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士奇連夜入宮覲見面圣的時候,朱允炆的腦袋也同樣是懵的。
鄭沂是禮部尚書,詩書傳家。
他的兒子鄭愈會試不第,回老家祖祠告罪,這都很合理,哪怕是回來后跑到倚月閣這種青樓買春的事,朱允炆也信。
但后面發展的事是不是太離奇了?
醉酒輕狂,竟然揮揮灑灑的提了一首黃巢的反詩?還送給了一個青樓的戲子?
要么是這鄭愈蠢到頭了,要么就只能是這首詩作假!
他難道不知道這首詩的后果嗎?
這是謀逆大罪,實打實的意圖謀反,容不得半點寬宥,即使朱允炆仁慈,誅三族,跑不掉的。
“已經查實了?”
朱允炆看著眼前的供詞和上面摁著的血手印,抬起頭看向楊士奇,“刑訊逼供了吧?”
后者神情不變,微微躬身,“逆賊狡詐,初時不認,都察院著人證指證后才伏法,并無刑訊逼供之事。”
朱允炆看著楊士奇的眼神便逐漸深邃起來。
楊士奇想把這件案子辦成鐵案!
楊士奇已經把這件案子辦成鐵案了!
他這是在向自己這個皇帝交投名狀!
祭孔一事,鄭沂身背著天下士子的信仰,不得不向朱允炆這個皇帝進行逼宮,這是儒家集團跟皇權第一次公然對抗,以朱允炆退讓而告終。
今日,楊士奇將這件反詩案辦成鐵案,就是在替朱允炆這個皇帝出氣,也是在自己額頭上烙上帝黨的印記。
鄭愈三族的身家性命就是楊士奇他日入閣的階梯!
這里面,或許還有不少人的影子在。
“鄭沂現在還不知道他兒子在都察院?”
楊士奇搖頭,“都察院的人不是在鄭沂府里拿的,拿回來后也是嚴加看管,便是連胥吏下值,都會去指定的地方休息,不得離開都察院。”
瞞的是真好啊,落了聽才來跟朕說。
朱允炆的心情有些復雜,他知道,這將是他上任以來要處理的第一次黨爭,迥別于后世。
楊士奇已經將自己的立場和忠心表露出來,他今日以協辦學士的身份,親自將此案辦成鐵案,將鄭沂三族送上斷頭臺,就是自行與朝堂群臣一刀兩斷,將來,是自己改革的急先鋒,要保護好他。
朱允炆便閉上雙眸,靠進了龍椅之中,“去吧,以謀逆罪,將鄭沂一家打入詔獄。”
楊士奇便起身跪伏于地,“臣,遵旨。”
直到楊士奇離開后,雙喜才開口,“陛下,夜涼,回寢吧。”
朱允炆嗯了一聲,卻沒有起身,而是問道。
“雙喜啊,這事你怎么看?”
雙喜心里便猛地哆嗦了一下,“陛下,奴婢哪敢議政。”
“做都做了,還怕說嗎?”
噗通一聲,雙喜就跪了下來,咚咚的磕頭。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鄭愈就算真的膽大包天,也最多吟誦這首反詩,怎么敢流于文字,更遑論送給一個戲子?
既然是假的,那誰會陷害他?誰又有本事陷害他呢?
“你起來吧。”
到底是心腹,眼看雙喜越磕越用力,朱允炆便伸出腳墊了一下,把雙喜嚇了一跳,“陛下,沒傷著您吧。”
“朕沒有怪你。”
朱允炆踢了踢雙喜的下巴,示意他起身。
“只是,你為什么不事先跟朕說一聲呢?”
雙喜便有些尷尬,“其實,這事奴婢都快忘了。”
見朱允炆有些迷惑,雙喜忙解釋道,“當初陛下祭孔那日,奴婢心里憋屈,就差人把這事告訴了遼王,想著遼王不在深宮內,可以接觸外界,或許有機會找一找那鄭沂的麻煩,誰知道。。。”
誰知道朱植那玩意整天忙著吃喝嫖嫖是吧。
“三月二十六日的時候,遼王去倚月閣,正好碰上了那日自老家回京的鄭愈,兩人似乎發生了口角,那鄭愈一報家門,遼王這才想起來這茬,連夜差人給奴婢送了封信,奴婢當時見陛下已經睡了,沒忍打擾,就跟遼王謀劃了此案。”
說道這,雙喜便看了朱允炆一眼,不忿道,“其實依奴婢說,那鄭沂也該死,他的兒子在倚月閣買春,一夜豪擲六千兩,他哪里來的這萬貫家私?”
朱允炆還是太寬政了,不像太祖那般一日一朝,胡子眉毛一把抓,這些官員若在洪武朝,哪個不是逼著自己一貧如洗?
各地的彈劾奏報,便是捕風捉影,都往往讓太祖勃然大怒,都察院不過壓了兩天風劾的奏本,左右都御史便被賜死,楊靖案更是牽連了一大批地方官員。
朱允炆登基兩年以來,國勢雖蒸蒸日上,但這腐敗,也在與日俱增啊。
“朕看了自洪武二十五年往后的許多奏本。”
朱允炆嘆了口氣,“洪武后期這幾年,中樞自地方的官員,貪墨者雖少了許多,但官員怠政懶政卻成了常態,官場甚至有一句話,做的多死得快,做的少升的高。朕何嘗不知道給了官員理政的權利,他們就會貪墨受賄,但朕不給,這天下,朕一個人,管的過來嗎?”
朱允炆站起身往暖閣的方向走,雙喜便在身后緊緊跟隨著。
“天下皆盼寬政,何止是百姓,這些做官的不也是如此,他們的脖子都快被爺爺捏斷了,再不讓他們喘口氣,朕的政令就沒人執行咯。
只是鄭沂這件事情,你太心急也想的太簡單了,你該跟朕說的,你壞了朕苦心經營的大好政局啊。”
鄭沂殺就殺了,朱允炆做了兩年的皇帝,也該拿些人頭祭一下自己屁股下的龍椅,但是拿誰的人頭,拿多少顆是門學問。
這個時間太敏感,鄭沂幾個月前剛跟自己打過擂,自己這邊就定了他一個謀逆的大罪,朝野又該風言了。
最重要的是,滿堂袞袞諸公,他們會讓自己那么容易就把鄭沂族誅嗎?
鄭沂是被他們推出來的。
祭孔是儒家所有人的信仰大事,鄭沂作為禮部尚書,首當其沖要站出來跟朱允炆這個皇帝交涉,忤逆皇權,早晚死路一條。
鄭沂硬著頭皮要跟朱允炆打擂臺,就已經做好了將來身首異處的準備,但他的家里人,那些同僚一定要想辦法保下來。
不然,以后皇帝在出幺蛾子,他們不團結起來,怎么對抗?
朱允炆不用猜都敢肯定,今晚鄭沂一家下獄,明天午門外就要跪滿了求情的大臣。
又是一次皇權跟士族的正面對抗,而且,還是雙方都不能退的一場硬仗。
甭管是不是栽贓吧,鄭愈謀逆的事已經成了鐵案,是必須要法辦的。
朱允炆就怕一點,這些大臣又他媽玩那一套聯名請辭的套路。
帶著翰林院學子一起辭官,來來來,你這個皇帝有種就批!
這就是文人最喜歡玩賴的一招。
尤其是黨爭的苗子一開,將來日后這朝堂之上,群臣哪里會放的過楊士奇和景清二人?
朱允炆還要費腦子去保護這倆投誠的小弟。
一想到這,朱允炆就煩的厲害,這做皇帝,如果只是單純為了自己爽,那簡單,殺就完事了。
你們請辭,全批!
天下的事,我這個皇帝一個人就辦了,哪里需要官員幫助。
太祖皇帝那么厲害,事無巨細都一肩挑,不也弄的地方一團糟嗎?
朱允炆躺在床上,看著不遠處跪地痛哭自責的雙喜,便擺擺手,“行了,別哭了,朕已經很煩了。滾出去吧。”
雙喜連滾帶爬的出了暖閣,不大一會,自外面進來了兩個俏生生的宮女,跪在朱允炆床邊,聲若細蚊,“奴婢二人特來侍寢。”
雙喜這玩意,是真他媽適合做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