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津下游的漢水邊,飛虎山。
自田信當年用一個冬季的時間捕殺云夢澤、荊山范圍內的虎群后,飛虎山里已很少能看到虎群蹤跡;就連夷陵的荊門、虎牙山一帶也沒了老虎。
老虎猖獗時,能在江陵中洲、油江口一帶泅渡長江,出現在江都城郊。
此刻的飛虎山沒有老虎,卻來了比老虎更令人恐懼的存在…執金吾陳到。
飛虎山曾短暫安置過夏侯氏部曲千人,其中部分人與周圍孤寡女子重組家庭,也就在山中形成聚落,如今設立亭里,也有三百多戶人口。
與往日一樣,陳到坐在木隔子屏風后面,審視錄好的口供卷宗,聽著正廳里對當事人的二次、三次盤問。
不時從木隔子隙縫觀察對方的神色,以判斷對方說話時的情緒、態度。
留在這里沒有跟著夏侯氏遷走的部曲,自然不是多么受夏侯氏器重的人才,但終究不是凡類。
別的不說,留在這里的夏侯氏部曲,多多少少都是識字的,經歷過軍中啟蒙教育。
以夏侯氏在魏軍內的影響力,從各地網羅豪杰,招納譙沛子弟進行培養,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加上夏侯氏家族有意放棄兵權,向詩書勛貴門閥過渡,因此軍中啟蒙教育頗為用心。
不同于北府、虎豹騎、羽林虎賁這種全面教育,夏侯氏的教育范圍也就局限于自家的附庸。
也只有這樣經過文化教育,也經受過軍事訓練的人…才能邏輯清晰,守口如瓶。
可這些人已經沒了官方身份,是尋常百姓,民就是民,哪里經得住反復盤查?
就算這批人耐心都很好,可作為家庭主要勞動力,這么接受調查是掙不來口糧的。
拖的越久,耐心自然消磨的快。
休息時,陳到書寫公文,對進來的左丞習溫說:“業已能斷案,只是不便向朝廷上奏。持我公文,馳入江都遞交于大將軍當面。”
習溫是習珍、習宏兄弟的大侄兒,以羽林中郎率羽林騎在漢口一戰中破敵斬將,戰后屢做調動。按著官秩俸祿來說,六百石的朝官、廷官都有涉足。
始終沒有讓他喜歡的,正好陳到這里的工作比較神秘、刺激,他就調到了陳到麾下,跟隨陳到追查魏國奸細案。
可隨著查案不斷推進,陳到卻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
仿佛不是為了肅清朝堂而查案,而是為了肅清在野的奸細…朝堂上有嫌疑的官吏,基本不做深入調查。
習溫心中有疑不敢表態追問,現在聽陳到如此說,也是了然。
這說明這里又有線索指向江都朝堂里的某些人,所以中斷,不做追查。
習溫應下此時,施禮回答:“金吾公…碼頭有船來,說季常公病重難治,欲登飛虎山。”
這令陳到皺眉,馬良企圖自殺的消息已經加急抄送到他這里,不清楚馬良的意圖:“可有親族在左右?”
“未有。”
習溫稍稍回憶,又猜測說:“金吾公,幼常公該不會沿馳道北上襄陽?恰好與季常公錯過?”
陳到斂容思索,起身又考慮片刻,情緒略低落:“應是如此,成祖廟在惠陵,馬幼常自以為其兄會走馳道,途徑惠陵拜謁成祖。可馬季常卻走漢水,這說明病況嚴重。”
不敢走馳道,馳道顛簸,走的又慢,怕馬良撐不到江都。
可如果馬良到了飛虎山,恰好死在這里呢?
習溫心中思索又不敢詢問,這個問題太過尖銳,想一想就行了。
陳到顯然也意識到了,做出決斷:“馬幼常必騎乘快馬,不見其兄走馳道,必急趨漢津。我料,他日暮時可抵飛虎山。我去迎馬季常,此事也一并陳述于大將軍當面。若馬季常在此離世,還望大將軍早作決斷。”
他這么說完,就將桌上蓋了漆印密封的公文遞給習溫,習溫不由感到這封公文有些燙手。
執金吾跟別的衙署不同,這里任何的公文都沒有副檔。
而且剛才陳到給他口授命令,卻沒有給相關的信物、紙面字據…這讓習溫總覺得膽戰心驚。
他自然不怕陳到會否認、害他,龐習兩個家族是一體的,雖說兩個家族各自都有了明顯的分裂跡象,可陳到敢玩弄花樣坑習溫,自有人為他主持公道。
對此習溫很有信心,也因這份信心而感到煩悶。
龐家自龐山民從魏國回來,作為龐德公的兒子,龐山民自然是龐氏家族的另一股傳承領袖。可龐山民積極支持龐宏,欲光大鹿門山一脈。
龐林無子,自然是支持自己侄兒的;可是北府對鹿門山一事的態度十分玩味。
龐氏家族繁衍那么多年,自然很多旁支庶流、姻親認為不能全去賭一個鹿門山。這些人鼓動、勸說龐林招納側室,生出一個兒子…這個孩子背靠姐夫田信,自己這些人也好吃飯。
結果龐林不樂意,他們又去勸說習夫人,習夫人惱怒之下去了關中。
但勸說龐林招納側室的事情關系百年、千年大計,是不可能停息的。
因此龐氏家族一分為二,已經有很明顯的苗頭。
至于自己家族就簡單了,與龐氏累世交好,但內部肯定有嫡庶之別。
習禎是與馬良齊名的襄陽名士,僅次于諸葛亮、龐統;龐統弟弟龐林娶了習禎的妹妹,這就是最為牢固的紐帶。
可現在習禎病逝,龐統也早就沒了,龐林這里始終無子…若有一個兒子,那這部分友誼就能順利傳承下來。但以習夫人現在的年紀,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因此習禎那一脈的習忠、習隆這父子倆已漸漸疏遠龐宏、龐山民,只與龐林維持親密的走動關系。
而自己呢,小的時候是龐統身邊的小書童,兩個叔父出自庶流旁支,則追隨龐統入漢。自己這里,實際跟龐宏是很親密的,但跟龐林那邊…就漸漸疏遠了。
兩個親密如一的家族,在這個天下將定的十字路口,依舊選擇了一分為二,組團分別投效一方。
搞笑的是,與田信關系好的龐宏、習珍、習宏選擇站到對立面。
只有這樣,倒霉的時候不至于太過落魄。
可能是跟著陳到做事的時間有些長,習溫氣質越發的陰郁、沉默,以一種趨于中立、置身事外的態度來做事。以至于如今,對發小龐宏缺乏認同感。
總覺得他在做一件缺乏意義的事情,不是光大鹿門山,成為一方學院高門不好;而是這個事情成功的希望太過渺茫,是跟北府做事風格相違背的。
不可能成功的事情,自然是無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