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座小院,昨日還是雜草叢生,現在卻是另一番干凈無痕的景象。
那些高高的隨風搖曳的雜草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綠意氤氳,剛剛生出的嫩芽遍布院落,可以預見未來的生機盎然。
不知是誰使用了什么高深莫測的手段。
沿著小道,靠近禪室的右側,多了一張石桌和四把石凳,有三人環座,只剩下一把空的石凳。
斷月坐在中間,其余二人是兩個穿著奇異,相貌也頗為古怪的老者。
一人灰袍加身,須發皆白,臉頰紅得像是黃昏時的火燒云,仿佛永遠都不會退去,他瞇著眼睛,有些迷離,身上彌漫的酒氣已經擴散到了院落之外,手里握著一個漆黑的葫蘆,有醇厚的酒香溢出。
另一人身穿白袍,但卻布滿大大小小泛黃的痕跡,像是好久沒有清洗,他的眼眶凹陷,皮膚干癟,時不時向對面的嗜酒老者投去厭惡的目光,若不是酒氣過濃,斷月應該可以聞到他身上溢出的藥味。
那應該是世間少有的靈藥才可以散發出來的氣味。
“都說世間有無上靈藥能令人返老還童,甚至還有長生不死的功效,怎么?藥老兒,老夫看你怎么越來越老了,是不是誤食了毒草,快要駕鶴西去了?哈哈哈哈!”
滿身酒氣的老者絲毫不理會對面的目光,帶著三分醉,滿口皆是嘲諷之言。
被叫做藥老兒老者不甘示弱,厲聲道:“酒老兒,你嗜酒如命,早晚有一天死在酒上!”
“老家伙,你敢咒罵老夫!我看你又不服氣了是吧?”
“罵你怎么了?你個死酒鬼!”
“混蛋,不要以為你把這搖光小院變成這般生機模樣,凈塵那老和尚就會罩著你!”
“老家伙,此乃佛宗圣地,你在此處飲酒已是犯了大忌,凈塵心中不說,早晚也會跟你算賬!”
“藥老兒,老夫早晚把修羅草喂你嘴里去,讓你生不如死!”
“酒老兒,你是不是忘了黃泉釀的折磨了?”
“混蛋,你還敢提那件事,要不是你欺瞞老夫,豈會讓那烈酒折磨了我數十年!”
“還不是你自己貪杯,非要喝!”
“老家伙,等出了釋天寺,我一定宰了你!”
“巧了,我也會這么想的!”
無休無止的吵鬧聲從這座叫做搖光的小院里傳出去,和過往很多年的爭吵幾乎一模一樣,從未有過新意。
斷月被夾在中間,一時間也是無可奈何,卻不敢反駁,乖巧的像是富貴人家的小貓。
直到搖光小院的門被推開,江朽走了進來,吵鬧聲戛然而止。
嗜酒老者原本迷離的眼神瞬間睜大,興奮之色顯露無疑,輕輕一揮手,便有清風直接把江朽卷了過來,坐到了石凳上。
江朽心神微蕩,看著眼前的兩個老者,一時間有些茫然。
下一刻,他猛然呆滯,嗜酒老者伸出手指,直接點在了他的眉心,一股極端強大力量沒入他的體內,似乎在掃描著他體內的一切存在。
江朽面色驟變,但旋即想到了什么,臉色逐漸緩和,那些他刻意隱藏的東西,想來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不多時,老者收回手指,滿意的點了點頭,之前的醉意幾乎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不愧是凈塵推薦的小家伙,果然天賦異稟!小家伙,你可愿幫拜入老夫門下?”
嗜酒老者像看著一件藝術品一樣,不斷打量著江朽。
江朽一怔,視線無意間掃過,卻看到斷月投來了莫名的眼神。
嗜酒老者又說道:“忘了介紹了,老夫是酒仙,他是藥神。”
酒仙和藥神是修行界兩個很厲害,也很神秘的修行者。
一個嗜酒如命,一個精通無上藥理。
這是江朽從二人口中得知的關于他們身份僅有的信息。
而另外一件事讓他更為震驚,這個自稱酒仙的老者收他為徒竟是為了和藥神打賭,而斷月正是藥神想要收的徒弟。
這二人想要收徒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打賭。
二人爭執了數十年,一直無法分出勝負,索性各自收一個徒弟,讓徒弟繼承衣缽繼續比試。
而二人所給予的傳承,足以令世間掀起動亂。
十源術。
酒仙和藥神都是十源術其中之一的傳承者。
雖然誘惑極大,但江朽還是拒絕了。
“抱歉前輩,晚輩已有二師,不可再令投他人門下。”
江朽一臉認真的說道。
酒仙一怔,旋即怒喝道:“臭小子,那可是源術,世間只有十道源術,這你都要拒絕?你那兩個師父是誰,怎么把你教成這副迂腐模樣了?”
江朽說道:“家師泠泉境扶游。”
“什么?”
不僅是酒仙瞬間露出驚駭之色,臉上的紅暈都變成了蒼白之色,就連一旁的藥神都站了起來,咽了口唾沫,不可思議的說道:“你…你的師父是七大秘境之一泠泉境之主?”
江朽認真點了點頭。
藥神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的看向斷月,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斷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靜說道:“家師圣堂息決。”
“啥玩意?”
酒仙和藥神徹底凌亂,二人對視,久久難以平靜。
“凈塵這個老禿驢,推薦的都是些什么人,兩個七大秘境的傳人,我們要是收他們為徒,那兩個人豈不是會滿世界的追殺我們,那可是七大秘境啊…”
酒仙嘴唇顫抖,像是在囈語。
藥神噗通一聲坐到了石凳上,完全沒有了之前的神秘與沉穩。
某個時刻,酒仙看著藥神,忽然露出詭異的笑容,道:“老家伙,你敢不敢玩個大的?”
藥神一滯,眼神同樣變得古怪起來,說道:“你是說偷偷收徒,傳他們十源術,然后我們便藏身于世間,不被那兩大秘境發現?”
酒仙極為贊同的點了點頭。
江朽只感覺后背生寒。
斷月摩挲著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嘿嘿。”
“嘿嘿。”
酒仙和藥神忽然很有默契的發出陰冷的笑聲,磅礴的力量從二人體內釋放出來,籠罩整座搖光小院。
江朽和斷月完全動彈不得,身軀僵硬,籠罩在小院上空的力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聯系和聲音。
“你這些年都去了哪里?”
寧知薇看著眼前身著僧衣的男子問道,眼神漸漸恢復成原本的冷漠。
男子名叫寧閑,寧知薇的同胞兄長,也是十幾年前寧國皇室的唯一繼承人。
寧閑沖著她露出柔和笑意,然后轉頭望向蒼穹說道:“隨云鐵騎到來,我在身負重傷之際被人救走,后來我才知道那人來自世間最神秘的兩大組織之一的隱霧,然后我便加入了隱霧,現在我是隱霧七王八侯之一的蜃樓王。”
他說著很平淡的話,落在寧知薇的耳朵里,卻仿若驚雷。
寧知薇說道:“你為什么來到靈山?凈塵的所作所為你知道嗎?”
寧閑的眼神逐漸變得陰冷,說道:“是他派人主動找上我的,也告知了我一切,關于寒鴉,關于在滅國背后他所做的一切,我都已經知曉,我來靈山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強。”
寧知薇說道:“結果呢?”
寧閑眼中閃過一抹忌憚之色,道:“他很強,強大到世間幾乎難覓敵手。”
寧知薇沉默了片刻,說道:“七大秘境之一釋天寺的住持,又豈非常人。”
寧閑轉過身,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說道:“這些年辛苦你了,知薇。”
寧知薇柳眉一挑,道:“你知道我這些年在哪里?”
寧閑點了點頭,道:“本來是想與你相認的,但發生了一些事情便拖到了現在,更何況你加入了月宮,月宮和隱霧向來不對付,我也是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不過現在不用怕了,為兄已經位列七王八侯,沒人會為難我們。”
寧知薇眼簾微垂,看著腳下的地面沉默了很久,忽然說道:“哥,你是想復仇,還是想復國?”
聞言,寧閑卻是心神一震,把手從寧知薇的肩膀上拿開,他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妹妹亦是心思通透,似乎早已洞明他心中所想。
他抬起頭望向遠方說道:“復仇和復國,又有什么區別呢?”
夜幕再次降臨,今夜的星空有些暗淡。
搖光小院里的酒氣和藥味已經散去,只留下一張石桌和四把石凳。
斷月在暗夜中離開了釋天寺,酒仙和藥神早已經不知去向。
大樹下的巨石上,江朽負手而立,一道劍光從眉心處掠出,飛向夜空,如流星一般朝著北方飛去,那個方向正是隨云王朝境內的蒼嶼山。
他終是接受了酒仙的源術傳承,那兩個老者消失了,斷月也暫時離開,他一時間有些茫然。
劍書傳信至泠泉,不知會得到什么樣的答案。
噠噠。
噠噠。
腳步聲傳來,寧閑從山下走來。
江朽從巨石上一躍而下。
“謝謝你了。”
寧閑一臉認真的致謝,只是沒有什么動作。
江朽眉頭一挑。
淡淡星光落在寧閑的僧衣上,令他看起來有些超脫世外,他淡笑道:“聽知薇說這一年她都跟你在一塊,她很開心。”
“客氣了。”
江朽有些意外,目光在寧閑身上的僧衣停留了片刻。
寧閑說道:“不知道老和尚是怎么想的,非要讓我穿上僧衣才允許我上靈山,可能他也是有些迂腐了吧。”
江朽卻是說道:“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你們兄妹二人敢這么稱呼釋天寺的住持了。”
“嗯?”
寧閑眼中浮現訝異之色,道:“知薇把寧國的事情都告訴你了?”
江朽點了點頭,說道:“你們與凈塵皆有仇怨,他心思難測,還是早些離開吧。”
寧閑卻是不以為然,說道:“聽知薇說你們要去大渝走一遭,正好我也要回去,不妨一起?”
江朽問道:“你一直在大渝國?”
寧閑的嘴角忽然露出笑意,說道:“說起來我們也算是對立的,我來自隱霧,又名蜃樓王。”
江朽并沒有感到意外,而是說道:“你也認識斷月?”
寧閑說道:“自然。”
江朽說道:“我要是殺他,你會不會阻攔?”
寧閑說道:“于公于私都不會。”
江朽微微皺眉。
寧閑又道:“類似于隱霧和月宮這樣的存在,本就沒什么感情可言,于公我自然不會幫助斷月,于私的話…”
他忽然盯著江朽露出古怪的眼神,向前靠近了幾步,繼續道:“我那妹妹好像喜歡上你了,你可不要辜負她哦。”
江朽撓了撓額頭,遲疑道:“她說的?”
寧閑搖頭說道:“我既然號稱蜃樓王,自然是有不尋常的手段,我可是能夠看穿人的心思的。”
“哦。”
江朽抿了抿嘴,沉默下去,望向夜空的時候,那些藏在陰霾里星辰慢慢都露出頭來。
夜色愈深,釋天寺后山的某處空地上,江朽盤坐在巨石之上,周身彌漫著玄妙的氣息,如大江大河一樣呼嘯盤旋,隱約間朝著滄海那般壯闊去擴散。
寧閑早已離去,只剩下他自己獨自修煉。
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輕輕掐著,指尖彌漫著淡淡的金色光點,那些光點以數倍的增長速度在不斷增加。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指尖、指縫和手掌心已經布滿金色光點,甚至完全把雙手籠罩。
這些光點看似雜亂無序,卻在以一種極為玄妙的方式連接成無數道線,金線縱橫交織,在江朽的雙手間形成一道極其隱秘的空間。
隱約間,能夠聽到類似于鳥唳般的聲音傳出,清澈卻尖銳。
江朽的雙手猛然合攏,無數道金線驟然聚攏凝聚,在面前的虛空中化作一張長約一丈,寬約半丈的金色光圖,而且仍然有擴大的趨勢。
光圖上隱約能夠看到一只金色大鵬鳥飛躍群山,正是這只鳥在不斷發出尖銳的叫聲。
“去。”
江朽的雙手向上舉起,光圖便化作一只金色大鵬沖出靈山,飛向夜幕之中。
大鵬展開巨大雙翅,遮蔽了大半了夜空,在星光沐浴之下盤旋了數息,最后消失在黑夜之中。
它消失的那一瞬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唳叫響徹世間。
凈塵在搖光小院的禪室內睜開眼睛,眼中浮現那只振翅飛翔在夜幕中的金色大鵬,沒有任何反應便又再次閉上眼睛。
在原來的寧國和隨云王朝交匯的群山邊緣,一身酒氣的灰袍老者從密林中露出身影,看著夜幕中消失的金色大鵬,把酒葫蘆舉向夜空,似在慶祝,口中發出滿意的醉笑聲。
在去往大渝國的路上,一輛馬車在夜幕下的平原上疾馳而過,斷月從馬車內探出頭,看著金色大鵬展開雙翅飛過視線之中,唇角漸漸浮現笑意。
“江朽,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可不會留情了。”
“呼…”
金色大鵬消失在夜幕中的時候,江朽吐了口濁氣,從巨石上站了起來,手指間仍舊還有殘留的金色光點在慢慢消散。
他望著夜空,呢喃道:“源術…遮天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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