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
這里是天府之國的核心治所,坐落于四川這個省包括整個西南鮮有的一處平原之上,這片土地上的百姓,跟江南所謂的魚米之鄉的百姓一樣,幾千年來,世世代代靠著耕種為生。
王朝更迭、時代變遷,都從未影響過這片土地上的百姓。
安定祥和、男耕女織。
李三就是這片土地上無數農夫中的一員,每天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到了打糧的日子,規規矩矩找到村長處去交賦,然后回家跟自己媳婦開心的造孩子。
但今天,李三是怎么都開心不起來了。
他跟村里的好友一道押著糧食入城,尋思著賣了錢,買一斤肉回家開開葷,而當他趕到就近的米鋪時,發現后者門前已經被圍的水泄不通,無數跟他一般無二的農夫,都趕著車、挑著擔的站在門前。
“出什么事了?”
李三在人群中發現了鄰村的街坊,忙拉住詢問起來。
“米鋪說今年不收米了。”
李三當時腦子就懵了:“你說啥子?不收米,那咱們這糧食賣給哪個喲。”
“可不是嘛。”
“這家里老娘害了病,就指著賣糧買副子藥呢,不收糧,不是逼人去死嗎。”
有一年輕的小伙都快急的哭了起來,看著腳下兩大口袋口糧痛苦不已。
每年進城賣糧,大多都是同村一道入城,雖說這些年地方劫匪路霸打掉了不少,但上山發財的袍哥還是有的,大家伙抱團入城也能保個安全,一代代如此早成了習慣,所以小伙一急了心,身旁沾親帶故的都跟著聲討起米鋪的不對來。
“各位各位,不得了哇,不光這里,全城的米鋪都不收了。”
有人匆匆跑來,一開口就報了一個大噩耗。
“不用想了,一定是這群無良的奸商串通好了,想著壓糧,等咱們急了之后,好趁機壓低糧價收咱們的糧食。”
一老頭見多識廣,站了出來:“這種壞心腸,這么些年來,老子見的多了,他們想壓價,咱們就偏不降。”
“嘁。”
米鋪門口一伙計不屑的嗤了一聲,面色嘲弄的說道:“老東西莫拿自己當個人物,還就告訴你,別說你不降價,就是你攔腰砍一半下去,這糧,我們都是不收的。”
“你說啥子。”
“就是,憑什么不收糧啊。”
頃刻間,無數如李三一般無二的農夫,紛紛在城里鬧了起來。
“憑什么不收我們的糧食。”
大家伙聯合在一起,于各大糧商的門口叫嚷,喊著要見當家的掌柜,但他們注定是無用之功。
因為此刻成都各大糧商,都齊聚布政使司衙門開會呢。
今年初才履新就職的左布政使鄺奕和,親自接見了這批糧商。
“前些日子,列位就開始拒絕收糧,甚至本官還知道,個別人甚至偷偷倒糧、毀糧。”
鄺奕和笑瞇瞇的說著,卻讓一大幫子糧商額頭冒汗。
“藩臺大人容稟,我等哪有這個膽子毀糧啊,都是下面人不小心,導致這糧倉出了問題,糧食有損,我們的心也在滴血啊,但因由出在我們自己身上,也只能認下了,所以我們大家伙,那是一個漲價的都不敢。”
有糧商迎著頭皮站起身回話,而后就看到鄺奕和搖頭失笑。
“本官知道你們的小心思,也知道你們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咱們四川離西南近便,很多的消息早都傳過來了,你們擔心的,無非就是那批如山似海的印度糧,對吧。”
鄺奕和語帶嘲諷的說道:“本官還知道,不僅咱們這,包括廣東、浙江、江西、南直隸、河南這些地方,都出現了私自毀糧的行為,目的,就是在這批印度糧抵進我大明之前,快速將各自庫倉內的儲糧兜售一空,降低自己的損失。
可是諸位可能不知道,這批印度糧到不了咱們大明了。”
一眾糧商頓時齊齊色變。
幾千艘海船的糧食呢,鄺奕和卻說到不了,難不成全沉海了?
“這批糧食腐爛變質,人食用會有生命之危,內閣著人清查了一番,尚可使用的保留下來,供釀酒、養殖所用,余下的,已經全部被燒了。”
糧食,全燒了?
所有糧商徹底呆滯,而后便是心痛如絞。
早知如此,大家伙為什么要毀自己的儲糧啊。
白花花的銀子啊,就這么全打水漂了。
有無法接受現實的,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就是為什么朱允炆亦或說內閣,沒有處置各省燒糧的糧商原因,因為他們已經自己‘懲罰’自己了。
所有想著利用獲取信息不對等地位割老百姓韭菜的商人,到頭來全是在自己割自己。
誰能想到,朝廷那么有魄力,把如此海量的糧食全部付之一炬?
而真正讓這群糧食絕望的,是鄺奕和接下來的一番話。
“本官還知道,列位前些日子一直在遍尋門路賤價賣地,頗多建樹,前后賣了得有幾十萬畝吧,告訴各位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內閣的行文前日到了成都,要求我四川布政使司在今明兩年,征收五到八百萬畝田地,進行暫時性退耕。
而持有土地田契者,可以從朝廷這里獲得補償銀,至于補償的力度,那是非常大的。”
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看到這群商人一個個哀嚎遍野的德行,鄺奕和心里那叫一個痛快。
尋常日子里,這些商人各個人五人六的,仗著兜里有錢,一天到晚招搖過市,紙醉金迷的,現在全部玩脫,哪個不是財富縮水一大半,全便宜那些買地的百姓了。
“本官找你們來,可不是為了單純的笑話你們,本官打算拉你們一把。”
笑話也看了,心情也舒暢了,鄺奕和便開門見山的說道。
“本官知道你們手里還有不少的田畝,由布政使司衙門全部吃下,雖說政策是高于市場價兩成,但作為懲罰,本官現在最多給你們提高一成,想必可以彌補一些你們各自的損失。
不過本官亦有要求,那就是你們現在各大米鋪立刻放開收糧,不能使百姓因為焦急脫手出售而賤價兜賣的情況發生,誰要是禍害百姓,那可就別怪國法無情,本官要你們腦袋了。”
一眾糧食相顧對視,便面向鄺奕和瘋狂點頭。
眼下能賺一點是一點,萬一這鄺奕和反悔,轉頭從百姓手里買地,他們這些糧商,連最后一點回本的機會都失去了。
病急亂投醫的一眾糧商再不疑有他,紛紛脫手了自己手中的田契,而后神色匆匆的離開布政使司衙門,開始各自的收糧買賣。
等這群大腹便便的糧商離開后,鄺奕和才開懷大笑起來,但其身旁的師爺卻有些遲疑的開口說道。
“藩臺,內閣行文是提高兩成,咱們溢價一成來收,我怕屆時戶部清吏司的官員會多想啊。”
批兩成發一成,保不齊戶部懷疑四川在這其中中飽私囊。
“本官坦坦蕩蕩,有什么好怕的。”
鄺奕和毫不在乎的擺手:“富裕出來的一成,咱們在其他地方補貼給老百姓,既然朝廷把錢批下來了,那就沒打算要回去,這次拒收事件,百姓損失不小,應當酌情補償一二。”
“大人真是愛民如子。”
師爺挑起了大拇指,鄺奕和謙辭,拱手向東。
“要說愛民,也都是皇上的天恩浩蕩,我等臣工,左右不過沾了些許微末之光罷了。
不說這些了,眼下內閣指導退耕工作的督辦組也來了,你通知戶房的主簿來一趟,咱們跟督辦組一道,盡快擬個退耕的章程出來,民生大計,切不可久擱慢怠。”
就在成都城內各大糧商開始放開收糧之后,在成都府衙的門外,一塊新的匾額掛了上去。
“大明戶部四川退耕督辦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