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很富裕。
但它的富裕主要集中在士大夫階級以及將門階級。
百姓該窮困潦倒,還是窮困潦倒。
士大夫們不僅是官,同時也是商,一邊從朝廷那里拿著俸祿,一邊還擴展著自己的商業版圖。
比如呂夷簡、宋綬、夏竦、陳執中等人,哪個不是世家子弟,祖上都是高門大戶?
這些人數代家業積累,不敢說金玉滿堂、富可敵國,單說家財萬貫還是有。
不過跟將門比起來,就差了不少。
因為大宋給了將門無比優渥的待遇,杯酒釋兵權之后,除了名義上的高官厚祿以外,還有大量的賞賜。
如石守信家,宋史記載,“積財鉅萬,家中多財”,又放高利貸,各行各業都有涉獵。
還有王審琦家族,號稱“九院王氏”,在寸土寸金的汴梁城中有九座豪門宅邸。
高懷德家族在汴梁田產、地鋪不計其數,五代當中有七人封王。
其余曹彬、李崇矩、郭守文、張令鐸等等數十名趙匡胤、趙光義時代的開國將領,一個個也都家財萬貫。
光他們每年的賞賜就數不盡數,更別說他們依靠手中的權力在汴梁做生意,像汴梁很多有名的酒樓、茶莊、賭坊、妓院背后,都是將門在把持。
所以汴梁的高官以及高級將領們,是真的有錢。
六月三十日。
夜幕降臨,坤寧殿內,一個年輕女子平靜地坐在殿中等候著。
她只是化了一個淡妝,面容并不美麗,甚至還透露著一股冷厲之色,宛若冰山。
不久前內侍省宦官首領王守忠過來向曹皇后匯報,說官家準備今日留宿坤寧宮,請皇后做好迎接。
曹皇后頗為意外,雖然與官家成婚已經兩年,但二人并沒有太大感情,這兩年間官家來的次數可謂屈指可數,今日怎么有空來坤寧殿了?
只是意外歸意外,曹皇后還是按照流程沐浴更衣之后,稍微化了個淡妝,靜靜地在殿內等候。
等到亥時初,官家的轎子就已經到了坤寧宮外。
趙禎下了轎子,殿外的宮女宦官紛紛行禮,進入宮內后,看到了椅子上坐著的曹皇后,他腳步略微一滯,表情頗為復雜。
曹皇后站起身,向趙禎欠身行禮:“臣妾見過陛下,陛下萬福。”
“平身吧。”
趙禎淡淡地說道。
“謝陛下。”
曹皇后的語氣也很平淡,并沒有因為趙禎的到來有多欣喜。
后宮佳麗數十,但這寵愛是張美人的,是苗御侍的,更她曹皇后好像沒什么關系。
對于他們二人而言,兩個人的對話以及日常生活,完全不像是一對夫妻,反而更像是沒見過幾面的陌生人。
趙禎看到曹皇后的樣子,沒來由心里覺得一陣反感,他真的很厭惡曹皇后對他的態度。
但想到自己還有求于將門,又想到趙駿評價曹皇后是一代賢后,最終還是上去,稍稍猶豫,拉住了曹皇后的手道:“最近國事繁忙,卻是冷落了皇后。”
曹皇后又欠身說道:“陛下日理萬機,為國事操勞本就是應該的事情,臣妾自當盡守本分,替陛下分憂,并無任何怨言。”
趙禎就說道:“夜深了,皇后與朕入寢吧。”
“是。”
曹皇后隨趙禎去了后殿寢宮。
寢宮內的宮女幫他們脫下了外衣,隨后吹熄蠟燭,兩個人像例行公事一樣躺在了一張床。
誰也沒有動。
趙禎勉強摟住曹皇后,感受到身邊平靜的呼吸,他也沒有多少心思,只是道:“御醫說朕身子不太好,讓朕少敦倫,這些日子朕都住在后苑木屋,卻是少來后宮了。”
“陛下要以身體為重。”
“這些日子朕讓人不準踏入后苑,皇后不會心有不快吧。”
“臣妾向來不喜歡走動,倒也無妨,反倒是張美人、俞御侍她們想去后苑被阻,還找臣妾哭訴。”
“額.....不提她們,皇后在這宮中住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嗎?”
“臣妾覺得尚可。”
“哦,有人說皇宮宮殿用的材料不太好,會讓人容易生病。”
“陛下要重新修繕皇宮嗎?”
“國庫和內帑都沒什么錢,哪來的錢修。邊關不穩,還需要援馳軍備。”
“哦。”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像兩個不太熟稔的鄰居走廊遇到的閑聊。
過了好一會兒,趙禎才倏地轉換話題道:“皇后可知道,汴梁現在開了交子務,把錢存進去之后,就會有交子票,以后能在大宋各地取錢?”
“倒是聽去外面采買的宦官說過。”
曹皇后應了一句。
趙禎見她不是很開竅,就試探道:“朕記得曹家多有經商,若是把錢存在交子鋪里,豈不是方便得多。”
“......”
曹皇后就沉默了下來。
屋內變得靜謐。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趙禎不說話,他眉頭緊皺,略有不滿。
難道朕說的還不夠清楚嗎?
但過了一會兒,趙禎忽然覺得臉有點臊得慌。
因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兩年前曹家把閨女送到宮中來,家族湊了一筆巨大的嫁妝。
這筆嫁妝價值百萬貫,幾乎把曹家給掏空,曹皇后的叔叔曹琮被迫借錢度日。
到現在內帑還能剩余一百多萬貫余額,都是靠曹家支持。
而趙禎一毛錢都沒有賞賜給曹家,導致曹家如今家業極為窘迫,已經沒什么錢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趙禎還讓曹家往交子鋪里存錢?
是希望曹家把宅邸都賣掉嗎?
想到這里,趙禎就更加害臊,忙不迭說道:“朕的意思是若曹家聯絡其余將門家族,把錢存進交子鋪也有好處。”
“原來如此。”
“朕想起來,當初與皇后成婚,朕太高興了,倒是忘了按照慣例賞賜曹家,明日朕就從內帑取二十萬貫,派人送到曹府去。”
“謝陛下。”
曹皇后應了一聲。
趙禎心里嘆息,說道:“夜深了,皇后睡吧。”
“是。”
曹皇后輕輕回應。
二人各懷心事,一夜無話,都沉沉睡去。
只是趙禎剛開始還能溫柔地摟著曹皇后,但到了后面,也就慢慢松開了手。
對于渣男來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還是愛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
翌日清晨趙禎就離開了坤寧宮,前往垂拱殿上早朝,并在早朝宣布曹氏忠心耿耿,從內帑賞賜二十萬貫。
朝堂上倒沒什么反應,這是官家的家事,而且還是從內帑調錢,就更不關他們的事了。
與此同時,曹皇后于中午召東上閣門使、衛州團練使曹琮入宮。
相比于宋初,曹家的權勢已經大不如前。
曹琮作為曹家這一點家主,實際上只是曹彬幼子,年齡也不過四十多歲,一沒有權勢,二已家無余財,日子過得可謂相當凄慘,舉債度日。
趙禎對曹皇后態度之涼薄可見一斑。
此刻曹琮小心翼翼地進宮,在坤寧殿向皇后見禮之后,才詢問皇后召他進宮的原因。
曹皇后坐在椅上,對他說道:“聽人說,官家賞賜了曹家二十萬貫?”
曹琮一下子精神了起來,說道:“是的,辰時就送到了府外,現在府中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全都送到交子鋪去存起來。”
曹皇后說道。
“交子鋪?”
曹琮納悶道:“這東西我也知道,不過目前只有汴梁和成都開設,咱們家在成都并無家業啊。”
曹皇后搖搖頭道:“叔父照做就是了,以后交子在汴梁也能用。”
“是。”
曹琮就拱手應下。
曹皇后又道:“叔父可以去宴請其余將門,邀請他們都把家中余財存入交子鋪去,這對于他們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曹琮不蠢,頓時明白了為什么曹家今天莫名其妙得到賞賜的原因,一時間驚詫道:“莫非此事......”
“此事你不要多問,官家說了,只是把錢存進去,并不是要你們的錢,以后想取隨時可以取,難道官家說的話,都沒有用了嗎?”
曹皇后沉聲道。
“是。”
曹琮就應了下來。
隨后曹皇后留曹琮在宮中用膳,下午曹琮就帶著使命回去。
與此同時,傍晚官員散值之后,呂夷簡的轎子,也緩緩地出了皇宮政事堂,向著馬行街的方向而去。
雖然呂夷簡等三相三參,加上晏殊和范仲淹八個人是知情者,但趙禎并沒有限制他們的活動。
畢竟把六個宰相和兩個大臣圈禁在后苑里,鬧的動靜可就太大了,是不可能的事情。
晏殊在東樓已經訂了桌子,當他進去的時候,就看到晏殊和宋綬已經在里面。
見呂夷簡進來,二人起身說道:“呂相。”
“坐吧。”
呂夷簡應了聲,走過去坐下道:“什么事?”
宋綬看向晏殊。
今天這場局是晏殊安排的,他說讓他們散值后來東樓,倒是不知道具體何事。
晏殊也不墨跡,直接開口說道:“范希文向官家請罷二位,他給出的理由是,現在大多數朝廷官員都是門蔭入仕,而朝堂上呂相、宋相等都是門蔭官員的頂梁柱,有諸位在,新政就不能實施,因而必須罷免。”
“此事你怎么知道的?”
宋綬驚訝不已。
晏殊就找了個借口道:“我去向官家奏報趙駿情況的時候,看到范希文從書房出來,就給了王公公五十貫,他告訴我的。”
官員找宦官買消息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倒也正常。
呂夷簡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他其實早就猜到范仲淹會這么做。因為范仲淹是個牛脾氣,頗為固執,即便有趙駿在,有官家的調和,也不可能善罷甘休。
雙方沒有仇怨,屬于立場之爭。
正因為是立場之爭,才是你死我活的戰斗。
但他沒想到范仲淹會這么耐不住性子,才過去了不到兩個月,就開始在官家面前上眼藥。
這是要把他們一網打盡啊。
想起上次范仲淹故意問趙駿,是哪些人在反對慶歷新政,呂夷簡的就甚怒不已,沉聲說道:“范希文這匹夫,當真是不顧大局,為什么要執意罷門蔭?這是要與天下官員作對,公垂,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讓子喬他們去辦吧。”
晏殊詫異道:“何事啊?”
宋綬就說道:“讓人在市面上散播有高人在背后指點官家,說趙元昊即將叛亂立國的謠言。”
“這跟范希文有什么關系?”
晏殊不解。
這段時間他天天呆在皇宮,即便是回家也要照看生病的夫人,幾乎都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宋綬說道:“范希文常在家主宴請歐陽修、尹洙、余靖等人,而我等每日散值之后,就不見外客,只在家中,官家不會不知道,若是汴梁有這樣的謠言,伱說官家會待范仲淹如何?”
晏殊聽到他的話,瞪大了眼睛,隨后呵斥道:“坦夫公、公垂,你們瘋了?官家有多重視趙駿你們是知道的,若是傳出去,官家會暴怒的!”
呂夷簡面沉如水,淡淡地道:“我能怎么辦?范仲淹步步緊逼,他是趙駿嘴中未來的改革大臣,我不過是個對權欲看重的保守利益集團,互相上奏參對方?在官家心中,我還能有范仲淹重要了嗎?”
“這一招棋太險了,萬不能如此!”
晏殊連連搖頭。
趙禎現在把趙駿看得比命還重要,還指望他能幫自己解決麻煩,要是事情傳出去,皇帝陛下必然暴怒,肯定會讓皇城司查個徹底。
一旦把事情鬧大,牽扯出呂夷簡來,恐怕非常危險,到時候很多人都要受到牽連。
呂夷簡又何嘗不知道,嘆息道:“那能怎么辦?范希文已經騎在了我們的頭上,如果不反擊的話,他真說動了官家,我們......”
晏殊眼珠子轉了兩圈,摸了摸下頜的山羊須。
宋綬見他這樣,就忙問道:“同叔,你向來有急智,莫非有什么好主意?”
晏殊倏地笑了起來,說道:“此事易爾,官家需要的其實不是范希文他們這樣的直臣,而是能解決問題的能臣。之前去向官家奏報的時候,就聽到官家好像遇到了一點問題。”
“什么問題?”
呂夷簡問。
“汴梁的茶商聯合成都府的茶商,打算將交子鋪里的錢取出來,誰能解決這個問題,誰就是官家心目當中的能臣。”
晏殊說完之后,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二人,低聲道:“官家.....離不開這樣的能臣。”
兩個人頓時若有所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