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計劃的收官比起之前三次,氣氛顯得并不熱烈。
許多列席參加的官員心思顯然并沒有在這堂會議上,看著臺上代表內閣做政務匯報的許不忌,再看看臺下中央位置上,那個有些消瘦蒼老的皇帝,都有些心神不寧的感覺。
四五的成績很突出,但是在匯報結束后,朱允炆并沒有上臺去說話,而是直接起身離開了會場,便是臺上的許不忌也沒有交代展望五五計劃的任務,他向大會深鞠一躬后,一樣離開。
這是他最后一天的任期了。
圣旨已下,皇明四十七年一月初六,朱高熾正式出任大明內閣第三任奉天殿大學士。
五五計劃的盤子怎么定,做哪些工作,定哪些指標,將會是朱高熾考慮的事情,用不到許不忌來操這份心了。
大會結束之后,上千名官員各有心思的各歸其處,只有北京知府于謙連夜登了許不忌的門。
熟悉的首輔大院,熟悉的長安街一號宅邸。
于謙心里有太多的迷惑不解,所以他在見到許不忌的第一面,就將心中的疑惑全部問了出來。
“閣老今年才五十有三,完全可以繼續做一屆甚至兩屆,怎么在這個節骨眼上退呢。”
誰也想不明白,大明眼下一帆風順,無論是國內的發展還是整個明聯的發展,那都是如火如荼,前程似錦,這是大盛之世,無論誰在首輔的位置上,都能讓這個國家繼續強盛下去。
這是什么?
這是成績啊,是可以名留青史的政績。
若說做臣子的,會有人不惦記這份后世流芳,口口傳頌的政績,于謙是絕對不相信許不忌有這么無私。
“因為,我要給你讓路。”
許不忌的回答讓于謙大吃一驚,但見前者笑著開口:“你才是我大明朝最合適的首輔,朱高熾不過是過度,且是一個必然的過渡,我不退他不上,你就做不得這首輔了。”
這都什么跟什么?
于謙腦子有些亂,以他的智慧,也一時間想不明白這其中的關聯。
見于謙呆滯的出神,許不忌便開誠布公的將其中原委都說道了出來,因為許不忌能看出來,在他之前朱允炆應該并沒有召見于謙,也就是說,一些秘辛,于謙還不清楚。
“先皇后病故,君父多少是受到一些影響的。”
許不忌嘆口氣,從頭開始解釋道:“君父擔心他自己的身體無法活太多年,很多的事他怕無法做好,所以想到了揠苗助長。
我退下,讓朱高熾接內閣首輔,一屆或者兩屆之后,這天下一定會重現歷史本身的規律。”
歷史,本身的規律?
“王朝的更迭與興亡。”
這句話,嚇得于謙直接從椅子上滑落,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說這是歷史的規律又有些不貼切,準確來說應該是必然的發展規律,因為創造和推動歷史的還是人,是人性的必然。”
許不忌扶起于謙,折身在書柜里找出了許多的奏疏,幾乎將自己的書桌放滿。
“一個高速發展的王朝,一個高速繁榮的國家社會,會隨著時間出現兩種人,一種叫做既得利益群體,也就是擁有絕大社會資源支配權力的有產業者,一種呢則是底層不具備社會資源支配權力的無產業者。
有產者會對無產者進行壓迫和剝削,這是人性的必然,不是歷史的必然,不是每一個官員和富商都能像你于廷益那般散盡家財,幫助這蕓蕓大眾。
而當越來越多的有產者開始壓迫和剝削無產者的行為開始出現,那么就從個體的必然行為匯聚成為了歷史的必然。
大澤起義、黃巾起義、黃巢起義、隋末起義看似都是朝廷欺壓百姓導致的,但是于謙啊,到了咱們這個高度的位置上已經可以看的明白,本質上這又哪里是朝廷的責任,而是國家的原因啊。
皇帝作為一個國家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不站在既得利益群體的立場支持,難不成還愿意那群泥腿子丘八將他的皇位推翻不成?
明知道國家繼續惡化下去要亡國,他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因為前后都是深淵,走下去是亡國,退回去也是亡國!”
于謙越聽腦子越疼,許不忌說的話讓他只覺得周身上下都已經密布了冷汗。
皇帝想做什么?
“你知道嗎,當二皇子在南京搞出第一個工會組織的時候,君父跟我說‘星星之火已經出現了’。”
許不忌拿出第一本奏疏,落款是南京。
展開來,推到于謙的面前,解讀道:“君父說,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一百年、兩百年會出現這種事,但是第一個將王朝推進墳墓的人已經出現了,而這個人竟然還是他的親生兒子。在當時君父甚至想過,殺掉二皇子。
可很快君父就否掉了這個想法,他很欣慰的告訴我,說這也是歷史的必然,他很希望能夠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從那一刻開始,君父便開始著手為一切開始準備,為二皇子鋪路,為清除一切歷史塵埃和頑固余孽而準備。”
說罷了這句,許不忌又打開第二個奏疏,這一封奏疏落款是山東。
“山東大案早就調查清楚了,幾個官員不是想貪墨一筆冬糧,而是想弄一筆錢來補山東當局財政其他地方的虧空,但是沒有什么好的辦法,所以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火龍燒倉,用商人的錢來補衙門的賬和虧空。
事后呢,山東當局再給這個商人政策上的便利和支持,讓商人再把錢兩倍、三倍的賺回來。
簡單來說,就是官商合作,把國家的利益變化成私人的利益,合作侵吞國有資源,商人沒有經濟上的損失,而官員呢也把賬面的虧空補掉,繼續步履青云往上升。”
說完了這道奏疏里的內容之后,許不忌又取出第三份,落款是湖廣。
“漢陽鍛鋼廠工人死亡的案子,為什么湖廣當局力主鍛鋼廠是無責?這不僅僅是法律上的缺失,是湖廣當局扛不住重工人而輕資本的后果罷了。
工人下班路上猝死,如果算是工廠的責任,湖廣當局擔心會引起大量省內工廠轉移或者減少生產,這樣一來,就會使湖廣的政績大打折扣,畢竟加足馬力生產和束手束腳生產出來的成績完全不對等。
于是湖廣當局的官員決定如此下去,支持資本無罪,工人猝死和過勞死完全是工人本身身體素質差,屬活該,屬被害者或弱者有罪論。
這每一起案件中,君父和我看的不單單是案件本身的前后關系,而是這里面的人性考量。
官員和商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或政治利益或經濟利益,是無視弱者死活的,就像我大明之前咱們四千多年的華夏文明史那般,寫滿了剝削和壓迫。
任由這般發展下去,蔓延禍害下去,我大明的王朝壽命,甚至可能連一百年都不存在!”
原時空大明朝有近三百年壽命,但朱允炆卻突然發現,隨著工業革命全面展開,大明這個國家的高速發展和繁榮,很可能,反而連一百年都沒有了!
因為社會吁求的涌現和階級矛盾的積累兩者的速度,是遠超原時空大明的!
“那既然是法律上的缺失,君父為什么不責令大理寺補上?”
于謙有些不忿,梗著脖子看向許不忌:“當局有錯,錯在當局,既錯則改不就好了?”
“只靠一個皇帝嗎!”許不忌斥了一句愚昧:“君父看出了錯可以改是因為他是皇帝,我看出了錯可以改因為我是內閣首輔,你也看出了錯但你不能改,因為你只是一個北京知府!”
于謙明白了許不忌的意思。
有些錯,皇帝能改,因為皇帝有權。
首輔能改,因為首輔也有權。
但這些錯誤,一般人是無法改的,因為一般人沒有糾正錯誤的權力。
萬事只靠皇帝和首輔,但皇帝和首輔又不能長命百歲,終究會換人的。
“一個國家想要永久的昌盛強大,靠的是及時發現錯誤的洞悉力和及時糾正錯誤的政治機制,而這個洞悉力不是靠某個人,這個政治機制也不是靠某個人,需要的是國家整體。”
許不忌教誨道:“我們走在路上,看到人醉酒騎馬,這種行為是錯誤的,我們用眼睛看到知道這是錯誤的,就是洞悉力的一種。
而后我們反應到衙門,衙門出臺法律,說醉酒騎馬屬于犯罪,應受到懲處,這就是糾錯機制應有的行為。
是人民提出來,國家接受到了社會的吁求,并順民意解決這一吁求,于是人民的民心安定了,國家安定了,安定了才能繁榮。
山東的案子、湖廣的案子,百姓民間覺得這是錯誤到或者存在錯誤的,他們發現了也找到了當局布政使司衙門,但當局沒有處理,這就是缺乏糾錯勇氣和糾錯能力的機制缺失。
君父和我當然可以幫助山東、湖廣當局彌補這一缺失,但是我們更多看到的,是山東、湖廣的百姓在發現后,缺少斗爭的精神。
在山東、湖廣當局宣布了錯誤的處理政令之后,這些百姓就認為‘錯誤’成了‘正確’,他們接受了政令的處罰結果,將‘錯誤’當成了‘正確’。
這是不可以的,君父很擔心,擔心這種思想如果繼續存在下去的話,那等他死了之后,百姓將再也站不起來了。”
“站起來?”
“對。”
許不忌點點頭,用有力的聲音堅定道:“從跪著到站起來,人民才是國家的主人,所以人民應該站起來,站在國家這片土地上耀武揚威的應該是人民,而不應該是我們這些官員。
我們耀武揚威的資本是公權力,而公權力基于人民的公信力,所以我們只是公權力的仆人,是人民的公仆,這一點思想不具備,則糾正錯誤的政治機制永遠不可能完善。
我許不忌沒有能力改變整個國家,君父或許也沒有,但我們兩個人有這個決心,我們君臣二人愿意為了讓人民站起來而奉獻我們的一切!”
話落,許不忌看向于謙:“廷益,你是君父和我都認可的首輔接班人,你有這個決心嗎。”
于謙面容發麻,起身挺直了腰板,抬頭目視著書房中央懸掛的那副朱允炆畫像,用最堅定不移的語氣開口道。
“為了這個國家和人民,我愿意獻出一切。歷朝變法無有不流血者,有,請自廷益始。”
許不忌閉上雙眼,喃喃自語:“為了這個國家和人民,我們都愿意獻出一切,這樣,后輩子孫才能過上真正的盛世,惟他日江山如畫,四海咸歌。”
這是一場變革,在這場變革中,朱允炆是幸運的。
因為他擁有許不忌這位幫手,許不忌也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于謙這么一位接班人。
歷史的接力棒從朱元璋的手里遞到了朱允炆手里。革命的偉大旗幟也從許不忌手里遞到了于謙的手里。
這是,時代的選擇,是一次,偉大的傳承!
(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二零二一,愿大家乘風破浪,前程似錦。也祝我們的祖國更加繁榮富強,擼起袖子加油干,新的一年定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