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外,江渚水寨邊上。
劉備頭戴斗笠端在青色華蓋下垂釣,劉封穿一襲素錦衣袍腰懸黑巾白玉帶,掛一口寶劍上前幾步,單膝跪地:“兒臣來遲,懇請父親治罪。”
“阿升也知有罪?”
劉備回頭看一眼,指了指旁邊魚竿:“且上前來,一同垂釣。”
劉封解下佩劍交給陳到,上前拿起魚竿,輕輕一甩拋鉤入水窩里,小心翼翼側頭打量,見劉備面色紅潤,遂輕呼一口氣。
劉備察覺,則說:“阿升八日行軍一千里,何故如此焦慮?”
“父親,兒臣糊涂,不敢見關侯。”
“唉…云長又不會吃了你,說教你幾句也非壞事。”
劉備依舊望著遠處江面煙波:“阿升向來有決斷,如今糜子方投火取死,其一腔憤恨難平。使得我左右為難,若是阿升主事,該如何是好?”
劉封垂頭:“兒臣有看法,卻不敢說。”
“我已問過云長,云長不欲起爭執,寧可退一步留守江陵。云長是以退為進,他不喜子方,亦恨子方死的冤屈。過幾日翼德、孔明回信也將到江陵,阿升有想法盡管說。不聽阿升、云長的話,我還能聽誰的話?”
劉封始終垂頭,劉備自嘲輕哼,扭頭來看:“看來阿升是真有忌憚,阿升既有畏懼之心,何故作壁上觀視云長陷入危難?”
“父親,容兒臣細說。”
劉封側身單膝跪地,抬頭看著劉備:“關侯進軍襄樊時,山城初附,兒臣真無力出兵,孟子度在房陵能戰,是孟子度拒不出兵,兒臣出漢中以來,威信無存,號令不動孟子度。”
“后孫權背盟,關侯、定國先后來信調兵,兒臣亦有出兵之意,只是孟子度懼怕關侯問罪。申耽、申儀朝秦暮楚,兒臣自以為守著東三郡,荊州若有不濟,也能使關侯退回益州。”
從副軍中郎將變成副軍將軍時,劉封在軍中的威信、人脈就宣告清零。
“孟子度…他也是糊涂,孝直再三懇請我照料孟子度,不曾想如此懼事,名不屬實。”
劉備追問:“那阿升,如何解決糜子方之事?”
見劉封遲疑不定,劉備擺手:“坐著回話,別惹人笑話。”
“是,兒臣明白。”
劉封坐好,拿起魚竿醞釀語言,經過襄陽時知道這件事情,路上一直在思考。
稍稍停頓,就說:“父親,子仲先生仁厚長者,若拖延時日,子仲先生會有書信來江陵,為諸人開脫。父親若以此為說法,可揭過此事,只是會使軍中老人喪氣。”
糜竺性格寬厚慈和,肯定會主動出面化解這場沖突。
可大家是單純為糜芳鳴不平?
糜芳只是引爆了這個始終都存在的矛盾,讓大家不得不重視。
現在稱帝在即,要么用幾個重量級的人物給糜芳殉葬,平息北方人的不滿,這又會引發荊州人的不滿。
如果再調過頭來補償荊州人,又會引發北方人新一輪不滿。
正如袁紹麾下汝南人跟河北人的黨爭一樣,處理不當,引發二袁內戰,彼此打內戰遠遠比外戰還要殘酷。
劉表有一樣的問題,是兗州山陽舊人一黨,跟荊州世家的沖突。
曹操強勢介入,才沒有爆發內戰。
所以眼前的問題,遠不是殺人能解決的。
殺一個人簡單,這個頭一開,就會相互斗殺,矛盾持續激化,爆發一場內戰只在早晚。
劉封的回答令劉備不滿,輕哼:“此揚湯止沸,不足以濟事。再說。”
劉封當即回答:“父親收養關侯、新亭侯之女為翁主,田孝先已尚關姬,不若以糜氏子尚張姬。”
劉備更是口吻不滿,干脆反對:“田孝先與關姬互有傾慕,我順水推舟玉成此事。張姬深得翼德喜愛,豈能委屈?”
劉封苦笑:“父親舍不得委屈張姬,那只好委屈荊州人了。只是東征在即,正是荊州將士效力之際,恐傷銳氣。兒臣亦有所顧慮,應除惡務盡,父親明鑒。”
有嫌疑的荊州人就那么幾個,大家都看在眼里。
如果稱帝時進行針對打壓,保準心懷不滿,又很惶恐,很可能在戰爭時期故意壞事。
劉備則遠眺江波,長舒一口氣:“我不愿殺有用之人,也不愿委屈張姬,阿升所言倒是與我不謀而合。如今天下三分,彼輩自以為強勢就能使我退讓,那就錯了。今舍我以外,彼類欲投何處?”
說著劉備露出呵呵笑容:“所以呀,舍我其誰?云長不急,我也不急。倒是彼類張牙舞爪,使孝先、定國、孟起難堪。”
劉封鬢角有汗,取出手巾輕輕擦拭。
現在聚集江陵的荊州人大軍,還能投誰?
孫權那邊出了那么大一個內奸,名聞天下。
先殺南陽李肅、羊衜,后又將朱家以外的江東大族全滅,比黃巾軍、董卓還要兇殘。
魏軍、漢軍連續大破江東軍,現在前線反戈投奔江東,你犯傻敢投,人家孫權敢不敢收你還是個問題。
投魏就更簡單了,南陽那邊馬超、田信、關平正閑著沒事做,若投魏,幾乎死路一條。
劉備抖動魚竿,說出心里話開懷許多,笑問:“阿升,羅侯食邑多少戶?”
“回父親,食邑三百戶。”
這是后漢的官方數據,曹丕篡漢,也就大范圍削減劉姓王國、侯國及食邑,對外姓封侯者會暫時承認,會留著后面做詳細處理。
不管劉表還是張羨,又或者孫權占領長沙郡時,羅侯三百戶食邑租稅都會撥給寇氏家族,這是寇氏家族影響力所在。
這三百戶食邑收入,對寇氏家族來說不算什么,可意味著尊重。
“三百戶少了,羅侯國以漢初諸侯國制度為準。”
劉備抬手輕拍劉封肩膀:“我坎坷半生,子嗣只有四人。阿升,你最為年長,應多納妾室。待天下平定,許阿升一郡之地贍養子孫。”
劉封面露喜悅之色,就問:“父親,孟子度之事如何處理?”
“且由他去。”
劉備不以為意,眼睛重新瞇著:“其子唯唯諾諾中人之姿,留著無用,我這就遣其子去慰問,是走是留由他自定。倒是還要委屈阿升,我與云長東征孫權時,欲留阿升為江陵守將。”
“父親,定國、孟興、田孝先皆揚名敵國,兒臣求戰。”
劉封轉身又跪拜:“兒臣自知有罪,懇請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