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曾經翰林院下放前的考定魁首,王雨森自然是見過朱允炆這個皇帝的,但是離京之后的這幾年,兩者便再無機會見面了。
也因此,這個年輕的知府見到同樣年輕的朱允炆,還是止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
“臣蘇州知府王雨森,參見吾皇圣躬金安。”
極其規矩的在晃眼的京磚上叩了一記首,耳邊便響起那道熟悉的,刻在腦海里銘記一生的聲音。
“朕安,起來吧。”
朱允炆居高臨下的打量著眼下這個直隸省最年輕的知府,也是看的心中歡喜:“先坐,不用跟朕多禮。”
謝過恩,王雨森小心翼翼的落下半個屁股,上半身挺得筆直,靜靜等著皇帝的訓示。
“前天,左都御史景清來找朕,遞上了幾分奏本,無一例外都是地方彈劾你的,說你破壞男女大防,竟然要在蘇州搞男女同工,確有此事否?”
雖是問罪之事,但王雨森并沒有被嚇住,他大著膽子偷摸瞅了一眼朱允炆的臉色,而后恭聲回答:“回陛下,確有此事。”
“跟朕說說你怎么想的。”
朱允炆有心嚇他,寒著臉冷哼一聲:“蘇州府不是你王雨森的蘇州,你藐視祖制,亂搞一氣,簡直是無法無天!”
這冰冷的語氣,詰責的斥罵讓王雨森心頭一跳,下意識的從椅子上站起,而后端肅的躬身。
“陛下息怒,容臣細稟。”
組織一番言語后,王雨森為自己的行為解釋起來。
“蘇州不比北方,蘇州人口稠密,田畝可墾之數已達飽和,想要完成每年的稅計除非伐木毀林,若是毀林便勢必要破壞蘇州的美景,且與防汛不利,為一載之利而毀百世之產,此斷然不行。
這幾年開商禁,平賦民生,民間多有私產者無計其數,所需新衣者也是日趨增加,江南織造局的訂單年年都在創新高。
而朝廷這兩年下南洋,所帶的貨物一直都不多,究其原因便是供不應求,臣在此間看到了機會,這才打算牽頭蘇州地方的布商,合資開一家大型的紡坊,全力生產蘇繡、絹布等物,對內可以降低布價,使更多的百姓有新衣穿,對外也可以支持江南織造局以及商部下南洋的貿易之事。”
朱允炆不買賬,喝了口茶還是詰問道:“朕讓你解釋男女同工之事,沒讓你來給朕上課。”
“蘇州繡女有限,數不足以支持生產。”
趕忙將人手不足的事搬出來,王雨森回答道:“臣決意擴建蘇州營紡司,有經驗的熟手都被臣征借去加工蘇繡了。而一般的絹布便是新手教個幾日也可學會,只因人手不足,便是全力面向地方招募怕也是力有不逮,所以臣才大膽嘗試,希望招一批適齡的小子進入紡坊勞動。
雖然男女同工,但只要監管得當,同時在紡坊內設置不同的生產區域,將這些男女分開進行勞動,諒可無妨。”
這個回答還算是中規中矩,包括預防的手段也說了出來,朱允炆便微微頷首。
“你能考慮好其中的利弊,也算是下了苦功用了心,坐吧。”
心中長出一口氣,知道自己這算是過了皇帝御前策問前的第一關,王雨森便踏實了不少。
為什么要先嚇這王雨森一下,朱允炆的目的便是想看看這小子有多少膽識,他的施政理念夠不夠堅定罷了,別他這一瞪眼,這小子直接滿嘴告罪,說什么回頭就汰改之類的話。
要真是如此,朱允炆馬上就把他就地給擼了。
見識不妙扭頭就跑,這樣的貨還當哪門子的官員。
“再跟朕說說,你都是如何看待朕與內閣制定的這次五年計劃的。”
王雨森心頭一跳,知曉正題來了。
皇帝不會在乎自己這么一個小小的知府被彈劾,就專程把自己召入京來的。他王雨森還沒這么重的資格,所以他方才心中才篤定那是策問前的第一關。
而現在,才算入了正戲,才是皇帝召見自己的正事。
“回陛下,依臣來看,這文人寫書之前先立綱,而治國本也應當有綱有序,然歷朝歷代隨意施為,不定目標,導致地方官憊懶怠政早成常態之勢。
國家出現了問題,地方不做匯報,中樞不做統計。上不思、下不改,導致問題日趨嚴重惡化,最終藥石罔效,無力回天。
此番陛下高瞻遠矚,定五年計劃,就是為天下的臣工百姓定了綱領,規劃了明確的方向,讓我大明有事可做,有綱可尋,是利國利民的千古良政。”
回話之前先拍一頓馬屁,擺正自己的屁股,肯定中樞政策的正確性,這王雨森倒也不是個只知道悶頭苦干的迂腐干部。
朱允炆自然是越加的滿意,臉上就帶起了笑意,這謹身殿里的氣氛便輕松了不少。
“你倒也不用光說這些錦繡好話,政策本身不存在好與壞,良政如果執行的不好或者地方曲解,矯枉過正的執行,良政一樣會變成苛政。
就如你方才所言,這地方上有的省府為了完成計劃指標,伐木毀林就為了增加田畝數,導致大量的水土流失,也破壞了祖宗們為咱們這些后人留下的寶貴風景遺產,等將來,難不成咱們給后代子孫留下一個光禿禿的天下嗎?
這就是矯枉過正的表現,你能看到這一點,沒有跟風的去做這種事情,而是另辟蹊徑,朕是很開心的。”
王雨森先是謙虛了幾句,而后苦笑道:“陛下洞若觀火,這天下的事無有能瞞陛下圣察之事,臣亦不敢隱瞞,集資開坊,為了興辦布業大搞男女同工,臣這也是實屬無奈之舉了。”
眼下這個節骨眼,成績就是政績,而論成績,又是廣東獨占鰲頭,一騎當先。
大家都是做官的,誰看著不眼紅,不急啊。
朱允炆倒也理解王雨森這種心理,因為他就親眼目睹和參與過那個‘一切以GDP為綱’的時代。
要說那個過程中最令朱允炆糟心的,便是矯枉過正后產生的一個病態現象。
“房地產就是GDP!”
像這種情況,那就是人力無法干預,甚至宏觀調控都已經無法扭轉的一種社會變革導向。
不僅我國,便是任何一個國家,當他開始逐漸富裕,走向發達的時候,都會出現一波房價暴漲的現象。
近在咫尺的那個島國和棒子,就出現過幾年房價暴漲幾十倍的現象。
至于那些拿同時期歐美房價漲幅來進行比較的行為,就屬于純粹的耍流氓。
因為人家發達的早,房價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完成暴漲的過渡期了,
眼下的大明,房地產這個概念還沒有,相應的市場和產業倒是有個雛形,當然遠遠沒有達到起步發展的階段罷了。
大明也沒有資格說發達國家,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貧困國正在往發展中國家進步的過程而已,想實現奔小康都不現實。
這么一個國家不會出現以GDP為綱的現象,但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了相似的矯枉過正的現象。
“以完成五年計劃為綱。”
這就是眼下大明最大的問題。
大明的官,被逼的實在沒有辦法了,開始絞盡腦汁,層出不窮的幺蛾子比他這個皇帝還要更甚。
所以古人未必見得多聰明,也未必見得多笨。
平常心來看待,也就跟現代人水平差不多,只是沒有被逼到沒轍罷了。
一個古代的官扔到現代,很快他就會進步成長為一名有能力的官員,而一名現代的官員扔到古代,要不了三年絕對腐敗墮落。
原因很簡單:壓力的巨大差距。
現在一個五年計劃,算是讓古代這群習慣了憊懶懈怠的官員嘗到了一絲絲現代的為官壓力。
在這個壓力下,他們便開始勇于打破自己的固有思想了。
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他們都敢做,而且一個賽一個膽子大。
罵聲算個屁啊,非議又算什么玩意,能有官帽子重要?
“布坊的事,你可以大膽去做,但是朕和內閣不會給你支持,懂嗎?”
王雨森心中頓時狂喜,知道自己此番對答算是順利過關,當下喜上眉梢,站起身謝恩。
“你好好做,也算給天下人樹個榜樣,你做好了,朕也好讓內閣明文地方,停止伐木毀林的行為。”
搞經濟,不一定非要用傳統的置換方法,不是一定要犧牲才能獲得。
改革,最重要的就是要放開思想。
等蘇州搞好了,內閣就有底氣在進一步,把地方逼到不得不尋求大變革的死胡同里!
“另外,朕給你透個底。”
朱允炆說道:“朝廷正在南天竺用兵,擄了一批勞工,其中女子的數量大約能有十來萬,不日就會在閩浙登陸,朕已經批了手諭,全部充入江南織造局,所以即使你不搞集資辦坊,江南織造局也會擴產。”
王雨森傻了眼,十來萬的勞工?
這江南織造局擴產之后,他的蘇州布坊還搞個屁啊。
“怎么?怕了?”
朱允炆呵呵一笑,鼓勵道:“所以你才要更加用心,像你那個擴產蘇繡的想法朕就覺得很不錯,江南織造局擴產一般絹布,你們蘇州府就可以主做高端市場嘛,蘇繡的價格無妨降低一些,細水長流,反而會掙得更多。”
當然,還有一些事朱允炆沒有告訴王雨森。
那便是這十來萬的南天竺女人并不會全數充入江南織造局的。
帶著朱允炆手諭的御前司宦官已經南下,任務就是進行一番遴選。
歲數年輕的姑娘會被篩選出來,送到北方。
國家出面發媳婦!
窮不過三代,那是因為要么第三代的時候發達要么就窮到絕戶。
而這種情況,朱允炆為他們的安排就是,哪家哪戶窮到這個地步,國家在給他們發地的同時,順便發個媳婦傳宗接代。
至于南天竺那群阿三,他們只會留在成都修京道,一條條京道、一處處大堤,就是他們的埋骨的宿命終局。
父系社會,朱允炆可以允許女性融入進大明內,但絕不會允許男人亂了大明的血統。
“多謝陛下提點,臣是不會畏縮退避的。”
王雨森打著包票道:“蘇州,一定為各省府立一個好榜樣。”
“嗯,去吧,希望你能做好我大明改革的先鋒官。”
“臣,死不辜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