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元元年十二月,趙駿在潭州待了四個月,從八月份發生水災,到九月份災區重建,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一直待在這里。
調度糧草物資,組織生產重建,打擊不法行為,防止人口買賣,設立完善的制度。
像秦三娘、周武這樣幾乎家中完全沒有勞動力的人,官府出面將他們原本的田地租下來,并且分配一定新開墾的田土,同樣租出去以保障他們的基本生存問題。
雖然他們沒辦法開墾田地,但在家里種種菜,或者想辦法打點零工短活,加上官府每個月利用他們自己家里就有的土地出租,還是能勉強維持生活。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的人差不多相當于后世的五保戶,由于家中沒有青壯勞動力實在無耕作維系,所以享受官府提供的基本生存保障。
雖說在古代提供這樣的福利聽上去不太現實。
但實際上以宋朝發達的經濟情況和占城稻引入后的生產力提升,即便是在三冗問題嚴重的情況下,真要詮釋保證人人不餓死,居然是一件勉強能實現的事情。
因為北宋末年六賊之一的奸相蔡京,在當時朝廷財政已經相當吃緊的情況下,就已經建立起全國性質的社會慈善和救助制度。
不但設立了專門收養“鰥寡孤獨者”的居養院,還有專為窮人治病的安濟坊以及公共墓地漏澤園。
除此之外連孤兒院和收養制度都配備,名字叫做慈幼局以及嬰兒局。
所以宋朝因繁榮的商貿環境以及確實有錢也不是一句空話,只要朝廷有這樣的福利政策,只要地方官府執行得當,只要基層治理上能夠保證這些福利發在這些人手上,做到保障百姓基本生存需求也許真能達到。
但很可惜這樣的情況幾乎不可能實現,即便朝廷有這樣的政策,地方官府的執行以及基層治理就決不可能達到最理想狀態,包括蔡京的福利制度,中后期基本上也爛得差不多。
長沙這邊要不是趙駿盯著,恐怕也不一定能夠做到這樣完善,就是不知道這樣的幫助對于像秦三娘、周武他們這樣的貧困家庭能維持多久。
不過好消息是荊湖南路這邊的官員還算可靠。
除了陳希亮不管能力還是政績都極為優秀以外,荊湖南路轉運使王遙,提點刑獄司李肅之,潭州知州王罕,轉運判官劉元等都是靠譜的人。
能力和政績雖然比陳希亮稍微差一點,但人品和道德值得肯定,治理水平不能說特別優秀,可也是中上級別。
所以趙駿在親眼見到地方官府已經將所有災民妥善安置之后,便繼續踏上巡視之路。
到寶元元年,也就是公元1038年年底,趙駿就北上至荊湖北路。
出發的時候是十二月中旬,這一日清晨卯時末,天色還沒完全亮,趙駿收拾好了行禮,在諸多衛士的保護下,告別了王遙、李肅之、王罕、劉元、陳希亮等大小官員,就出發前往碼頭。
他本來是想悄悄地走,不通知地方官吏。但陳希亮認為不管怎么樣,還是要跟王遙他們說一聲,否則不告而別,有點說不過去。
趙駿覺得有點道理,就在昨晚上和他們吃了頓便飯,又指導了一些對于荊湖南路治理的意見,等第二天早上的時候,便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路前往碼頭。
這個時間點其實是早上大概七點鐘,由于正是冬天,天色還是灰蒙蒙的,雖然街上已經有了行人,但不算多。
陡然出現大隊人馬從縣衙出來,一些百姓便好奇駐足觀看。
有人很快認出了那是趙駿以及諸多荊湖南路高級官員,便議論紛紛道:“知院這是又要去哪里?”
“也許是去別的鄉縣巡視吧。”
“但往常也不會這么清早,知院這段時間可累壞了。”
“是啊,真心疼知院,剛來潭州時我見過那模樣,意氣風發。但最近這段時間,知院仿佛老了好幾歲。”
“走,跟過去看看。”
大概有那么些百姓雖然很快就是要上工的時間,但還是想跟著去瞧瞧。
此時趙駿出了西城,慢慢到了碼頭附近。
他的衛隊已經集結,兩艘從當地雇傭來的運輸大船,每船都能載數百人,整個一千四五百人的隊伍,輕松可以裝下。
這次北上荊湖北路后,就沒打算去南陽了,最多順漢水到襄陽那邊看看,然后就逆流去四川。
按照路線他明年上半年視察完四川后,就會繼續北上到陜西關中去。
那個時間點想來也是宋夏戰爭的關鍵時刻,趙駿沒打算去添亂,但慰問一下士兵,做一點思想工作或者政治工作還是沒什么問題。
一路上趙駿邊和王遙等人閑聊,一邊看向碼頭江面。
隨著治理恢復后,潭州也漸漸發揮起他連通廣東和湖北的交通樞紐工作,此刻碼頭上零星已經出現幾十艘商船。
雖然比不得后世民國時期,長沙碼頭上幾百上千艘船只的壯闊場景,但有開頭就是好事。
畢竟北宋人口超過二十萬的城市只有六個,分別是汴京、京兆府、杭州、福州、泉州和潭州。經濟上,長沙商稅居全國第四位,僅次于大運河沿線的杭州、汴京、楚州。
只要經濟能夠恢復過來,長沙也很快會恢復到原來的繁榮昌盛。
“好了,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了。”
趙駿站在碼頭上,旁邊士兵們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登船,他對眾人叮囑道:“治理和發展都缺一不可,廣東路現在是海外貿易的重要渠道,但大多數商船即便到了廣東,也只會繼續行船去福建,去杭州。”
“這次南下我去嶺南,也叮囑了當地官員,要求他們積極對外開放,營造更好的經商環境,吸引更多的外國商人,最好能組建船隊,親自派人去西方看一看,瞧一瞧。”
“只要能繼續擴大對外貿易規模,開拓更多的海外市場,廣東那邊就能源源不斷地吸入國外的金銀銅幣,為大宋帶來數不盡的財富。”
“而湖南要做的,就是抓住這個風口,如果我們能夠把水運打得更通暢一點,讓廣東來的商人通過水運可以直接把貨物運到長江,再通過漢水送到襄陽,走陸路直接去汴梁,從路程上也要比去江東近得多。”
“同時我們也要積極發展本地的手工制造業,將湖南的商品運到廣東去,賣到國外去。走出去,引進來,就是我對廣東路和湖南路最基本的要求,希望你們能夠認真實現。”
這些天來,趙駿也科普了一些基本詞匯知識,比如貿易、市場、風口。實際上這些詞匯在古代就有,但意思和后世有點不同,所以才需要解釋。
眾人聽得連連點頭。
而就在趙駿這邊正講的時候,城外的百姓已經越來越多了。
因為跟出來的一些百姓越看越不對勁。
以前趙駿巡視潭州周邊受災鄉縣,是從來都不會帶軍隊的,最多也就帶幾十個護衛。
畢竟一千多人的軍隊跟著四處跑,一是不方便,二來給地方增加負擔。
所以平時這些軍隊都是留在長沙,幫助長沙受災百姓清理淤泥、開挖田土以及修筑堤壩,根本不會跟著趙駿走。
但現在是怎么回事?
百姓們幾乎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事情——知院要離開潭州了。
一時間很多人都紛紛往城里跑,四處大喊大叫。
“出事了,知院要走了。”
“都快起來,快去碼頭看看,知院要離開長沙了。”
“還喝什么茶,現在快趕到碼頭去啊。”
那些人紛紛呼朋喚友,一下子引得整個全城都轟動起來。
長沙縣城池不大,但人口卻很密集,而且非常多,到宋徽宗時期,就已經超過杭州僅次于汴梁。
此時得知趙駿離開的消息,瞬間滿城都仿佛活了過來,很多人還在床上,就聽說這件事情,連忙穿上衣服走出屋外,然后撒丫子向著西城門方向狂跑。
趙駿這邊士兵們差不多已經上了船,也跟王遙等人進行了叮囑,說話間便扭過去上了船準備離去。
便在這個時候,就忽然聽到遠處城門方向,傳來各種雜亂的聲音。
眾人看過去,就看到城門口不知道何時涌來很多百姓,他們嘴里紛紛呼喊著:“知院別走”“留下來吧”“多待些日子”的話。
把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而且不止是城門口,還有南面郊外,依舊有百姓不斷跑來,嘴里呼喊著希望他能夠留下。
趙駿此時已經到了船上,看見這個場景一時間有些驚訝。
他在別的地方,比如淮南等地其實也遭遇過這種事情,但不管從場面上還是人數上都比眼下這個情況小許多。
畢竟他在淮南造福的是整個淮南路,離開的時候是在真州,真州那邊的百姓對他所作所為感觸不是很深,淮南各地受他恩惠的百姓不可能過來。
但現在是在潭州施恩,這些日子趙駿做的事情潭州百姓都看在眼里,因此得知趙駿離開,不可能不來相送。
“知院,開船嗎?”
旁邊的江大郎問道。
趙駿見到百姓已經蜂擁而至,很多人都已經跑到了碼頭邊,便苦笑道:“若是直接離去,傷了百姓的心,就先在這留一會兒,跟百姓道個別吧。”
“是。”
江大郎就命令先不開船。
片刻功夫,碼頭上就已經是人山人海,岸邊無數百姓伸出自己的雙手向趙駿揮舞。
有人高聲喊道:“知院,再多留幾日吧,潭州百姓還未謝過知院。”
“知院,你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還請知院受我一禮。”
有人跪在地上磕頭。
“知院,此去一別,還請珍重。”
有人放聲哭喊。
“知院!”
還有人干脆不知道說點什么,只知道呼喊趙駿的職務。
更多的人則是舉起雙手叫喊著什么。
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充斥四周,將整個碼頭仿佛都要被這樣的聲音給淹沒。
趙駿只能站在船頭不斷招手,喊著:“回去吧,鄉親們,都回去吧。”
沒有人走。
有人脫帽致敬,有人跪地哭喊,還有人拼命踮起腳尖,拍著船體,想與他拉拉手。
眼看越來越多的人向著碼頭聚集,趙駿怕出現踩踏事故,只好說道:“開船,再這樣下去就要出事了。”
船只便徐徐啟動起來,百姓們更加狂熱,不斷高呼。
隨著大船緩緩駛離港口,人群很遠的方向,因消息得知的太晚,姍姍來遲的秦三娘,拖著大兒子,背著小兒子,紅著眼睛,向趙駿離去的方向微微欠身。
周武跑得渾身是汗,眼見來晚了一步,當時就嚎啕大哭,嘴里喃喃著為什么自己不能再跑快一點,這樣就能趕上知院離開了。
不止是他們,很多人都是如此。
人群當中縣衙和州衙的屬吏記錄下這個場景。
萬人相送,呼聲如雷,百姓們紛紛脫帽致禮,一個個淚流滿面。
而且還依舊有不斷的人過來,來送趙駿的百姓從西城門排隊排到了南城門大街,一眼望不到盡頭。
很多人見到他在船上看著下方碼頭,都拼命揮手致意,更多的人無不哭泣哀嚎,希望知院不要離開他們,希望知院能夠一路順風。
趙駿站在船頭,看著越來越遠去的這一幕,不由得感慨。
原來這不是只出現在后世人民擁戴解放軍的場景,在古代也居然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但似乎想想,百姓最能知道誰對他們好。
誰最愛人民,人民也最愛他。
比如范仲淹治理西北的時候,善待當地百姓,他離去的時候不僅當地漢人,連本地羌氐之類的少數民族都希望他別走。
他死的時候,當地羌人得知消息,更是“羌酋數百人,哭之如父,齋三日而去”。
還有包拯僅僅只擔任過一兩年的開封知府,為什么這么有名?
還不是因為他能夠真心實意地為百姓做事。
趙駿的善舉可以說是活人無數,殫精竭慮地四處巡視災區,慰問百姓,肉眼可見的憔悴,亦是被百姓們看在眼里。
因此他得到了潭州百姓的擁戴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甚至在他走后。
潭州本地百姓多有為他立生祠者,跟歷史上范仲淹在邠、慶二州一個待遇,可以說算是地方百姓對一名官員的最高敬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