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祐四年八月,這場耗時接近半年的貪腐大案,總算是落下帷幕。
八月底,涉案的官員、商人,被殺了八十多人,有五百多人被判流放,還有一千多罪責較輕的相關人員被問責,處以其它如坐牢、笞打、杖臀、罷職等刑罰。
同年九月,大理寺、御史臺以及審刑院把當時涉案,事后調到外地的其余犯官,包括原淮南路轉運使、發運使、判官等等一眾官員捉拿歸案。
按照以往經歷,只是罷黜他們的官職,甚至都沒有流放。
但政制院很快下達了指導意見,讓三司判處主要涉案官員死刑,其余從犯才能夠從輕處理。
大理寺卿錢正威、審刑院同知張揆、御史中丞范諷不服,要求政制院給出解釋。
畢竟以前趙駿殺人,一來是他殺的都是品級沒那么高的官員,二來則是趙禎給了皇城司自行處置的權力。
雖然百官們紛紛上書反對,不斷彈劾,但那次官家的決心很大,他們拿趙駿沒什么辦法。
可現在趙駿人都不在汴梁了,憑什么還要求他們按照趙駿的意思來辦事?
沒想到政制院那邊只給了一個解釋,就是“依法辦事!”
這讓三人一時無言以對。
因為《宋刑統》當中其實也沒有任何一條“刑不上大夫”。
甚至在北宋初年,由于五代十國剛剛平定,必須用重典恢復社會秩序,因此剛剛制定刑法的時候,趙匡還是以嚴格為主。
據《宋史》記載,宋太祖趙匡在位的十七年之內,處死的大小官員約有4000余人,趙光義也殺了不少。
只不過到了宋仁宗趙禎時期,經過士大夫們的不斷忽悠,總算是把趙禎父子給忽悠瘸了。
所以如果說“依法辦事”的話,他們還真沒什么理由反駁。
只是寬待士大夫都是潛規則慣例。
原本宋太祖和宋太宗對貪官的嚴厲打擊,甚至還和“十惡不赦”的造反等大罪一起列入了絕不赦免的行列。因而當時的吏治比起五代以來的貪婪成風,肆無忌憚已經大大有所改善。
但是后面隨著經濟的發展,以及律法的寬松,導致貪官污吏死灰復燃。
比如到了仁宗年間,包拯就曾經感嘆道:“貪黔暴政,十有六七”。雖然朝廷有包拯這樣的能吏,可也是杯水車薪。
等到了北宋中期的哲宗年間,一年審判下來的死刑官員約有260余起,但是其中僅僅只有25人被處死——“所活垂及九分”,就可以知道對官員的寬松程度有多大。
現在三司衙門又想按照以前的慣例,寬松對待犯官。只是沒想到政制院這邊態度明確,要恢復到太祖太宗時期,這實在是讓他們難以接受。
所以雖然政制院給了“依法辦事”的政令,可三司衙門這邊還是拖著沒有判決。他們判的結果政制院不簽,政制院給的意見他們不受理,雙方竟然一時就這樣僵持住了。
要是趙駿在的話,估計不會搭理他們,直接讓皇城司的人把那些該死刑的人拉去東城外砍頭就是了。
但呂夷簡那幫人還是得講點官場規矩,沒有這么蠻橫。
于是乎晏殊出馬,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告訴三司衙門這邊,之所以對那些人死刑,是因為他們貪污腐敗造成了嚴重的后果。
大宋可以刑不上大夫,但問題是只能針對那些犯事不太嚴重的官員可以從輕發落。
比如小小的貪污一點銀錢,或者動用一些特權,搞點私人經商,打擊競爭對手之類的玩意兒,減免些刑罰也不是不可能。
唯一的條件是不能弄出人命。
正所謂人命大于天,這是自古不變的正義口號!
如果你害死了幾萬百姓,最后卻寬大處理,那朝廷的威嚴和顏面何在?
所以為了朝廷的臉面著想,這些人必須死刑。
晏殊這個說法是站得住腳的,但當時三司魔怔了,就是不松口。
之后政制院下了絕招。
他們讓一些人放出三司對重大犯官包庇的風聲。
歐陽修知道后,勃然大怒,立即寫了文章在報紙上猛烈抨擊了三司這樣的行為。
雙重輿論引導下,引發了巨大的輿論風暴。
早朝上也進行了議論。
他們針對是所有士大夫都能從輕發落,還是只有沒弄出嚴重后果的士大夫可以從輕發落進行了激烈辯論。
最終在歐陽修等人的帶節奏下,得出結論,就是“刑不上大夫”的確是大宋對士大夫的一種優待,但這不能成為士大夫無法無天,可以肆意妄為的理由。
若是士大夫們到處禍害百姓,到處殘殺無辜,那對于朝廷的打擊會非常大,造成的后果肯定也讓朝廷難以承受。
所以“刑不上大夫”,必須是有限的,如果造成了巨大后果,就必須明正典刑。
當時場面上還是頗為壯觀,大部分百官都屬于那種看熱鬧的心態,以歐陽修、蔡襄、余靖等年輕正義之士,把三司罵了個狗血淋頭。
就連趙禎都下場幫歐陽修他們說話。
百官們一瞧這情況,也是馬上改變了吃瓜立場,紛紛指責起三司來。
說那些人能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就已經不算士大夫,根本不配得到優待云云。
還有真正的士大夫就應該為官清廉造福一方百姓,而不是這樣蠹國亂民等等。
這就直接把那些人給開除士大夫籍了。
錢正威、張揆、范諷三人根本頂不住這么大的壓力,最后只能妥協,按照政制院的交代,把人給判處了死刑。
如此一來,朝廷收獲了顏面,趙禎呂夷簡他們能給趙駿一個交代,百姓得到了公道。
同時官員們也明白了“刑不上大夫”的底線在哪里,將來做事想必也會深思熟慮,有所收斂,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
對于幾方來說,都是一件共贏的好事。只有那些被砍下了腦袋的犯官們受傷的世界,算是達成了。
而趙駿這邊,則南下前往江浙。
他走的那天,真州百姓云集渡口,紛紛歡送。
其實趙駿沒怎么為真州百姓做過什么事。
因為他多去走訪地方,在真州待的時間比較少,除了視察一下漕運情況以外,就是在轉運使衙門辦公,只是偶爾去鄉下看看而已。
但即便是如此,很多百姓也是自發過來相送,即便沒有受過他的恩惠,也不斷喊著青天大老爺。
世界就是這樣,如果你常年呆在了黑暗里太久,陡然間有人給了你一抹光明,那么這抹光明,就成為了伱的救命稻草。
趙駿在他自己看來,沒有做什么,無非就是查了一些陳年舊案,打擊了一些貪官污吏。
可對于百姓來說,他是在把壓在他們頭上的那座大山搬走的恩人。
這便足以讓人銘記了。
趙駿便在這歡送當中,船隊浩浩蕩蕩南下。
過了長江,就是江寧府。
他在江寧也帶了一段時間,然后去了潤州、常州、蘇州等地,視察當地農業、商業情況。
并且趙駿每到一處地方,就開設府衙,歡迎一切百姓舉報官府違法行為。
如果有冤屈,他也會派人秉公處理。
只是除非像郭承祐那樣被他碰見,或者淮南貪腐案這樣的大案,一般的案子他都是移交給地方刑獄司來處置。
不然的話要是事事都讓他辦,那地方的司法衙門還要了做什么?干脆撤銷算了。
下基層期間,最多的就是遇到地方上的官吏和地主不法行為。
這是趙駿最喜歡的事情。
因為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對一些不法地主抄家,沒收他們的土地,把土地收歸國有。
雖然還是那個問題,就像廉租房不一定是窮人在租一樣,縣里的國有土地,到最后未必會落到沒有土地的百姓手里。
但就算是分出去,將來那些地主們還是會用各種手段把土地奪走,那還不如讓這些田土保留在縣衙當中。
只要州衙以及路臺四司那邊保存有底件檔案,明確哪些土地是國家所有,將來便能夠做到監管。
比如趙駿打算等局勢穩定后,就支持范仲淹推行慶歷新政改革。未來御史臺每個路都要駐扎部門,每個月都要巡回視察。并且刑獄司也要走訪,進行多重監管。
所以一旦發現有地主謀奪官府擁有的田土,那就要看趙駿的刀鋒不鋒利,他們名下的那些田土,是不是也要被充為國有了。
到景祐四年十月底,趙駿巡視了兩浙路和江南東路,南下又去了福建路。
他現在名望滿天下,所到之處,那是真的民眾竭誠歡迎,百姓無不簞食壺漿以迎知院,甚至還有很多兒歌。
諸如“迎知院,盼知院,知院來了有青天”“滿城瞧著知院來,吏饕嚇得臉發白。殺了他們下酒菜,吃了心肝荷葉在。”“若要紅花開,須待知院來”等等。
特別是第二首,對貪官污吏們又是殺,又是下酒菜,還要吃他們的心肝,由此可見當時政治黑暗,官場腐敗,讓底層老百姓有多憎恨。
而趙駿的出現卻如黑暗中的一束光,給予了無數百姓希望,讓他們能夠看到曾經壓迫在他們頭上的那些大山,被趙駿一一搬走,被趙駿一一剪除,讓他們充滿了感激和愛戴。
百姓就是這樣,誰對他們好,他們就感謝誰。
與之相對的,自然是官場上很多人對趙駿十分不滿,向朝廷不斷彈劾,縱使是捏造事實,或者說些如殺戮過重之類的理由,也希望能將趙駿給彈劾下去。
主要是趙駿并不是在搞什么改革,他要是搞改革,政令傳下去,基層那些官吏,有幾萬個辦法讓原本的好政令變成壞政令,禍害百姓。
可他什么都沒有改,也沒有發布什么政令,只是查貪污腐敗,查官員們的違法亂紀。
這些事情,本身就是作為上級名正言順,并沒有不合什么規矩。
而且也是各路的刑獄司職責所在之事。
像《大宋提刑官》宋慈,就是刑獄司憲臺官,跟李柬之一個級別,負責全路刑獄訴訟。
只不過以前礙于官場情面,或者干脆那個提刑官就是個貪官,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互相打個哈哈就算是過去了。
現在趙駿屬于是動真格的,而且毫不留情面,相當于一個權力至上的包拯過來,地方官吏不遭重才怪。
所以他們又沒有別的攻擊趙駿的辦法,自然就只能彈劾,希望停止他繼續出巡。
然而連趙禎都管不了,更別說這些人。
反正送上去的劄子都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回音。
趙駿繼續我行我素。
關鍵他要是自己一個人,說不準還有貪官污吏鋌而走險。
問題是他帶著一支軍隊四處跑。
地方廂軍還歸他節制。
現在全天下的地方廂軍都知道他來了,不僅沒有厭惡,連廂軍都盼著他來。
因為上級喝兵血、吃兵餉嚴重,廂軍們也希望趙駿來為他們做主啊。
因此不管任何一州一路,趙駿走到哪里,都掀起了一陣風雨。
這也算是為將來范仲淹改革平定道路。
福建路那邊趙駿沒有待多久。
原福建路轉運使邊肅,由于女婿孫沔貪贓枉法,無惡不作,被御史彈劾,現在降為南康軍節度使,算是遭受池魚之禍。
新上任的福建路轉運使鄭載是同知樞密院鄭戩的親哥哥。
此人是咸平三年進士,在天圣九年曾以職方員外郎知福州,時稱循良,民歌稱賢。明道元年到今年陸續擔任廣南東路轉運使和江南西路轉運使,政績出色。
本來今年恰好是他擔任江南西路轉運使的第三年,應該到了換屆的時候,朝廷考慮到鄭戩擔任高位,他不方便回中央,正不知道怎么安排。
結果邊肅被孫沔牽連被罷免了,加上他以前在福州做過知州,就順水推舟讓他去福建路。
鄭載在福建路頗有威望,趙駿去了之后,發現福州百姓對他還是十分愛戴,并且了解到此人確實是個有才能的清廉官員,是他欣賞的人才。
在鄭載的陪同下,趙駿巡視了一些地方,聽鄭載講了他很多以前在福州的事情,并且聊起了他對地方治理的理念。
趙駿覺得鄭載的治理方式還是不錯,就跟他聊了不少趙駿自己的治理方法,雙方相談盛歡。
等趙駿離開福建路的時候,他給鄭載下達了一些政治任務。
如打擊貪污腐敗,打擊地主豪強,特別是那些違法亂紀的地主豪強,這樣朝廷就有借口收回土地,緩解土地兼并的問題。
鄭載一一接納,表示明白。
到十一月份,趙駿在福建路待了大概二十天左右,便往去江南西路。
在這里他還是沒待多久。
一來鄭載之前是江南西路轉運使,地方政績還是做得相當不錯。
二來繼任者叫周湛,天禧年甲科進士,在各地為官,政績顯著,后世的《宋史》《府志》《縣志》都有記載他的功績。
趙駿雖然不知道這些事情,但周湛之前做的事情他是完全可以查到的,確實非常出色。
在視察了洪州、均州等地,發現鄭載留下的江南西路治理還是能夠達標之后,趙駿勉力和吩咐了周湛,在十二月中旬,就往西進入了荊湖南路的潭州!
他回自己的家鄉湖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