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稼殿內,按照往日,上午早朝之后,不管是皇帝還是宰相,都會回去稍微休息一下,然后開始今天的政務。
宰相去政事堂理政,皇帝就自由一點,勤政的就去延和殿批閱奏折,不過到趙禎時期,改為了崇德殿。
所以這個時候三相三參等宰相不可能在后苑的觀稼殿,這里在以前也不可能是他們能來的地方。
但此刻大宋這幫群臣們,卻在觀稼殿這個原本不起眼,只有每年農桑做做樣子的殿宇當中,開起了一次能改變未來大宋的會議。
趙禎坐在觀稼殿殿上方的太師椅上,由于這不是正經朝會,他讓王守忠搬了幾把椅子放在下面,諸多大臣們左右坐好。
恰在這個時候,范仲淹也走進來,向趙禎行禮道:“官家。”
趙禎就問道:“趙駿呢?”
“大抵是累了,現在稍微睡一會兒。”
范仲淹回答道。
“嗯。”
趙禎點點頭:“范卿來得正好,一起坐下聊聊吧。”
“謝陛下。”
范仲淹就坐在了最下面的那把椅子上。
雖說他敢叫板宰相,但現在他畢竟只是個秘書少監,官位最低,自然只能坐在末座。
等他落座之后,趙禎才環顧眾人,開口說道:“趙駿到大宋來,已經一月余,太醫說,他的病情快則十天半月,慢則再過一月,大抵就能養好。他眼睛睜開的時候,估計是瞞不住了。”
“至少我們能確定,他在眼睛看不見的這段時間里,說的所有話都是真話......”
呂夷簡略微遲疑。
因為他忽然想起了這段時間里趙駿可沒少逮著趙禎一家人罵,罵完趙禎本人再罵他爺爺,說的臟話一次比一次難聽。
要是所有話都是真話的話,那豈不是趙禎是二傻子蠢笨驢加老色皮賤骨頭?
所以呂夷簡一下子就有點后悔自己為啥要接這個茬了。
好在趙禎當時沒想這么多,點頭應下道:“嗯,不錯。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很多未來的事情,諸公覺得,如今我們大宋要想強盛,改變靖康恥之事,應該如何?”
范仲淹一聽頓時來了精神,立馬說道:“官家,自然是矯國革俗,去疴除弊。昔年秦國困頓,有商君變法,才有秦國強盛,最終一統天下。一時之勢,只能一時之法。若不思變通,死守祖宗之法,焉能長久?”
“嗯。”
所有人聽了都點點頭,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情。
趙禎看著自己這位未來的改革大將,充滿希望地問道:“范卿覺得,我們應該從何做起?”
范仲淹想了想道:“大宋已經病得太久,正如趙駿所言,國庫支余幾乎全用于軍隊開支,可養的兵馬毫無戰力,后來被西夏連連戰敗,足可見里面的弊端。”
“唔。”
趙禎微微沉吟。
呂夷簡眉頭一皺,語氣頗重地質問道:“你還想改革軍制?”
這話一出,令范仲淹臉色大變。
大宋軍制是當年趙匡胤趙光義兄弟留下,除了邊兵以及留守各州的地方廂軍以外,主要的軍隊都集中在汴梁,也就是禁軍。
剛開始的時候禁軍數量并不多,但到宋仁宗時期,禁軍已經發展到了八十多萬。
因為北宋起義太多,朝廷就招安,招安的人就全塞進禁軍里,結果人員就越來越臃腫,兵馬數量急劇增加。
本身宋朝有錢,如果能夠把這八十萬禁軍訓練成精銳部隊也是好事。
畢竟禁軍除了負責汴梁的安全以外,還要去邊境打仗,那么多人用得好的話,暴打西夏和遼國不是問題。
然而宋朝皇帝又不放心把軍隊交給將領,所以平時這些禁軍訓練就由那些教頭負責,也就是林沖這幫人,并不會給將領兵權。
等到打仗的時候,皇帝才會讓樞密院調兵,再派遣將領領導這些士兵去邊境,結果造成了“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情況,嚴重危害了禁軍的戰斗力。
但這么做的好處也很明顯,那就是兵權徹底掌握在皇帝手里,完全杜絕了五代十國那樣將領傾覆政權的可能。
所以如果改革軍制的話,就會觸及到皇權的底線。
范仲淹再蠢也知道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連忙否認道:“自然不是,三冗之害,我想諸位比誰都清楚,趙駿也說了,若是強行拔除,無異于葬送國家,因而急需緩圖,先以冗官為主。”
“呵呵。”
呂夷簡立即針鋒相對道:“你沒聽趙駿說的嗎?若是改革吏治,就是先讓百官們革了自己,誰會答應?趙駿難道沒有告訴你,未來你慶歷新政,會有多少人反對?多少人對你群起而攻?”
范仲淹牛脾氣上來,立即頂了回去道:“哪又如何?我從不懼怕。趙駿說了,改革吏治勢在必行,這個方向既然是對的,那我縱使身死也要走下去。”
呂夷簡冷笑道:“你有幾條命能與全天下的官吏為敵?伱可知道若是各州路官員因你而罷官,天下有多少政務要被耽擱?若是汴梁三千多名官員,兩萬多吏員就此停擺政務,一天之內,汴梁就會亂成一鍋粥。”
范仲淹絲毫不理會,而是向趙禎拱手說道:“趙駿的話想必官家也已經清楚,若是不改革,大宋危在旦夕。呂夷簡反對改制,是因為他是趙駿嘴中的保守利益集團罷了,難道官家要眼睜睜地看著大宋被這三冗之害弄得國家凋零嗎?”
“你!”
呂夷簡大怒,范仲淹又用站在道德制高點這一招。
趙禎眉頭緊皺。
范仲淹是自己看重的臣子,也是趙駿欽點的改革派大臣,但他做事好像還是太莽撞了些。
難道趙駿之前就沒有說,這件事情需要緩圖嗎?
“官家,冗官的事情,還是要從長計議,大宋官員實在是太多了,且逐年還在往上增加,一下子變革那么大,革除那么多官員,國家不一定承受得住。”
“是啊官家,范希文有革除弊端之心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能操之過急,還是等趙駿眼睛復明之后再說。”
“臣也以為需要再思量思量。”
三相三參,包括與呂夷簡不對付的王曾和蔡齊,居然都罕見地站在了和他同一邊,反對起立即開始冗官改制。
不是他們叛變,而是確實有立場利益方面的考慮,以及動冗官這個問題后果的擔憂。
北宋仁宗時期官員數量就已經達到了四萬多,是唐朝的兩倍。要知道唐朝巔峰面積一千二百多萬平方公里,宋朝才二百八十萬平方公里,就可以知道宋朝的冗官有多嚴重。
而且這還只是官員,都沒有算吏。一個縣有編制的官員滿打滿算也就縣令、縣丞、主簿和縣尉四個,需要的吏員則至少在官員的十倍以上。
這些雖然是官員花錢雇傭,但大多數還是宋朝朝廷補貼給官員,否則靠官員那點俸祿,怎么可能養得起?
如果真按范仲淹慶歷新政搞改革,不止是動了那四萬人官員的蛋糕,還有全天下四五十萬以上吏員的蛋糕,這股利益集團加起來,可不比改革冗兵的問題差。
所以就算確實需要改制,也不能立即就動手,而是希望等趙駿眼睛恢復之后,與他一起商量商量,看看他有什么辦法再說。
趙禎見到大家都反對,就無奈地看著范仲淹道:“范卿,還是等趙駿眼睛復明之后吧。”
“官家......”
范仲淹還想說點什么,但看到趙禎那無奈的臉,也只能嘆息一聲,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這個世界上總是充滿著無奈,雖然明知道問題嚴重,可他們卻難有解決的辦法。
事實上范仲淹想改革吏治,也是無奈之舉。
因為三冗里面,冗兵是皇權底線所在,誰也不敢去冒死去觸碰這顆雷。
冗費是什么?
其實就是冗官和冗兵產生的多余費用。
比如交引法里朝廷被茶商們鉆空子多搞走的錢,就屬于冗費的一種。
但這只是冰山一角。
除了茶商以外,廂軍、禁軍、邊軍的多余支出,軍隊被吃掉的空餉,招安花的錢,以及將領貪腐的花銷。
還有官員的補貼、職田、絹布、糧食、恩賞、冰炭、香料、公使錢、給券等等,也是除基本俸祿工資以外的冗費開支。
可以說冗費其實就是商人、官員、軍隊三方在一起趴在大宋朝廷吸血的結果。
要想解決冗費,就得解決冗官和冗兵,可范仲淹又不能去觸碰冗兵這顆雷,那不只能對冗官開刀?
但現在趙禎顯然也拿冗官暫時沒有辦法,似乎也只能等趙駿眼睛恢復。
可萬一趙駿眼睛恢復之后也沒有辦法呢?
他畢竟只是個紙上談兵的人而已,難道整個大宋的未來,就要靠一個什么經驗都沒有的毛頭小子?
“三冗之事牽扯實在是太大,稍有不慎,則國家就可能會非常危險。”
呂夷簡見范仲淹偃旗息鼓,松了一口氣,才說道:“此事應該先暫且擱置,等以后趙駿眼睛好了再談。如果把三冗的事情放在一邊,下一步規劃應該是強國?”
“發展工業嗎?”
趙禎忙問:“可是我們也就僅僅聽趙駿說發展工業需要什么,具體怎么發展,我們卻是不得而知。”
“額......”
呂夷簡為難了。
王曾也無奈道:“那還是等趙駿吧。”
趙禎不滿道:“怎么什么事情都要等他,沒了他大宋就活不下去了?”
“官家,沒辦法。趙駿不是說過了嗎?要想工業革命,就要有大量工科人才,還要有石油和橡膠,都要靠趙駿幫忙。”
王隨苦笑道:“而且先不說石油和橡膠能不能找到,就算能找到,那人才怎么辦?所以只能等趙駿了,我們需要趙駿幫我們建立起科學體系......”
“好吧,那下一步呢?”
趙禎只好道:“趙駿說趙元昊馬上就要叛亂立國了,這次總該我們自己能拿定主意,不需要趙駿了吧。”
“還是按照之前我們的策劃,讓范希文去。”
呂夷簡看了眼范仲淹,這廝如果能不在朝堂里,自己都能多活幾年。
“但趙駿說,就算范卿去,頂多不至于大敗,難道朕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元昊那廝建立西夏國嗎?”
趙禎很是不滿。
李元昊其實已經算是半立國了,他之前就自立為夏國公,并且當著宋朝使者的面,揚言要立國當皇帝,與大宋和遼國平起平坐。
這種騎臉行為讓趙禎十分不爽。
以前他覺得自己沒那本事弄死李元昊,大抵也只能憋著,不敢和李元昊鬧翻。
但現在都有趙駿了,憑什么還要受李元昊的羞辱?
主要也是趙禎這段時間憋著氣。
被趙駿天天指著鼻子罵,脾氣再好的人都有點頂不住,要不是經常砸砸東西發泄一下,恐怕早就把肺氣炸翹了辮子。
現在李元昊又騎在他頭上拉屎拉尿,是可忍孰不可忍。
治不了趙駿,還治不了你?
所以趙禎很生氣,很想給李元昊一個教訓。
然而大宋官家氣歸氣,可宰相們卻是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
歷史上李元昊三戰三勝,打得大宋潰不成軍,這怎么可能單憑趙駿告訴他們歷史就能解決的呢?
打仗靠的是硬實力,大宋邊境兵馬戰斗力擺在這里,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因此呂夷簡最后只能無奈道:“趙駿說,即便是范希文去,也只能保住頂多不敗而已,想要打勝仗,消滅趙元昊,難度還是太大,要不......”
“要不什么?”
趙禎問。
“要不.....”
呂夷簡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要不還是等趙駿眼睛復明之后再說吧。”
我TM!
呂夷簡這句話,當場差點讓趙禎尿了。
合著趙駿眼睛沒好,大宋還是啥事都做不成唄?
本來是指望在趙駿眼睛好之前,做出點政績讓后人看看,告訴他自己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差。
結果手底下的大臣們面對困境,一個個束手無策。
那要你們這群人有錘子用!
還不如養幾條豬呢。
至少豬還能吃。
在這一刻,趙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惡意。
看來這幫人,以后是指望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