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邁步沖到章夫人面前時,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只是個九歲孩童,而且作為晚輩,是不能做出忤逆不孝之舉的。
對章夫人生而不養的怨,以及刻意苛待她的恨意,在理智回來的瞬間黯淡下去,但剛剛的感覺仍是銘心刻骨,是她從未感受過的濃烈情緒。
章夫人厭惡抬起腳尖,在她膝蓋上一推,見她軟軟倒地才起身回了屋。
子璇氣得不輕,正想探出神識報復一二,就聽得院中躺著的宋嬤嬤痛苦呻吟。她再顧不得章夫人,爬起來沖了過去,探出神識一掃,心下一涼。
宋嬤嬤氣若游絲,雙眼緊閉全無蘇醒之兆,由于本就年老,再受了這一頓打,生機已經流失了大半。剛剛的呻吟不過是本能,一聲過后,再無任何動靜。
“姑娘,奴婢把宋嬤嬤抬回去吧。”周嬤嬤明白,夫人這是不打算再管宋嬤嬤死活了,不如把人弄回她們的小院子里去。
“好。”子璇收回撫在宋嬤嬤頭頂的手,她幾乎感應不到神魂的存在,哪怕有煉虛靈君在場,怕是都沒辦法救活了。
她心里生出一股酸苦滋味,是身為修士時幾乎不會感覺到的情緒。作為修士,同樣會與親人友人生離死別,但感受到的悲痛卻只如過眼云煙飄過就散。
為了保持心境的平和,為了保證修途順利,這些情緒大多都會被壓抑、被轉化為另一種動力,激勵修士繼續向前。
而身在凡俗,站在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角度,凄苦與悲痛似被放大了許多倍,每一種情緒都能讓人撕心裂肺般疼痛。
子璇覺得自己像是被分成了兩半,一半作為冷靜鎮定的修士旁觀一切,一半沉浸在章三姑娘的情緒中,為自己、為宋嬤嬤痛哭出聲。
恍恍惚惚回到了破敗荒涼的院子里,子璇被周嬤嬤灌了一碗熱姜湯,熱辣辣的暖流從腹部竄到胸前,凡俗之物本該對她毫無作用,她卻仍是覺得舒服了不少。
“姑娘,進屋里睡會兒吧,我守著宋嬤嬤,等她好了就叫你。”周嬤嬤不愿對她說生死之事,只想勸她早些去睡。
子璇知道她好意,更知道宋嬤嬤撐不過半個時辰,而她無能為力,只能轉身回到屋子里,躺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床上出神。
“生而為人便是一場磨難,凡俗這場修行,不比修士的步步驚心容易到哪里去。”
她曾經認為凡俗中人就是平平淡淡過完一生,不會有多大情緒起伏,因為不會面臨多么危機的情況,或是天大的磨難。哪怕真有天塌的一日,那也是修士在前面頂著,凡人或是完全無知無覺,或是直接死得干干脆脆。
在章府的九年,她以稚嫩孩童的眼觀盡了人間冷暖,看過了復雜古怪的人心,感悟到的情緒更是與想象全然不同。
她看到章夫人對章大人的恨意中,夾雜著敏感自卑的情緒,夾雜著求不得的痛楚;她看到李姨娘、孫姨娘對她的憐憫同情中,隱含著她們自己都未察覺的優越與高高在上。
她看到宋嬤嬤一生為人奴仆,孤苦數十年,一心為主卻落得這般下場。
每一個人都是那么復雜,相比之下反而是修士更加純粹。
塵世間的人們俱是掙扎在“七悲”中。逃不過生而為人之苦,逃不過年老力衰之苦,逃不過病痛纏身之苦,逃不過遺憾逝去之苦。
除此之外又有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令人哀哀戚戚悲悲切切,脆弱短暫的一生中,真難找出多少純粹的歡樂。
而她此刻成為凡俗中的一員,感覺到宋嬤嬤的生命逐漸消逝,深深體會到愛別離之苦。
若無宋嬤嬤照拂,她早就會被迫“凍死”“餓死”在小院里。然而無論是修仙界還是在凡塵俗世,好人并不一定有好報。子璇感覺到最后一縷生機散盡,緩緩閉上眼,無聲嘆了口氣。
第二日清晨,子璇“醒來”時就覺領到膳食歸來的周嬤嬤有些不對勁。臉色慘白如雪,雙眼布滿紅殷殷的血絲,咬著泛烏的嘴唇,身上還止不住地顫抖。
子璇趕緊調動一絲木靈力注入她體內,可這一回似乎沒有用處,周嬤嬤走進屋子里,仍是抖個不停。
“姑娘別過來,奴婢染了風寒”她將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沒有如往常般打開。“奴婢出去熬點兒藥,姑娘先用膳。”
子璇知道她在宋嬤嬤身邊受了一夜,許是物傷其類,一整夜都沒能合上眼睡一覺。今日天還未亮,宋嬤嬤回光返照,留下幾句囑咐的話就斷了氣,周嬤嬤又拖著疲憊僵硬的身子出去叫人,還送了宋嬤嬤最后一段路。
剛剛顯然勞累加上傷寒,病痛纏身,再無法支撐。
子璇這才想到,以凡俗中人的壽元來看,周嬤嬤的四十四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她三十五六進章府,當時正是失去了第二個孩子,一心一意養著章三姑娘,雖是移情卻也足夠溫暖。
然而作為不受重視的奴仆,周嬤嬤的壽元頂多在五六十,今日這一病,能不能撐得過去都難說。子璇固然能以靈力助她恢復,可是命數天定,注定要逝去的人她還是留不住,最多能讓人走得輕松一些。
她用靈力化了桌上的一碗溫熱清粥,幾碟冷冰冰的小菜,出了屋子站在屋檐下探出神識,很快就在出府的路上找到了周嬤嬤踉踉蹌蹌的身影。
正待她祭出一絲木靈氣注入周嬤嬤體內,卻見她猛地咳出一團烏黑血塊,緊接著便倒在府門口斷了生機。那絲木靈力散在空中,正如子璇的嘆息,無人得知,無人在意。
生離苦,死別亦苦,章府真心在意她的兩人皆在今日逝去,子璇覺得似乎再無留下來的理由。
她看過了章府中所有人的“求不得”,領會了“怨憎會”與“愛別離”,還有生老病死帶來的震撼,亦讓她感觸良多。七悲盡在心間,子璇默默看了一眼居住九年的小院,散去障眼法隱匿了身形走向高空,朝大越鄰國大商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