手下去懷玉山中拜訪,聽你這么一說,他果然對溧水河谷有所算計。”
徐汝愚臉色微微一變,說道:“多謝靜湖能恪守超然姿態,請轉告容雁門,他若能截住我的歸路,自然會與我相見。”說罷,飄然沿云溪向撫州方向走去。
梅映雪怔立那里,望著徐汝愚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不知何時,她的身畔并立一個男人,水藍綢衫及身,身形修頎,豐神俊偉,眼中有著掩不去淡淡的疲倦。
“他向撫州方向走了?”嗓音帶有淡淡的寂寥。
“是的,他是乎并不急著返回溧水河谷。”
“偷襲云橋寨的人手遭到襄樊會與青焰軍的聯合狙擊,云橋寨還在襄樊會手中,徐汝愚的行蹤還真難預測。八衛頃刻之間五死三傷,在這山林之中,就是我親自出手也未必能留下他來,可笑奇功絕藝榜還只將他列在八十四位。你師父說得對,世人只會輕視他。”
“麻煩你與我師父說聲,靜湖所托之事,映雪悉以照辦,映雪從此返回家門,再也無法照料他老人家了。”
“你也認為他在東南一隅能掀出大浪?兩年前,我擬定顛覆東海郡一策交由公良友琴與許伯當實施,自己出世修行。公良友琴與許伯當不知適時變化,最后反被徐汝愚所乘,成就他的威名。兩年修行已然結束,我即將返回南平重掌右督一職。原以為會與以前一樣寂寞無聊,原來兩年時間,天下竟生出如許變化來,真是越來越精彩了。”
梅映雪想到梅族也是遭眼前這人算計方衰落至斯的,心中微恚,神色愈加冷峻。說道:“就此告辭。”飄身遠去,沒入漸濃的蒼蒼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