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辰時,今日趙駿并未入宮。
已經是年關十二月二十八日,再過兩天就過年了,整個朝廷都進入了休沐狀態。
宋朝的假期很長,從冬至開始,一直到來年正月十五,斷斷續續的假期時間長達一個月,中間大概只有十多天的上班時間。
原因在于宋太祖趙匡的父親是在臘月初七去世,宋朝建立以后規定臘月初七前后放假三天,由此形成慣例。
到了宋仁宗時期,由于其母是臘月初十生日,朝廷又規定再放假三天,等于一個忌日加一個生日多出來一個黃金周,從十二月初開始,先放七天假。
然而這還沒完,這兩個假期之前,還有個冬至,朝廷規定放假七天。冬至加這兩個假,沒幾天就過年了,一直放到正月初三。
問題是,宋真宗時期因傳有天書下降人間,于是下詔書,定正月初三日為天慶節,官員可以多休假五日。
這一休就休到元宵節了,而在宋代元宵節也算春節的一部分,也要放假七天。
也就是說從十一月底的冬至日開始到來年正月十五,不到兩個月時間里,宋朝的年底春節假期長達三十三天,休息時間非常長。
現在正處于春節休假期間,算上天慶日,要到正月初九才上班。
所以政制院每天都只有一名宰相輪班值守。各部門也一樣,由尚書和左右侍郎輪班,負責處理緊急突發事件,其余時候大家都回家過年。
一時間,整個朝廷都變得空蕩蕩起來,所有汴梁的官府機構,都呈現出一種寂靜和停擺的狀態。
趙駿的馬車緩緩駛向了新任工商部尚書李諮的府邸。
李諮親自在門外迎接。
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十多個商人,有大茶商田昌,大鹽商康喜,大糧商孟承起等,都是汴梁各行各業比較頂尖的大商人。
里面田昌其實是江浙人士,主營業務不止是在汴梁,各地都有他田氏茶鋪的分號。
本來按照慣例,這個時候田昌已經帶著今年的貨款回江浙,過年之后,準備開始在那邊收來年的春茶了。
但此刻卻一直留在汴梁,原因是汴梁茶葉市場地震,他不得不在此留著,江浙那邊就只能讓長子過去處理,本人親自在汴梁處理茶葉生意。
從五月把春茶送到汴梁來,到現在半年都沒有回去。
趙駿的馬車停在了李諮府邸外,李諮的氣色好了許多,他才五十五歲,歷史上現在墳頭草都長起來了,好在阿莫西里還是比較給力,兩粒下肚,藥到病除。
見到趙駿下了馬車,李諮迎了上去,拱手說道:“見過知院。”
“見過知院!”
“李相有禮,諸位有禮!”
趙駿也拱手回了一禮,隨后說道:“是我今日冒昧打擾了。”
李諮被趙駿救了一命,已對他恭敬有加,笑著說道:“知院能光臨寒舍,自是蓬蓽生輝,有何打擾之處?快請進。”
眾人簇擁著趙駿進去。
作為原副樞密使,李諮以前的工資能達到兩萬多貫一年,并且他出身新喻李氏,是唐趙國公李峘之后,家境優渥,宅邸雖在外城,卻正因為在外城而寬闊奢華。
進入府中,就是一個較大的前庭,庭內灌木叢林立,種了各處名貴花草,還有參天大樹在院中,正廳恢弘大氣,兩側各有拱門回廊。
不過李諮并沒有帶他們去正廳,而是從側門的回廊帶著他們直接去了后院,這是比較隆重的招待客人方式。
正常來說,正廳招待客人說明比較正式。而把客人領去后廳,就說這位客人的身份尊貴,連較為隱私的后院都對客人開放,由此可見李諮對待趙駿還是十分敬重。
一行人到了后庭的一顆老銀杏樹下,這大樹枝繁葉茂,雖然已是深冬,可樹葉金黃,掉落了一地,樹上還有小半沒掉完,風一吹,婆娑作響。
在大樹邊有一座涼亭,不遠處池塘面上沒有結冰,還有紅色的鯉魚在里面游動,偶爾探頭躍出水面,令池塘水面濺出點點漣漪。
這些有錢又有權家的院子,果然豪華,什么亭臺樓閣,雕梁畫棟,應有盡有。
雖然正值冬季,但還是有很多常青植物生長,且府中的奴仆鏟雪、清理,倒是不顯得只剩下一片雪白。
李諮帶著大家路過那老銀杏樹,進了后院的正廳。
正廳擺設跟前廳不一樣,是正對著大門有一張方角桌,桌案左右兩側各擺了一張太師椅,然后這兩張椅子下面兩邊各還有一排椅子,有十多個座位。
顯然這位置也是精心設計,否則雖然李諮是主人,但讓趙駿這個上司加救命恩人坐在他的下首也不像話。
“來,知院,請上坐!”
李諮伸手邀請趙駿入廳堂內,趙駿也沒有客氣,回了一句“請”,隨后就一同邁入了廳內。
接著二人各自坐了左右兩邊的位置,李諮才請諸多商人們按照位置坐好。
其中田昌和康喜坐在左右下首位置,他們一個是汴梁最大的茶商,另外一個是汴梁最大的鹽商,都頗有家資。
孟承起則坐在趙駿左手邊下首第二個位置。
他家其實沒那么富裕。
按糧商里地位來說,孟家總資產不過四五十萬貫,只能排第二第三梯隊,根本不能算最頂級的糧商。
但架不住孟承起是關系戶。
跟趙駿之前就認識,趙駿覺得這人挺有意思,而且懂事聽話,把一個沒有他任何股份的印刷坊打理得井井有條,編輯部那邊也全靠孟承起幫忙。
所以在本來就需要糧商的情況下,順手撈他一把也無可厚非。畢竟相比于找那些不知底細的陌生人,找一個知根知底的也挺好。
其余人也都是汴梁數一數二的茶、鹽、糧、油之類生物必需品的大商家,在這里身家最差的都有四五十萬貫以上。
可以說,如果這里的人家產全部充公,估摸著得一下子能幫朝廷財政收入上千萬貫。
眾人紛紛坐下。
接著李府的奴仆上了茶葉,都是上等的好茶,茶香一下子飄滿了整個屋子。
這屋里本來就有香炭,用炭盆、火爐一類,把室內溫度保持在一定程度,還有香爐升出裊裊青煙,茶氣一沖,茶香混雜著香料味道,讓屋中氣味更加浸入心脾。
奴仆上了茶后,就倒退著出去,把門關上,免得屋外的冷風吹進來。
直到這個時候,李諮才環顧四周,開口說道:“諸位,今日邀請你們來的目的,想必大家都已經知道。”
他繼續說道:“朝廷榷賣弊端頗多,各茶、鹽、米、油、鐵等賣場官吏要么人浮于事、尸位素餐,要么上下其手,貪腐成性。以至于出來的商品品質低劣,百姓根本不愿意購買,因而朝廷榷賣改革,勢在必行。”
李諮說著端起手中的茶杯,瞇起眼睛掃視在場,一邊佯裝喝茶,一邊實際上在看眾人反應。
不出他所料的是,在場諸多商人都露出喜色。
這些生活必需品銷售畢竟是有門檻,茶有茶引、鹽有鹽鈔,雖然開中法目前尚未把鹽納入其中,需要到慶歷八年,兵部員外郎范祥變通鹽法,把鹽也納入入中,才開始鹽鈔政策。
但當時食鹽屬于絕對的官家榷賣,私人不允許有鹽,只能做官府的下級經銷商,官府給什么鹽,他們就只能賣什么鹽。
這樣做不僅大部分利潤歸于官府,同時也很難保證質量,必須后期加工才行。
私鹽質量能保證,但官府會抓。
所以只要涉及到榷賣,他們這些沒有大官員做后臺的普通大商人,面對那些本來就在其中上下其手的高官,根本不是對手。
如果朝廷能夠開放榷賣,讓他們可以沒門檻拿到茶和鹽,那么經商情況一定會好許多。
因而聽到朝廷放開榷賣,大家自然很高興。
見眾人反應,李諮心里就有了底氣,看了眼趙駿,見對方點點頭,便說道:“諸位都是汴梁有名的大商人,今日想來聽聽諸位的想法,以為如何?”
田昌連忙說道:“這自然是件好事,官家和朝廷諸位相公英明,又有知院與李相變法改制,自是能惠及天下商人與百姓。”
“不錯,若是取消了榷賣,大家便都能用心制出好茶、好鹽,不像從前那般,市面上質量良莠不齊,反而傷損了百姓,李相此舉,實在是利國利民。”
“在官家以及知院帶領下,改制之后,市面上的商品肯定也能變得更好,價格也更低廉,這對于國家和百姓來說,確實是妙事呀。”
眾人張口官家知院,閉嘴百姓國家,紛紛奉獻上了馬屁。在榷賣制度下,他們雖然能喝口湯,但也就只能喝口湯而已。
大頭其實不是國家賺了,而是掌管榷賣的那些官吏賺了。
本身國營專賣的情況下,他們就沒有改進技術,增加商品品質的動力,因為百姓不管怎么樣,都必須要從他們手里買,何必浪費那么多精力?
所以就導致這些掌管榷賣的官吏人浮于事,甚至還私底下把官營的產品賣給商人,又或者自己偷出來販賣。
另外就是很多官員背后都有家族商業勢力,比如那位龍圖閣待制馬季良,還有給事中胡則,殿中侍御史王沿候等等.
如果說官員經商的名單的話,估摸著說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因為不止是中央官員,還有地方官員也經商。
甚至宰相呂夷簡、王曾、王隨、蔡齊、宋綬、盛度,乃至于晏殊都廣蓋私宅,出租謀取暴利,被蔡襄彈劾。
也難怪蘇洵在《嘉祐集》中對此感慨頗深,“吏之商,既幸而不罰,又從而不征,資之以縣官公糴之法,負之以縣官之徒,載之以縣官之舟,關防不譏,津梁不呵,然則為吏而商,誠可樂也。”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宋朝貪污確實比較少,因為人家不僅工資高,而且完全不需要靠貪污發家致富,自己利用手中的權力,自己賺錢。
相當于后世西方某政客掌管著批項目的權力,然后項目都給自己家人做了一個樣。
這就造成宋朝商業確實繁榮,可像明朝鹽商那種身家幾千萬甚至上億兩白銀的頂尖商賈卻完全沒有。私人商賈完全被這些官方商賈給壓制,就不可能有資本主義出現,連萌芽都算不上。
“好了。”
聽到眾人的吹捧,趙駿終于緩慢地說了一句。
見他說話,大家連忙閉上嘴巴,連茶水都不敢喝,眼巴巴地看著趙駿。
這些身家百萬貫的大商人在普通百姓面前人五人六,可在真正的掌權者面前,其實啥也不是。
隨便一位大官就可以讓他們傾家蕩產,甚至家破人亡都輕而易舉。
所以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對待。
就見趙駿環顧四周,沉聲說道:“官家榷賣制度確實該換一換了,好處朝廷沒得到多少,都被那些當官的拿走,三司的問題多多,皇城司也該調查調查這些人,該抓的抓,該抄家的抄家,殺一批人,決不能姑息。”
他這話中帶著一股殺氣,眾人脖子不由得縮了縮,嚇得一動不動。
要知道這些天皇城司砍了不知道多少人,前段時間每天輪番帶人去東城郊外砍頭,那草地都染成了紅色,他們雖然知道趙駿是講理的人,但生怕惹惱了對方被抄家滅族。
就見趙駿說完之后,又看著眾人繼續說道:“不過完全放開榷賣也不行,朝廷鼓勵市場競爭,也鼓勵大家鉆研技術,提高商品品質,帶給百姓更好的產品。但茶、鹽、油、糧等物品是生活必需品,乃是國之命脈,不能完全交予商人處置。”
“這是為什么呢?”
旁邊李諮知道下面那些商人不敢搭茬,就很配合地問了一句。
“因為商人重利!”
趙駿扭頭說道:“若有十分之一的利潤,商人便足以運作;若有五分之一的利潤,商人就活躍起來;有二分之一的利潤,商人就鋌而走險;為了一倍利潤,商人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三倍利潤,商人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死刑的危險。”
臺下眾人面色不一,雖然這話有些貶低商人只看重利益,但話是趙駿說出來的,他們哪怕是反駁也不敢反駁,因此一個個都是表現得略帶著心虛,沒有任何不滿的情緒。
就聽到趙駿繼續道:“一旦商人重利,那么就有可能哄抬物價。如這次淮南大旱,前年災情開始,商人們便囤積糧食,把糧米一度炒到兩三千文一石,這對于國家來說,絕不是一件好事,因而必須要監管,也必須要朝廷在其中參與。”
田昌其實早就從李諮那得知朝廷想要跟他們作價商股的事情,所以倒也沒有意外,便說道:“知院說的是,小人也以為若是全面開放榷賣,并不穩妥,因而愿意與朝廷一同協作。”
孟承起也知道這事,馬上第二個表態道:“小人也覺得這樣最好,官家能夠在其中,自然也能夠監督商人不為利而有損國家百姓。”
眾人都是聰明人,便立刻也紛紛跟進道:“小人亦是如此。”
“小人堅決擁護知院的決定。”
“知院請放心,只要知院一句話,小人必赴湯蹈火。”
大家七嘴八舌地表忠心。
雖說朝廷監管且可能會在里面參雜股份,但也好比像以前那樣,不僅受到官商的打壓,還拿茶引鹽引都困難重重的情況好得多。
在座的各位能夠成為一方富豪,除了本身有商業頭腦以外,要么是抱上了官家大腿,要么是見識過官家厲害,所以兩害取其輕,相比于得罪官家,與官家交惡,那自然是與官家交好更有利。
趙駿見眾人識時務,便笑了起來道:“諸位也不用擔心,你們今天既然能坐在這里,而不是被皇城司請去喝茶,自然是有理由。”
說著他看向田昌道:“田昌,你雖是汴梁最大茶商,但也最多就是私人茶商,那些官商當中,不弱于伱甚至強于你的有很多,像馬家、劉家、李家等等,你知道為什么是你坐在這里,而不是他們嗎?”
田昌一頭霧水,說道:“小人不知。”
“因為我需要的商人必須要有優良的愛國品質,有為人的基本道德底線!”
趙駿環顧四周,擲地有聲地說道:“春秋時期,商人弦高在國家危難之際,假裝犒師智退秦軍。孔子的學生子貢聽說齊國要伐魯,游說諸國救齊。商人也應該愛自己的國家,而不是眼中只有利益。那樣的人不配為商人,只是資本家而已。”
資本家?
眾人一臉茫然。
有人問道:“知院,何謂資本家?”
“資本家就是一群只看重利益,而忘記為人準則的人!”
趙駿解釋道:“禮、義、仁、智、信全被他們拋在腦后,為了利益,連家人都可以出賣。這群人是恥辱的象征,像淮南旱災之后哄抬糧價的糧商,就是一群資本家,應該把他們掛在城門樓上將他們吊死。”
眾人打了個寒顫。
怎么這位知院青天大老爺,開口閉口就是要殺人?
而且還是以吊死示眾的方式。
殺心有點重啊。
“當然了,在我看來,商人并非賤民,他們同樣也是國家的一份子。所以國家不能歧視商人,應該正常地像大宋任何一個子民一樣看待商人。但同樣的,我也希望商人能夠愛國,能夠誠實守信,公平公正。”
趙駿接著又緩和了語氣說道:“在國家危難的時刻,商人應該站出來幫助國家。在百姓危難的時候,商人也要擔負起責任。我希望咱們大宋都是像弦高、子貢這樣的商人,而不是在淮南旱災之后哄抬物價的資本家。選諸位來,就是看重了大家愛國的品質。”
“不錯。”
李諮微微點頭道:“爾等都是老夫精挑細選,如田昌,入中之時,少虛估錢財,又組建商行,穩定茶葉價格,幾乎從不哄抬茶價,頂多也就是稍微溢價賣,該賺的錢賺,不該賺的一分不賺,這才是為商之道!”
聽到他的話,眾人心里稍微舒服點,田昌等人連忙說道:“李相說笑了,我等也只是盡一些本份,汴梁百姓要茶,我等也是為國為民,并不敢貪功。”
“我等商人雖重利,卻也知道國破山河在,若是沒有了大宋,沒有了自己的國家,便如浮根之萍,四處飄零。”
“是啊,請知院與李相放心,但有差遣,我等絕不推辭,縱使豁去身家性命又何妨?”
大家拍著胸脯保證。
汴梁商人不計其數,身家過百萬者也不是沒有。但趙駿偏偏只選了這十多人,原因就在于這些人算是商人當中比較有底線的。
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可事實上古代地主階級也不都是周扒皮。
史料記載當中,愛國地主、慈善地主非常多,遇到災荒年月,也有不少商人地主會選擇平價或者低價出售糧食,甚至干脆放粥鋪救濟災民。
嗟來之食這個典故,其實就是一位叫黔敖的地主賑施災民的故事,只是他言語過于傲慢,為饑民不能接受,終使善舉不得落實。
所以在海水里面找針不容易,但在沙子里面淘點珍珠還是簡單,最終李諮篩選出了十多位還算比較有良知的商人出來。
趙駿需要扶持一批商人,一來是穩定物價和民生,防止生活必需品常常出現大幅度波動。
二來也是為了推動資本主義發展。
將來再把礦產進行半國有半私有化,就不信這些商人為了挖礦,不研發蒸汽機出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商人的行動效率以及調動物資的能力,跟目前的官僚機構比起來,還是很有優勢。
入中法全靠朝廷通過政策來發揮他們的主觀能動性。
等到打仗或者救濟災民的時候,這些商人可比官府發揮的作用大得多。
因此與商人合作,進行半私有半國有化也是必要的改革措施。
等到將來這些政策措施又出了別的問題,再改革就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