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此番因稅務問題而掀起的全面肅貪大案,溯源根本就在顧語的身上。
本身只是一件小事,砍了泉州海運司轉運使耿江的腦袋,這件事就會塵埃落定,但顧語卻偏偏要把這個貪腐的蓋子給掀開,把一件小案生生推波助瀾的搞成大案。
如此一來,顧語這個安定伯,可就成了全天下文官集團的眼中釘、肉中刺,將自己擺到了筆桿子的對立面。
自古,得罪筆桿子的外戚,沒有一個能混到好名聲、好下場。
畢竟外戚沒有根基,他們的權勢地位來自于家中那個嫁給皇帝的女人,等到皇帝賓天,這群外戚就會瞬間從云端掉入塵埃之中。
繼任的皇帝,誰還會為了他們而去得罪治理天下的文官集團呢。
更重要的,便是外戚的崛起是沒有根基的。
就比如說顧語,他的起步就直接是安定伯和錦衣衛百戶,而后不到兩年便空降福建任錦衣衛指揮僉事,負責一省的錦衣衛機構,干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情。
他沒有同學、同門、同黨這些紐帶下的利益共存體,比起文官集團中那些錯綜復雜的關系網來說,他只是一個孤零零的人。
就算死了,也隨時可以安排一個人頂上這個位置。
永遠不存在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顧忌。
這些弊病,顧語如果不知道的話,他當初就不會在進入南京之后閉門苦讀,只為了能在面圣的時候一鳴驚人了。
這是一個腦子里很有想法和野心的主。
朱允炆得敲打一下他了。
“來了就坐吧,咱們一家人就不用如此多禮了。”
朱允炆沖顧語擺擺手,后者也沒有矯情,謝過恩便尋了一個離朱允炆相近的地方坐了下來。
“你這幾年在福建鍛煉,倒是顯得成熟穩重了許多。”
朱允炆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沒有覺得一絲怪異,因為他跟顧語的歲數相仿,但偏生口吻上像要比顧語大上一輩。
“仰賴陛下的照拂,臣這些年過的很好。”
顧語接著話茬問安,順道提了一嘴自己的姐姐和外甥。
“娘倆都挺好的,文圻算算也六歲了,朕打算明年讓他也湖畔學堂上課。”
朱允炆也仿佛聊家常一般的輕松:“你離京的時候,文圻走路都不利索,現在都能跟他大哥一道跑西苑騎小馬了,難得你回來,晚上就留下來吃個家宴,看看你這大外甥。”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朱允炆才似有意無意般說了一句:“這次回京就別回福建了,你立了功,朕打算提拔你做錦衣衛的指揮使。”
由一省指揮僉事直接做一把手,這種擢升的速度,算得上是坐火箭了。
顧語的臉上并沒有露出太多的喜色,而是謙虛了幾句謙讓道:“臣何德何能,都是早些年留京的時候,陛下和姐姐教誨的好,臣忠心王事,心里時刻記著陛下的圣眷,不敢辜恩罷了。”
“有功怎么能不賞呢。”
朱允炆笑了起來:“你這次事辦的漂亮,讓朕可以借此打破鐵板一塊的江西黨,平穩了朝局,這些日子,宗勛和新儒黨沒少在朕耳邊說你的好話,為你請功呢。”
文官集團摔了一個大跟頭,占便宜的是誰,還不是宗勛和新儒黨。
有舍有得,顧語得罪了一批,卻交好了兩批。
顧語額頭有些冒汗,他小心翼翼的偷瞄了朱允炆的一眼,卻發現自己怎么都不可能從那雙笑瞇瞇的眼睛中窺探到自己這個姐夫的真實想法。
即使他在錦衣衛鍛煉了這么多年,他發現自己在朱允炆的面前,仍然像是一個扒光了衣服一般,毫無任何的秘密可言。
皇帝一定看出了他的把戲。
“臣...臣...”
顧語有些緊張起來,支吾著想要說些什么,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接朱允炆的話茬,只能眼巴巴看著朱允炆繼續說下去。
“朕聽說,你這次回京,皇商總會和五軍都督府那些人都忙著給你介紹親事呢。
雖說幾年前朕和靜兒給你安排了一門,但畢竟那姑娘家境貧寒了一些,大丈夫有本事,三妻四妾很正常,如果遇到有合適的,門當戶對的,再娶幾個也不錯。”
朱允炆的眼神很深邃:“多娶幾個媳婦,這樣子嗣也能綿延些,倒時候你就可以多來找朕請教,朕這幾年又添了幾個孩子,算起來在帶孩子這個方面,也算有些經驗了。”
雖然媳婦只有五個,但孩子不知不覺間也有七八個了,說起這帶孩子的經驗來,朱允炆也是有一些話語權的。
有些艱澀的咽了兩口唾沫,顧語突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告起罪來。
“臣不敢,臣罪該萬死。”
“你這是做什么?”
看到顧語這幅作態,朱允炆反而裝起了糊涂:“好端端的,要是讓你姐姐看到,還以為你犯什么錯了呢,該責怪朕賞罰不分了。”
雖然朱允炆一直在溫言細語的講話,也示意自己起身免禮,但顧語還是不敢動彈,遍體生寒。
他就知道,在皇帝的面前,他所有的小心思和計劃都是藏無可藏。
泉州海運司耿江的案子,在外人的眼里來看,都是朱允炆這個皇帝或者是宗勛拿來借勢對文官集團的一次發難,而顧語只是其中一枚沖鋒的小卒子,但作為這次一手促成該案的顧語自己知道他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顧語知道朱允炆一直憂心于朝局中江西黨勢大的現狀,一直想要找個機會來拆分江西黨,平衡大明朝廷中的地域勢力,所以他在朱允炆沒有授意的前提下便主動做了這件事,來以此獲取朱允炆的青睞,讓皇帝知道他顧語多么聰明和有眼色,這是其一。
這件事一旦鬧起來,絕不會輕易收場,宗勛集團和新儒黨不可能放過這么一個天大的政治機會,雙方都想借勢來重擊舊儒官僚集團,從而在之后的人事任命上攫取空白下來的政治紅利,那么等將來占到便宜之后,宗勛和新儒都會承他顧語的情,這是其二。
而且這一點上,宗勛和新儒已經開始對他顧語進行了回報,找皇帝說他好話就是實錘的例子。
對于自己的姐夫,大明的建文皇帝,顧語是有所了解的,這是一個迥異于歷朝歷代君王的,有些離經叛道的皇帝。
將來大明這天下,早晚都是新儒占據主導地位,誰讓新儒的綱領更貼合朱允炆這個皇帝的主體思想呢。
雖然誰也不認為朱允炆這個皇帝能活成一個人瑞,但既不縱欲也沒有受過戰創的建文皇帝,總還是有那么幾十年的江山可坐。
只要皇帝在一天,這天下總會按照他朱允炆的思想進行一番天翻地覆的巨大改造。
到那個時候,作為跟新儒相近的顧語,自然會成為盟友關系。
內廷有宗勛的支持,外廷有新儒的支持。
太子的位置,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朱文圻呢?
顧語這個舅舅,就是在為他的外甥打江山!
他知道,作為一個外戚,眼下所有的權勢地位都是沒有根基的浮萍弱草,顧語不愿意將顧家一大家子的未來全都寄托在他姐姐:一個女人的身上。
他已經得罪了文官集團,萬一,萬一他的姐姐有一天香消玉殞或者被打進冷宮,顧家頃刻間就會被洶涌的波濤吞噬。
外戚想要出頭,唯一的路就是扶持自家的孩子當太子!
立了儲,一世富貴才能變成與國同休。
他以為他很聰明,但沒想到,朱允炆全都看在眼里。
“家里的事就是家事,家事怎么還能說誰有罪呢。”
朱允炆看著匍匐發抖的顧語,意味深長的說道:“但如果分不清什么是家事,什么是公事,那就有罪了。”
“是,臣一定謹記陛下的教誨,銘刻骨內斷不敢忘。”
“不說這些,馬上就到飯點了,留下來吃頓飯,跟朕還有你姐姐好好聊聊這幾年在福建的見聞,朕打算等商部把銀行的架子搭起來之后就南巡,到時候,你這個新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就跟朕一道吧。”
皇帝沒跟自己開玩笑,真打算讓自己做錦衣衛指揮使?
顧語這個時候反而迷糊起來,皇帝既然看穿了他心里那些想法,為什么還要提拔他呢?
要知道,皇后的家里外戚勢力等同為零,正牌的國舅是個不爭氣的紈绔廢物,國丈更是早些年就病逝了,把他這個貴妃娘家的外戚提那么顯赫,不是在給朱文奎添堵嗎?
還是說,皇帝其實并不喜歡大皇子,但也不喜歡外人惦記立儲的事?
圣心難測。
還有,十二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