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宮內,趙駿斜眼看著諸多將門勛貴,面如寒霜。
趙禎的臉色也非常難看。
他們以為給將門勛貴開出如此優渥的條件,就能夠輕松打動他們。
哪料到他們居然拒絕,而且幾乎大多數全都沉默不語。
這說明什么?
說明將門勛貴并不接受朝廷的條件。
為什么會這樣?
哪里出了問題?
趙駿想不明白。
換他在這個位置,一無兵權,二無實權,朝廷又不是不管他們,為什么不能接受?
這里面有事啊。
趙駿如今也不是剛出校園沖動的小年輕,早就有了城府。
因此面對這樣的事情,他倒并沒有太過急躁,目光在人群當中穿梭一陣,見眾人紛紛不敢對視,便倏地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
他笑著說道:“諸位誤會了,這件事情其實只是跟大家打個招呼,本身裁軍之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朝廷是希望跟大家商榷一二,拿出個章程來,倒不是馬上就要做。”
說著他就回到了自己座位上,擺擺手道:“大家都坐下好好吃吃喝喝吧,此事眼下暫且擱置,若是有什么建議,朝廷自然也會虛心采納。”
“知院。”
石守信的孫子石元孫怕趙禎和趙駿生氣,便連忙找補道:“非我等阻撓朝廷革新,三冗之急,我等也是聽說過,但此事事關大宋國家安危,遼國西夏環伺,稍有不慎,便是傾覆,還是應當慎重。”
“是啊,并非我等顧及生計,朝廷在已幫我等找好門路之下,我等還反對本就是不識抬舉。然就怕貿然裁軍,引得軍隊動蕩,遼國西夏趁虛而入,怕是不好。”
“不錯,下官也以為還是謹慎一些好。裁軍之事不能急于一時,每年稍微裁撤一些,有個安置,這樣才能讓將士們安心。”
“我等自然知道陛下和知院是想革除弊病,然路要一步步走,
飯要一口口吃,不可大意。”
眾人紛紛勸說。
趙駿勉強擠出個笑容一一應下。
這場宴會也就在這種略顯尷尬的氣氛當中很快結束。
下午諸多將門勛貴們便告辭離開,殿內就只剩下趙駿和趙禎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片刻還是趙禎提議先去崇政殿開會,跟大家聊聊,趙駿這才應了一聲,與趙禎前往崇政殿。
他們一天的流程其實就是這樣,每天清晨早朝,早朝并不是說國家大事,而是談目前國家的情況。
比如政制院制定的修河項目進度,大理寺、審刑院和警察部這個月又處理了多少案子,財政部這幾天有哪些支出和進項,工部在哪里規劃了一條水渠,自然資源部又在哪里發現了新礦之類。
基本上早朝就是一個大型工作匯報會議。
上午政制院會召開一次常例會議,商討國家大事和發展,制定方針讓下面各個部門去處理。然后就是審核各個部門上報,如果發現問題就要及時進行調整和修改。
中午會稍微休息一會兒,下午就在崇政殿繼續召開會議,這個會議內容就輕松許多,什么都能聊,國家大事、家長里短,互相打趣開玩笑都行。
畢竟崇政殿會議就屬于內部人員了,都知道趙駿的底細,從而進行思想統一,哪怕有些小心思,最后也還是能夠在會上解決。
此時差不多已經是到下午開會的時間點,趙禎和趙駿先去了崇政殿,再讓王守忠去通知諸位宰相過來。
一月中旬,天氣還是有點冷,呼呼的北風吹拂,幾個老頭都穿著大棉襖進入屋內。
“官家!”
眾人向趙禎行禮,隨后趙禎讓他們坐下。
等坐下后,范仲淹見趙駿的臉色不是很好看,納悶道:“漢龍,怎么了?”
“老王。”
趙駿沒有回答范仲淹,而是問王曾道:“之前你說他們空額有點大,到底有多大?”
“不知道。”
王曾搖搖頭:“只是隱約聽說過,軍隊里的事情,誰敢插手?”
趙駿就只好看向趙禎。
趙禎雙手一攤道:“別看朕啊,朕雖然控制著兵權,但只有調兵權,下面的事情主要還是樞密院與三衙在處理,所以也是兩眼一抹黑。”
樞密院和三衙的關系總結來說,就是樞密使有發兵之權,而無統兵之重;三衙有統兵之重,而無發兵之權。
殿前司掌管殿前各班、直和步、騎各指揮的名籍,侍衛親軍馬、步軍司分掌馬軍、步軍各指揮的名籍。并負責屬下軍隊的管理、訓練、戍守、升補、賞罰等政令。
這也就意味著三衙控制著軍隊的日常運轉,包括發軍餉、發軍械、軍事訓練、升遷之類,而三衙的主要運作人員就是這些將門勛貴。
趙駿以為這些人貪是貪點,但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給出足夠利益就行了,哪料到他們居然拒絕。
顯然這怕是不止是貪污。
“今天我和官家帶著滿滿誠意與將門勛貴們商量冗軍之事,沒想到他們沒幾個同意,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趙駿環顧眾人道:“我想了想,覺得這里面只有兩個情況,才可能會導致這種事情發生。”
“哪兩個情況?”
晏殊問。
在場都不笨,其實也隱約能猜到,但自然要讓趙駿說出來。
“一,他們在冗軍這件事上,撈得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多,完全超出了朝廷給他們的利潤,所以他們才不答應。”
趙駿豎起了兩根手指頭:“二,是這幫東西估計干了不少違法亂紀的事情,一旦大裁軍,必然上下清查情況,事情抖露出來,估計要抄家滅族的那種,所以才想捂蓋子。”
“最怕的就是兩種都有啊。”
晏殊皺眉道:“我也聽說過將門有不少齷齪事情,只是自先帝朝開始就慢慢少了許多,但具體情況誰也不知道,他們只經營自己 那一畝三分地,誰也插不進手。”
呂夷簡也說道:“每年軍費開支都是有數的,以往朝廷招降納叛,把各地造反的人納入禁軍和廂軍當中,都會登記造冊,使得禁軍數量在幾十年內暴增,自太祖時期三十七萬人,到如今登記造冊者已達125萬9千。”
“我記得歷史上還會更多,頂峰時期有141萬。”
趙駿提了一嘴。
“這些人一來不會清查,二來逃兵甚眾,前些年南安軍上報,有一營五百人,逃了三百七十四人。”
呂夷簡繼續道:“這種現象在全國各地都十分普遍,不過軍隊數量反而沒有減少,卻日益增多,光天禧年到如今,禁軍數量就增加了四十余萬眾。”
“天下失職獷悍之徒,悉收籍之。”
宋綬說道。
雖然逃兵多,可罪犯和失地農民也多,所以宋仁宗時期這些人全都被投入軍隊里,比如狄青就是因打架斗毆被收入軍隊的罪犯。
“所以這一邊逃,一邊登記造冊,加上之前的士兵會老死、戰死,又有監管不力等因素,造成了空額嚴重。”
趙駿皺眉道:“難怪宋徽宗時期名將李綱說:闕額三分之一,失于招填。這要是算起來,那tm都不用裁軍了,估計全國軍隊具體總人數,大概也就八九十萬,這tm的吃空餉得吃了三四十萬人啊。”
原本以為吃空餉吃個十幾二十萬左右差不多了,哪知道將門勛貴純純的擱那把朝廷做寶搞。欺上瞞下,吃著大量空餉,喝著那么多兵血,估計也是想繼續這樣薅朝廷羊毛下去。
畢竟去外面做生意肯定是有風險的,而且朝廷還要他們出資入股,要是國家包出去的項目沒做好得挨罰。海貿上,萬一海上遇到風浪,那投資不是打了水漂?
估摸著他們也是希望每年能分到錢最好,甚至干脆就最好多拿多占,誰會希望這到手的營生就這樣送出去?
趙駿顯然還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單純以為將門勛貴們就是太貪了。
但他又不好說什么。
還是那句話,趙匡做的孽,他來背。
“大孫,有什么主意嗎?”
趙禎問道。
“能有什么主意?先查清楚空額情況吧。”
趙駿苦笑道:“太祖埋的雷,咱們祖孫來踩,有什么辦法呢?”
“你打算怎么做?”
范仲淹問道。
“先把目前在軍隊任職的將門子弟全都調回來,然后把他們牽扯的相關人員,主要將領也調走,派朝廷的御史和官員去入駐各營慢慢清查人口吧。”
趙駿看向他道:“這事還得麻煩你了老范,伱在軍隊里有威望,這事你能推行得下去。”
“嗯。”
范仲淹點點頭。
“除了這些以外.”
趙駿忽然看向呂夷簡、王曾他們,思索道:“軍隊的體制也要變一變了。”
趙禎睜大了眼睛道:“大孫,軍制要改嗎?”
“嗯。”
趙駿笑道:“對老哥你有利,而且文官們也會幫忙。”
“哦?”
趙禎連忙說道:“快說說。”
呂夷簡王曾他們聽到文官也會支持,一時納悶,想看看趙駿說出點什么花樣。
趙駿就說道:“軍隊之所以容易出現軍閥,就是因為管理、訓練、戍守、升補、賞罰等政令皆出自于將領,宋朝為了改變這一情況,因此成立了三衙,讓將領遠離軍隊,防止出現軍閥誕生。”
“但這顯然有些矯枉過正了,如果將領都不參與日常的訓練、軍紀管理,只會造成軍紀愈發敗壞,訓練不力。敵人來時,帶著這樣一群士兵打仗,必敗無疑。”
他繼續說道:“所以我們可以改變一下,將領參與日常管理、訓練。而發餉、升補、賞罰則由其它部門完成,比如兵部。”
“現在兵部的職權還是沒有做好,軍隊調任上有樞密院,軍隊的其余活動則是三衙在管,兵部 除了看看倉庫、管理點兵籍以外,就沒什么別的作用了,干脆來一招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
眾人互相對視,都是老狐貍了,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打算權歸兵部?”
有人驚訝道。
“嗯。”
趙駿沉聲道:“讓三衙徹底成為擺設,這樣樞密院和兵部制衡,兵權雖然會交到將領手里,可后勤、發兵、統帥、賞罰等等都在皇帝和文官手里,以此達成宋朝特有的文官鉗制武將的傳統。”
“除此之外,還要成立憲兵,這支部隊只屬于政制院以及皇帝,憲兵與部隊共同駐扎,但卻又獨立。長官與本部士兵長官同級,相互鉗制,相互監督。”
“以后士兵的紀律、士兵的訓練、賞罰、升補都由憲兵記錄,統一報告給上級,不再歸三衙所轄。”
“如此一來,就徹底把三衙架空,逼著他們求我們!”
說到最后,趙駿已是鏗鏘有力地說道:“我不是打壓軍隊,而是步步改革軍制。現代軍隊也是如此,多重監督,多重管轄,就是防止軍隊嘩變。特別是火器時代,一旦火器泛濫,可能會造成嚴重后果,所以制度變化也要時刻跟進。”
“唔”
趙禎想了想,這好像對自己確實沒什么影響。
兵權還是在他手上。
只是把三衙的職權轉移給了兵部,而且還多了一支直屬憲兵部隊,反正他跟那些將門勛貴也沒什么感情,又何必要拒絕呢?
呂夷簡他們當然也不會反對,文官鉗制武將是大宋的傳統藝能,這事傳出去,以文官集團那不斷打壓王德用、狄青、岳飛等冒頭將領的尿性,估計得樂瘋了。
所以眾人互相對視,都覺得沒什么問題。
“既然如此,就這樣。”
趙駿定下了章程。
當下眾人又商量了一下其中的細節,然后又說了一些別的國家大事。
等傍晚接近天黑的時候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