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慶歷九年六月,不少世家大族,都接受了朝廷給的條件。
人都有從眾心理,原本大家都不愿意離開,但當昌平劉氏率先行動之后,一些中小世家也選擇跟從。
對于這部分人朝廷自然是歡迎,都給了一些優待政策。
雖然不如待在燕云那樣自在,但至少還能用燕云的土地保留家族部分財產,未來也有恩補。
基本上只要家族后輩子弟有一個出色者,未來也未嘗不能保證家族崛起。
很快在十五日期限之內,又有不少家族選擇向朝廷歸順。
他們有的答應南遷,有的本身就是燕云本地世家,不想南下,但可以由朝廷從他們那買走田地和佃農。
這也是朝廷給出的條件之一。
雖然有一部分本地世家不愿意南遷,朝廷自然也能夠理解,趙駿也沒指望一次就把整個燕云的世家門閥清除干凈。
飯要一口一口吃,步要一步一步走。這次是大幅度削弱幽燕世家的力量,下次就能夠一網打盡。
但對于那些不配合,默不作聲,裝鴕鳥的世家門閥,就一定要重拳出擊了。
考慮到直接出兵,跟殺人越活的強盜行徑沒什么區別,趙駿打算用更文明一點的方式。
正如之前他對王安石他們說的那樣,如果幽燕路的世家門閥配合,那還好說。
但如果不配合,就少不得需要用到一些手段了。
其中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懲惡揚善。
古代那些世家門閥有不少家風嚴明,以儒治家,要求家中子弟守善良,講信義,明道德。
但人人都是道德模范是不現實的事情。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即便再嚴的家風,出幾個家門敗類也是常有的事。
張之洞家規夠嚴吧。
他兒子張仁蠡卻是個著名的大漢奸。
所以一個世家門閥宗族中不出幾個壞種是不可能的事情。
真要細究起來,燕云十六州那么多依附遼國的世家門閥當中,保守估計九成五以上屁股都不干凈。
大宋擊敗遼國,奪回失去的燕云十六州,這些燕云世家門閥見風使舵,紛紛選擇投降。
歸順之后,大宋對他們以前在遼國時期干的事情既往不咎,沒有進行清算。
但有的時候,這種既往不咎并不代表這件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它就像是一柄懸在頭上的劍。
朝廷可以選擇在需要你們這些人幫忙維護秩序的時候拉住這柄劍不讓它落下來。
可一旦你們這些人成為朝廷維護統治的阻礙,那么這柄劍就會立即成為要這些世家門閥命的斷頭臺。
六月十五日,趙駿按照原定計劃,離開幽燕路,一路往西,向著云朔路的云州方向而去。
翌日清晨,位于北平城東面二百余里外的玉田縣,縣城北面山林碧綠,燕山余脈層巒疊嶂,林木遮掩,草木葳蕤勃勃生機。
山腳處有一片連綿的村莊。
說是村莊,不如說是一棟棟豪華莊園,莊園占地不知道多少畝,一眼不到盡頭,亭臺樓閣聳立,圍墻蜿蜒數里。
莊園內房屋連排,花園樓閣錦簇,房屋樣式十分精美,雕樓畫棟,美輪美奐。
莊園外沃野百里,北面沽水有一條支流飄揚而下,先是繞著莊園一圈,又有溝渠流入莊內,如小橋流水人家,最后往南灌溉著如此多的農田。
這片莊園的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玉田韓氏,不僅是燕云世家之首,同時也是遼國的皇親國戚。
因為玉田韓氏與遼國帝族和后族都有很深的聯姻關系,除了韓家子女嫁娶遼國的公主和皇子以外,最重要的甚至有遼國宗室過繼給韓家。
是的。
遼國皇室有耶律家的子嗣過繼給韓家。
普天之下,只聽說過宗室子弟過繼給皇室,卻從未聽說宗室子弟過繼給外姓臣子。
玉田韓氏便開創了這一壯舉。
他們的領軍人物韓德讓一生無子,遼圣宗感念韓德讓的功勞,就把自己的親侄子耶律胡都古過繼給他。
但可惜耶律胡都古早逝,并且同樣無子,于是又把另外一個侄子耶律合祿過繼給他。
所以韓德讓可以說是歷史上唯一一個被皇室過繼子嗣,并且還是兩次將宗室子嗣過繼給他的外姓大臣。
再算上韓氏與耶律氏、簫氏的多少聯姻,以及韓家有多少人被賜名耶律國姓,就可以知道韓氏與耶律家的關系有多深厚。
燕四家說是四大家族。
實際上至少在遼道宗之前,玉田韓氏的地位可謂一騎絕塵,比后面劉氏、趙氏、馬氏強太多。
此時的韓家早就人去樓空,密密麻麻的建筑群,有大半都空蕩蕩沒有人煙。
唯有中央宗族祠堂以及祠堂附近一座巨大的宅邸,在吃飯的時候,還有各類煙氣、香火彌漫。
晌午過后,韓家祭祖結束,韓遂義就回到了自己的宅院當中。
這次祭祖不僅僅是祭祖那么簡單,同時也是召集所有韓家子弟一起吃飯,表現宗族的凝聚力和團結力。
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十余名韓家族老,包括韓遂義的三個兒子。
眾人走入屋內,按照座位排序就坐,韓遂義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心事重重地坐在了主位上。
看著略顯空蕩的大廳,他的臉色很是不好看。
現在韓家已經大不如前,遼宋大戰之后,很多族人因遼國的戰敗而遷徙至北方。
這些都是跟遼國捆綁很深的族人。
比如那些娶了耶律家、蕭家女子者,還有被賜名為耶律姓氏者。
剩下的反而是那些以前在遼國官場沒什么作為,只能回到老家操持宗族家業的韓氏子弟。
最典型的就是韓氏開宗韓知古的長子韓匡圖和次子韓匡業。
這二人有個問題就是他們的母親是韓知古發跡之前娶的漢人,而非蕭姓。
等韓知古發跡之后,遼國太后述律平就給他賜婚,又娶了一個蕭家女子,生下了九個兒子。
其中就包括韓德讓的父親韓匡嗣。
所以從韓知古第三個兒子韓匡嗣開始,官職就非常高,甚至韓匡嗣還被封為秦王。
而韓匡圖和韓匡業就沒什么作為,只是被賜了榮譽虛職。
之后韓家基本上就約定俗成,韓匡圖和韓匡業的后代就在玉田操持老家家業。
韓匡嗣等人的子嗣就在遼國朝廷代代擔任高官。
譬如這一代韓家家主在韓德讓沒有后代的情況下,應該是繼承了韓德讓與韓橁政治遺產的第五代掌權人韓元佐和韓滌魯。
這二人一個北面宣徽使兼郡王,一個南面都部署兼國公,都是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等榮譽銜的高級大員,在宗族的話語權極大。
但這兩個人漢名叫韓元佐和韓滌魯,實際上被賜耶律姓,應該叫耶律元佐和耶律滌魯,隨著遼國戰敗早就跑了。
因此如今韓家剩余的就是韓匡圖與韓匡業的曾孫一輩。
韓遂義則是唯一一個孫子輩,今年已經八十一歲了,因為活得久,輩分高,如今已經是韓家的話事人。
可以說在大批已經被改姓為耶律的韓氏子孫逃離之后,他們這些人就屬于矮搓里拔高個,漸漸掌握了韓氏的權力。
只是他們畢竟沒怎么在遼國朝廷擔任過職務,也沒有混跡過官場,沒有任何政治斗爭的經驗,甚至連宗族內斗都沒有參與過。
他們曾經只是宗族的邊緣人物,一下子控制了那么大的家族,又怎么舍得放棄?
面對朝廷的要求,韓氏自然不愿意答應。
屋內非常平靜,諸多五六十歲的老者一個個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韓遂義才說道:“趙駿走了,你們覺得我們真的會無事?”
“可是我們現在確實無事。”
一名叫韓規的老者說道:“八叔,你在擔心什么呢?他人都走了,難道還能忽然又跑回來調轉槍口對準我們嗎?”
“我只是有些心緒不寧。”
韓遂義搖搖頭道:“昌平劉氏這些年崛起,同樣與遼國皇室關系密切,隱隱已經是燕云第二大世家,可他們卻甘愿放棄燕云世家的身份,選擇南遷。我懷疑這里面肯定有其它不能說的秘密,甚至可能事關家族生死存亡。”
“劉氏愿意南遷,是因為他們有人在宋國朝廷擔任要職。”
韓匡圖的曾孫韓朗冷笑道:“當初宋國打過來,如果不是劉六符倒戈,將軍情機密透露給宋國,我大遼又怎么可能失敗。這群叛徒!”
“不錯,況且他們劉家也不過是最近幾年才與皇室聯姻,我們卻與皇室聯姻多年,又怎么比得上我們深厚?”
“八叔,說到底他們劉氏可以撇清與大遼的關系,我們卻不能,何況我們祖輩都世代生活在玉田,他們又憑什么要趕我們走?”
“對,我就不信宋國朝廷能拿我們怎么樣。我們擁有的田土何止十萬?擁有的佃戶何止上萬,數萬人依附于我們韓家,真要逼得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
其余幾名韓家族人也紛紛叫囂。
歸根到底劉家確實是最近十來年才與皇室聯姻,娶了幾個皇室公主。
反觀他們韓家,不僅從韓匡嗣時期就有了契丹血統,之后幾代都持續不斷與契丹聯姻,連姓都改為耶律,捆綁哪有韓家深?
只是比較諷刺的人。
在座的其實都是韓知古漢人妻子的后代,他們地位較低,沒有資格娶契丹貴族,因此聯姻對象基本也是燕地漢人世家。
所以如果論起血統的話,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漢人血統,契丹血統少得可憐。
然而他們卻根本不認同樣是漢人血統的大宋,而認遼國為母國,可見他們韓家即便是保留的兩支漢人血脈,也已經完全被契丹同化。
“嗯。”
韓遂義覺得眾人說得有道理,就點點頭道:“理是這么個理,但我們現在既然還留在燕地,燕地又歸了宋國,寄人籬下,還是要謹慎一些。”
“我看不如早早把田地賣了,最多留幾房族人,大家就北上投奔大遼去。”
有人提議道:“以前各世家攻守同盟,同氣連枝,這樣宋國朝廷想動我們也不容易。但劉家、馬家、趙家這些叛徒紛紛背信棄義,剩余我們也獨木難支,就怕宋國朝廷步步分化我們,等我們的力量越來越小,就是要對我們下手的時候。”
“祖宗基業,豈能說賣就賣?何況那么多田土,燕云誰能買得下?”
“我看是你想繼續留在這里做田公,別忘了若沒有官身,田畝再多也遲早會被人奪走,只有當官才能延續宗族。”
“難道去了大遼就有官身了嗎?按理來說,我們才是長房和二房一脈,可以前卻是他們三房和五房一脈做主,現在這樣,難道不比以前好了太多?”
“哼,目光短淺之輩,就怕你有命得了這份產業,沒命花這份產業!”
“你!”
“好了,別吵了。”
韓遂義見眾人意見不一,拄著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吵的。”
其余人一個個冷哼一聲,韓遂義沒什么威望,只是家族因為突遭大變,臨時推舉了一個輩分最高的人當族長而已。
不過現在也確實不是吵架的時候。
見大家安靜下來,韓遂義的長子韓元豐說道:“父親,我看那趙駿走前也沒有任何動靜,想來也拿我們沒什么辦法。不如我們派人聯絡一下遼國那邊的族親,看看他們有什么辦法?”
“額”
說起這個,韓遂義一時猶豫。
見他面色遲疑,韓元豐詫異道:“父親,怎么了?”
“其實遼國那邊前幾日就派人送信過來了,只是我擔心被宋人發現,不敢告訴大家。”
韓遂義說道。
“什么,居然有信過來,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跟我們說?”
“信里到底說了什么?要我們北上嗎?”
“八叔你快說說。”
眾人頓時驚訝不已。
韓遂義苦笑道:“信里讓我們做內應,時刻查探宋人的消息。”
“不是讓我們去遼國啊。”
有人大失所望。
“做內應也好啊,我大遼總有一天會回來,我們到時候就是功臣。”
“宋國如此強大,大遼還能回來嗎?”
“宋人向來都是軟弱可欺,眼下不過一時得志而已,伱們怕什么。”
“唔”
屋內有人遲疑,有人猶豫,有人興奮,有人大喜。
相比于站在高層能夠看清楚局勢的人,他們這些人的眼界終究還是太窄了一些。
“嗯,那我們做內應,不是還有子侄在州府任職嗎?讓他們幫忙打探消息。”
韓遂義見大家都沒有反對,就確定了這個方針。
他說道:“你們都先回去吧,到時候讓你們子輩都注意點,宋國朝廷有什么風吹草動,就匯集過來。”
“嗯,那就這樣。”
“八叔,我們就先告辭了。”
大家站起身準備要走。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急急忙忙進來奴仆道:“不好了家君,外來來了很多官府的人。”
奴仆話音未落,韓府大門就被踹開,一群群兇神惡煞的士兵闖進來。
為首之人喊道:“韓遂義,你事發了,跟我們走一趟!”
說完他扭過頭環視一圈,獰笑道:“人還挺齊全,省得我們一個個去找了,都帶回去!”
剎那間,眾人以為是做奸細的事情被發現,一個個面無人色,已是癱軟在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