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閣里安靜了許多。
一百萬兩這個數字正如耿江所言,這是一筆賺完之后,哪怕下半輩子打斷兩條腿都能安樂到死的天文數字。
“只靠賣奴,賺不到這個錢吧。”
打破寂靜的還是顧語這位商會會長,他并沒有完全被這個數字沖昏頭腦:“如果耿司丞你想要全包沿海所有的奴婢生意,那么就需要很多的婢子,賣的多價格就勢必不可能高,一百萬兩,最少也需要賣掉幾千甚至上萬人,一年,我從哪里給你供這個數?”
“顧會長久經商場,自然分析的不錯。”
見沒有唬住顧語,這耿江仍是一番自信在胸的做派,他輕笑一聲。
“賣奴只是其中一項生意罷了,耿某方才說過,泉州這地界不同內陸,在這里誰控海誰才是真正的泉州之主。
而現在咱們這海清閣里,水師衙門、皇商分會加上耿某的海運司,海事的三大主管衙門聚齊了,說句直白點的話,這間屋子,就是整個泉州!
咱們仨聯手,海貿的生意想做多大就可以做多大,顧會長,您賺的錢終究要上繳,水師衙門又不能去賺錢,每年就那么幾十兩的餉銀,而耿某的海運司一天批文來往幾十萬兩的貨物,卻沒有一文錢進我耿某的口袋。
這么一看,咱們仨全是在替朝廷打工,眼睜睜看著這白花花的銀子從面前、口袋旁劃過,不知道你二位怎么看,耿某這心里,那個疼啊。”
顧語算是聽明白了,耿江這是打算以權謀私!
他沒有急著表態,而是看向陸大虎,發現后者早已是激動的滿臉潮紅,一雙眼里無時無刻不在向外散發著對財富的渴望。
“耿司丞的意思我顧某人聽明白了。”
站起身,顧語瞥了兩人一眼:“您這是要兄弟的腦袋呀,陸將軍,可別怪我給您潑冷水,把水師衙門變成生財的工具,被查到了,可是要禍連滿門的。”
把朝廷變成自己私人攫取財富的工具,這耿江,簡直就是瘋了。
利令智昏,泉州這地界往來流動的財富實在是太多,多到讓人眼花繚亂,多到讓人心甘情愿的為錢而死。
“朝中無人,這官能做多大?”
耿江擦擦嘴角,開口蠱惑道:“難不成顧會長還有什么雄心壯志想在皇商施展一番報復?別怪為兄說話難聽,您只要不姓朱,這皇商總會的高層位置,您這輩子怎么都擠不進去。
每年賺的錢,都要拿到宗人府讓那群啥也不干的親王四四六六分個一干二凈,您一個子都拿不到,只能守著一年幾百兩的工錢,這筆錢跑河北勉強算個土財主,在泉州,就在這港灣酒樓,連一晚上的消費都付不起啊。”
頓了頓,耿江又扭頭看向陸大虎:“陸將軍是指揮使,正四品的武將,一年的兵餉竟然才只有二百八十兩,陸將軍為國流血奮戰,刀斧加身,到了賺的錢,還比不上一個青樓戲子一晚上腿一岔賺的多,多不公平。”
陸大虎被他說得火起,連連點頭,攥拳就猛砸桌面:“誰不說來著,這他娘天下是俺們這些拿刀打下來的,憑什么好日子要讓一群滿肚肥油的商人動動嘴皮就享受的一干二凈?
不讓俺們當兵的經商,還不讓俺們當兵的隨意離開軍營,這都是什么狗屁道理啊!”
顧語的雙眼瞇了起來。
他此前跟這耿江有過幾次交集,但一直沒看出來,這耿江還有這蠱惑人心的本事呢。
更沒有想到的,便是這耿江心里的欲望竟然大到這般地步。
堂堂海運司的主官,位高職顯,按理說這輩子衣食無憂,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更是人人敬上三分,還貪個什么呢,甚至不惜把腦袋都搭進去。
“顧會長表個態吧。”
耿江好整以暇的端起兩個酒杯,走到顧語身旁遞上:“泉州這地界,就差您一句話了,您點頭,什么事都好辦。陸將軍手下幾千號官兵,我海運司幾百號稽查官差能不能吃頓飽飯,可全看您的意思了,砸人的飯碗可不能干吶。”
“你這是在嚇我?”
砸人飯碗,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
顧語算是聽明白耿江的話外之意,這是在恐嚇他呀。
“是不是我不同意,今天這海清閣我就出不去了?”
耿江忙笑著擺手,就是這笑頗多森冷寒意,威脅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他的底牌和內心想法已經展露出來,顧語不給他一個準確的答復,他是不會放下心的。
皇商分會的會長罷了,只要不姓朱,有什么好怕的?
海清閣里的氣氛有些壓抑凝重,顧語還沒有開口,這門第三次被人無禮的推開。
“今天都他娘的什么玩意,一個個都沒有禮貌嗎!”
陸大虎好懸氣炸了肺,而后就看到七八個人魚貫走入,當先一人手端酒杯一臉的懵然。
此人氣宇軒昂,長得一副俊俏模樣,膚色略有些黑沉,但配上棱角分明的五官倒是添了三分陽剛之氣,而讓陸大虎、耿江兩人心頭揪緊的則是。
這人頷下無須!
太監!
而在這人身后,則是七八個頂盔摜甲的武人,一個個腰間挎刀,個頂個的英武。
泉州這地界,啥時候出現這種奇怪的配置了?
太監不帶錦衣衛、西廠番子,改行領兵了。
“這是怎么個意思啊。”
年輕壯碩的俊朗太監端著酒杯走到顧語身旁:“兄弟,你這屋里的氣氛有些不對啊,我這尋思來敬個酒咋感覺跟刑場一樣。”
這就是顧語早前說的海外回來的朋友,那個將軍?
陸大虎和耿江兩人心頭狂跳,哪家的太監能做將軍!
“介紹一下。”
這個時候顧語瞬間踏實了下來,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將自己身旁的太監沖耿江兩人介紹道。
“這位是御前司海事總管太監,加靖海都督銜,鄭和!”
耿江和陸大虎兩人手里的酒杯啪的一聲就掉在了地上。
御前司海事總管太監,還能加二品都督銜?
這鄭和,好大的身份啊。
“末將泉州水師指揮使陸大虎,見過大都督。”
顧不得身上迸濺的酒水,陸大虎忙走出席位,向著鄭和抱拳躬身見禮。
耿江倒是沒動,他是海運司的,跟軍隊不是一個系統,即使差著級別也不用見禮。
“你倆看來也是有眼無珠之人,沒認出來我身邊這位兄弟的身份啊。”
方才顧語介紹自己時那鄭重的語氣,結合方才進屋時的氣氛,鄭和敏銳的察覺出一絲不對勁的地方,便笑呵呵的轉身沖著顧語見禮。
“咱家鄭和,見過安定伯,國舅爺。”
國舅爺,安定伯?
靜妃娘娘的娘家兄弟!
若是說方才鄭和的身份已經讓他兩人瞠目結舌的話,那么此時顧語的身份則讓他倆完全是一種大禍臨頭的末日之感!
泉州這地界,真是水淺王八多,遍地是大哥。
誰會想到一個皇商分會的會長,竟然是鐵瓷的皇親國戚,貴妃娘娘的親兄弟。
“國...國舅爺。”
耿江哆里哆嗦的話都說不全,還沒等他擠出幾分諂媚,就對上了顧語那玩味的笑。
笑容轉瞬即逝,便見大手一揮,顧語已是厲喝出聲:“拿下!”
鄭和身后七八個親兵雖然一頭霧水,不知道為啥陪著自家主將敬杯酒的功夫改抓捕現場了,但還是盡職盡責的一擁而上,將兩人摁著肩膀壓跪在地。
“冤枉,冤枉啊。”
兩人齊齊大呼,尤其是陸大虎,嗓門那叫一個高。
“末將啥都沒做,可啥都沒做呢。”
他是想腐敗沒錯,關鍵是還沒來得及腐敗就被抓起來,這豈不是太委屈了?
“僅憑這港灣酒樓你陸大虎是常客一點,平素里你的違法勾當就沒少干,藐視軍紀這一條,就足夠砍頭了。”
顧語厭惡的瞪了陸大虎一眼,后者反而眼亮起來。
“末將有沒有藐視軍紀,怎么處罰要交由南軍都督府來處理,你無權辦我。”
不同于陸大虎的奮力防抗,耿江則要淡定許多,從剛開始的慌張勁過去后反而是一臉的泰然自若。
“本官是正四品泉州海運司轉運使,便是福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無權抓我,本官直屬商部管轄,問我的罪,需要都察院左僉都御史以上的官員會同刑部一起督辦。”
末了,這耿江還冷哼一聲:“另外,泉州海運一年交稅以百萬計,時逢五年計劃之期,怎么辦我,難道不用問問稅部的意見嗎?本官可是稅部尚書李部堂的同門同鄉,國舅爺,朝堂的水深,你可別為了一些捕風捉影的事就誣陷本官。
本官方才不過是跟你聊了一些風花雪月、歌舞女妓的雅事罷了,犯了哪門子王法啊?”
好一個耿江,這個時候反而臨危不亂,干脆的翻臉不認賬,反正這年頭不存在錄音一說。
他說過的話只要他自己不認,僅憑顧語一個人空口白話,就想拿掉泉州海運司的轉運使?
那這王法也太過兒戲了。
沒有物證,顧語唯一有資格做的事只能向都察院進行彈劾,而后都察院派人來查。
這一來一去的功夫,他耿江早把屁股上所有的不干凈全擦掉了。
更何況,他的屁股本身就‘干凈’的很,這幾年一點尾巴都沒露出來。
“你倒是好一張利嘴。”
顧語俯下身子拍了拍耿江的臉,笑了起來:“我要只是一個國舅的身份,還真拿你沒轍。”
沒等耿江臉上浮起得意的笑,耳畔又響起顧語的聲音。
“本來一直想以商人的身份跟你們打交道,看來耿司丞還是看不上啊,也對,耿司丞到底是手底下有幾百號稽查官差的大人物。
那就不裝了,攤牌了,除了這個泉州分會的會長之外,鄙人不才,添為御前司福建錦衣衛指揮僉事一職,奉皇命察泉州海運一應事務,履職幾年來,還真沒抓到過幾只大老虎。
當年陛下就擔心,泉州這地界是金山銀海,一定會滋生腐敗,讓顧某前來,這幾年也沒出什么成績,今天感謝二位了。
御前司這塊牌子,能拿你查罪嗎?”
這一下,耿江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無比,瞪著驚恐的雙眼昂起腦袋,一臉死灰。
御前司?御前司!
福建錦衣衛指揮僉事,顧語還有這么一重身份?
不帶這么欺負人的。
“你說你跟稅部尚書李子容是同鄉?我沒記錯的話,李部堂是江西人吧,你拿江西黨唬我呢。”
顧語對上耿江的雙眼,沉聲道:“你是不是還想說,你跟楊閣老也是同鄉,暗示我你泉州海運司的事,楊閣老也之情,嗯?”
這句話嚇得耿江猛烈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是江西人不假,但我跟誰也沒關系,什么同鄉同黨的,你不要隨意誣陷。”
“先拿到泉州錦衣衛百戶所的牢里,我要好好審他。”
顧語擺擺手,鄭和身后的幾名親兵便押著兩人走出這海清閣,房間內便只剩下鄭和跟顧語兩人。
“三保兄剛從阿拉伯回來,本想為兄長你接個風,結果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委實是不痛快啊。”
顧語告了聲罪:“今晚安頓一宿,明日三保兄就要回京面圣了吧。”
“是啊,出海兩年,總算是不負圣恩。”
鄭和呵呵一笑,頓了頓又扭頭看了一眼大門的位置,意有所指的問道。
“方才國舅爺提起同鄉一事,想做什么?”
風言錦衣衛的大牢,就算是個畜生進去,都能折磨的說出人話來。
可見在那個地方,沒有拿不到的證據,刨不出來的秘密,顧語抓住了耿江江西籍身份的話頭,他想干什么?
“前兩年,宗人府幾個親王被朝堂這群外臣找到把柄弄死了,連著幾名五軍府的武勛,這事哪能就這么完了。”
顧語冷哼一聲,目露殺機:“宗勛跟外臣一直以來勢不兩立,哪怕這兩年也沒有安生過,你不把他們打疼,他們就一直憋著心思要搞咱們。
這兩年,內閣一直惦記查皇商總會的賬,地方上也一直跟衛所不對付,就是因為地方衛所搞了三個百戶的稅務稽查,讓他們沒法欺上瞞下,私藏田畝家奴。
可以說,矛盾由來已久,只是一直壓著沒找到機會罷了。
三保兄自幼隨燕王殿下長大,是咱們自己人,所以小弟我在兄長您面前,沒必要藏著掖著。”
鄭和從桌子上拿起一個酒杯把玩起來,沒有說話,他自小長在燕王府,大了又被皇帝征召進了御前司,雖然這幾年一直在海上飄著,但并非就是不諳政治。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事沒有顧語說的那么簡單。
“江西黨勢大,你動不得。”
“就是因為他勢大,所以誰都對他們不滿已久了。”
顧語手一揮,笑了起來:“不說這些煩心的事了,小弟我自有安排,來三保兄,咱兄弟倆喝酒。”
酒杯舉到嘴邊一飲而盡,鄭和也跟著笑了起來。
“說的對,先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