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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搖光

  靈山之巔最宏偉的建筑當屬釋天寺大殿,大殿前面是前山,幾乎終日都是人頭攢動,前來朝拜者絡繹不絕。

  大殿后方是后山,后山之下的某處山腰位置有一座人跡罕至的空地,空地上是一座方圓不過數丈的佛家禪臺。

  禪臺上很有講究的擺了幾個蒲團。

  江朽來到釋天寺的第二日清晨,這個向來無人問津的禪臺竟是陸續有人到來。

  當清晨朝陽初升,佛光開始在靈山上散開時,一眾僧人排成兩隊,雙手合十井然有序的出現在了禪臺兩側,他們就那么站著,頷首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釋天寺住持、佛宗大德凈塵大師從山間密林中走出,平靜淡然,在他身后跟著一臉虔誠的小和尚。

  禪臺周圍的僧人見狀,紛紛作佛家手勢行禮,就像見到了真正的佛祖一樣。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了禪臺,凈塵在里面單獨擺出的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雙手搭在膝蓋上,靜靜的看著前方。

  其實他什么都沒看,眼中早已是另外一個世界。

  小和尚恭謹的站在他的身側,雙手合十,低頭冥想。

  在凈塵的前方還擺著兩個并列的蒲團,在不遠處的禪臺邊緣也有三個蒲團,就像是給外來人員準備的一樣,顯得很隨意。

  江朽、寧知薇和芮天青到來的時候,皆因眼前的陣仗露出平靜之外的神色。

  一個意外,一個冷漠,一個虔誠。

  江朽和寧知薇直接走到禪臺邊緣的蒲團上坐下,芮天青對凈塵行了一個佛禮之后才坐到江朽的身邊。

  自始至終,凈塵一直直視前方,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三人的到來,就連他身旁的小和尚都沒有抬起頭,一動不動像木頭。

  江朽的視線掃過像雕像一般的僧人們,眼中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安靜。

  持續的安靜。

  天地皆靜。

  蒼穹越來越亮,使這個冬日增添了越來越多的溫暖。

  終于,一個人影從遠處的山間小道走了過來,天光落在他的臉上,嘴角溢出的古怪笑容仿佛和這個世界都格格不入。

  江朽看到了他,有些意外。

  下一刻,他也看到了江朽,眼中流露出錯愕之色。

  當這個人走到禪臺邊緣的時候,一道無形的力量在他頭頂的虛空中憑空出現,帶著寒冷的殺意朝著他的面門落下。

  “寧知薇,你干什么?”

  他驚呼出聲,體內真氣瞬間爆發。

  “斷月,你來做什么?”

  寧知薇的眼神不露痕跡的掠過江朽,目光落到來人的身上,冰冷駭人。

  誰會想到,來釋天寺辯難之人竟然會是斷月,他應該就是小和尚口中江朽的故人。

  凈塵的眼中終于涌現生機,只見他輕輕一揮手,一陣清風便是化解了此間的劍拔弩張,寧知薇的念力和斷月的真氣波動,在一瞬間盡數化為虛無。

  斷月一邊看著江朽,一邊朝凈塵走去,在距離凈塵只有半丈距離時停住腳步,臉上的驚訝和古怪笑容消失不見,沖著面前的得道高僧恭敬欠身,雙手合十。

  “圣堂斷月,見過凈塵大師。”

  凈塵緩緩伸出右手,臉上似乎是露出了笑意。

  “多謝大師。”

  斷月在凈塵面前右側的蒲團上盤膝坐下,左邊的蒲團仍舊空空如也。

  但凈塵似乎沒有要等的意思,他看向斷月,眼中透著世人看不穿的神態。

  斷月又道:“還請大師見諒,此番家師為晚輩邀請了這番辯難,完全是給晚輩的修行一途加一番歷練。”

  凈塵開口道:“既然是息施主的請求,貧僧理應答應,若是能為這人間培養出一個仁者,也是貧僧的福緣。”

  “大師辛苦。”

  斷月恭敬頷首,瞥了一眼身旁空蕩蕩的蒲團,又道:“不知這個位置是?”

  凈塵說道:“無礙,施主有什么問題盡管先開口。”

  聞言,斷月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江朽,嘴角再次浮現標志性的古怪笑容,說道:“數年前,家師在收我為徒時,曾言我有一宿命之敵,但他從不告訴我此人是誰,此番前來靈山,他說只有大師您才能給我答案,不知您可能看到我的宿命之敵是誰?”

  凈塵平靜道:“入眼處,便是宿敵。”

  斷月的眼神再一次掠過江朽,眼中拂過淡淡冷意,不露痕跡的點了點頭,又看向凈塵說道:“晚輩曾聽聞,大師尚還是稚童時便入釋天寺出家為僧,當時的住持曾問過您一個問題。”

  話音落下,斷月的臉色忽然驚變,雖然他在看著凈塵,凈塵也在看著他,但這個釋天寺住持的目光完全沒有聚焦到自己身上,不知到底是在看向別處,還是他的心神根本不在此處。

  凈塵仍舊是平靜如水的開口道:“殺一人可救萬人,不殺,則萬人死,如何選擇。”

  斷月直視他的目光,道:“晚輩不想知道您當時的選擇,如果現在再問您這個問題,您會如何選擇?”

  凈塵的神情仍舊沒有任何變化,道:“施主是準備要以此題跟貧僧辯難嗎?”

  斷月雙手在胸前合十,微微欠身道:“大師,請。”

  聞言,凈塵身邊的小和尚終于抬起頭睜開眼,清澈的眼神落到斷月的身上。

  江朽和寧知薇都覺的很無聊。

  芮天青或許是十幾年間受佛法熏陶,一臉認真的聽著。

  禪臺周圍的數十個僧人直接席地而坐,虔誠豎耳。

  斷月是晚輩,凈塵給了他先開口的機會。

  他神色肅然開始辯難,因為面對的人是世間最強大的佛宗大德。

  他尊敬瓣難本身所代表的智慧與磨難,當辯難開始,他便毫不容情開始展露自己傲然世間的真實水準。

  無數言辭并不華麗,但字字擊中要害,如清美蓮花,出淤泥而純粹,從斷月口中流淌而出,圍繞著百年前的那個問題,他的言語變成一張緊密卻又清晰的羅網,往往需要聽者琢磨許久,方能明白其間真義。

  小和尚漸漸睜大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斷月的言辭竟是令這個天生佛種無法在短時間內消化。

  所以他很震驚。

  但也只是震驚,并沒有達到欽佩的程度,在這世間,他欽佩的只有凈塵一人而已。

  江朽似乎對斷月多了一些興趣,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準確的說是盯著他那張滔滔不絕的嘴,看不到任何錯漏之處。

  在典籍玄談間求真理的手段,是江朽極不擅長也不喜愛的,他本就不愛言語。

  但不愛不代表不善。

  “所以晚輩的答案是不殺,無論那人是善是惡,亦或是令世間所有人都厭棄的人,也不能犧牲其一人之命,去換萬人之命,萬人之錯,不該由那一人承擔。”

  這是斷月的最后一句話,他安靜下來,靜靜的看著凈塵。

  江朽有些意外這些話會從斷月口中說出來,相對于凈塵這個佛宗大德來說,他更像是陰暗的那一面,但是他卻站在了是非善惡的高處,做出了一個光明的選擇。

  “大師,該您了。”

  看到凈塵始終沉默不言,斷月皺著眉頭,忍不住提醒道。

  小和尚似乎也有些著急了,看向自己的師父。

  凈塵回答世間任何問題都不需要思考,而且都會回答的很合理,沒有任何瑕疵,這次是怎么了?

  他為什么沉默了這么久?

  “默語。”

  某個時刻,凈塵終于開口。

  小和尚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在他面前跪下,道:“弟子在。”

  凈塵說道:“聽施主一言,貧僧受教了。”

  斷月瞳孔一縮。

  不遠處的三人神色各異。

  只有這個叫默語的小和尚震驚出聲,不可思議的看著凈塵道:“師父,怎么可能…”

  在他心里,師父是世間佛法造詣最高之人,是堪比佛祖一樣的存在,怎么可能在辯難上尚未開口,便主動認輸,而且對方還是個少年郎。

  不僅是他不敢相信,就連禪臺周圍一直沉默入定的僧人們都抬起了頭,雖然不像小和尚反應那么大,但也是滿臉疑惑。

  “靜言莫荒。”

  凈塵只是平靜的說了一句話,默語小和尚立刻一臉羞愧的低下頭,雙手合十道:“弟子知錯,可是師父…”

  凈塵伸出手摸了三下他光溜溜的小腦袋,道:“辯難便有輸贏,無關佛心,告知人間吧。”

  “師父…”

  默語小和尚聲音沙啞,幾乎快要哭出聲來,但看到凈塵慈祥的面龐時,還是認真行禮了一禮,然后退下。

  一眾僧人隨之退下。

  過往近百年,也有一些人來靈山與凈塵辯難,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告知天下。

  當然,自然都是凈塵贏了。

  但這一次的結果卻完全相反,凈塵不辯而認輸,這讓斷月都一時間都難以理解。

  他可以接受,但無法理解。

  就在斷月剛要開口時,有腳步聲從遠處的密林里再次傳來。

  一個穿著僧衣卻長發飄飄的男子走了過來,他遠遠的看了凈塵一眼,然后低頭看著身上的僧衣,眼中流露出厭惡之色。

  他慢慢走近禪臺。

  當寧知薇看清他的模樣時,臉色忽而驚變。

  “大師。”

  男子在斷月身旁的蒲團上盤腿坐下,在面對凈塵的時候,所有的情緒都盡歸虔誠。

  江朽注意到寧知薇的情緒變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見她一直盯著那個穿著僧衣的男子,眼中的情緒逐漸變得復雜起來。

  凈塵看向斷月,眼神淡然。

  斷月還沒解除心中疑惑,看到凈塵的眼神時,竟是感覺到一陣刺痛,于是告別離去。

  離開的時候,他又看了江朽一眼。

  現在的禪臺上,除了江朽三人之外,便只剩下了凈塵和那個穿著僧衣的男子。

  “你認識她嗎?”

  凈塵望著蒼穹,不知看到了什么。

  僧衣男子轉頭看向一旁,和那個少女對視,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柔和,說道:“自然是認識的,好久不見,知薇。”

  “哥…”

  寧知薇雙唇微動,聲音有些顫抖。

  男子聞言,淡笑道:“還以為你那時年幼,早就把我這個哥哥忘了。”

  寧知薇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起身走過來,道:“你這些年一直在這里?”

  男子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道:“沒有,也是最近才過來。”

  寧知薇的眸子里微微泛紅,鼻子一酸,一時間難以言語。

  “你隨貧僧來。”

  凈塵突然開口,這話是對江朽說的。

  他起身走下禪臺,江朽看了寧知薇一眼隨之離去,芮天青覺得自己很是多余,索性獨自離去。

  禪臺上,這一對昔日的寧國皇室兄妹,終是相認。

  江朽跟著凈塵走過漫長的一程,最后來到了釋天寺大殿的前方,看著人潮涌動的朝拜者,凈塵停住腳步。

  “你可是修煉了浩瀚一壺意?”

  世間眾人落在凈塵的眼里,似乎都是同樣的樣貌。

  江朽站在他左后方,說道:“是的。”

  凈塵不知在想些什么,莫名點了點頭,道:“既然扶游施主收你做了弟子,貧僧自然也要做些什么,佛宗心法你可愿學?”

  “扶游?”

  江朽心有所想,反應過來這應該就是他那個泠泉境神秘師父的名諱,于是說道:“為何要傳我佛宗心法?”

  凈塵說道:“扶游施主收你為弟子,又傳你浩瀚一壺意,想必是已經認定你,貧僧秉承佛宗先輩之志,自然不敢忘記先輩囑托。”

  聞言,江朽眉頭緊皺,道:“認定我什么?佛宗先輩囑托與我又有什么關系?”

  從頭到尾,凈塵都沒有看江朽一眼,只是靜靜的望著靈山上的蒼穹,這次他沉默很久才開口道:“無論是泠泉境,還是釋天寺的佛宗先祖,都和當年那位劍祖大人有不可分割的關系,與其說是扶游施主選中了你,不如說是劍祖大人在兩千年前便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你既然身懷浩瀚一壺意,自然便是那個被選中的人,貧僧便要傳你佛宗心法,至于其中緣由,待你踏出太初之后,會有人為你解答。”

  江朽很懵,腦海中像是有無數個旋渦在高速旋轉,然后互相碰撞,徹底將他的思緒切割粉碎。

  那個神秘的劍祖在兩千年前便知道他會誕生在兩千年后?

  選定他又要做什么?

  自從在劍窟出來之后,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不像他原來認識的世界,甚至連當年的滅門血仇在他的心中都變成了一件很小的事。

  許久后,江朽忽然開口道:“我不會學佛宗心法。”

  凈塵似乎早有預料,說道:“無礙,待日后你了解了這個世界之后,可以隨時來找貧僧。”

  江朽看向他的側臉,說道:“你是我的仇人。”

  凈塵仍舊沒有什么反應,說道:“你可以隨時找貧僧報仇。”

  江朽的眼神逐漸深邃,從寧知薇口中他得知凈塵的念力修為已入神念境界,恐怕是這世間唯一一個神念師,加上更加深不可測的真氣修為境界,自己現在在他的眼中和螻蟻無異。

  “后山有座小院,名字叫做搖光,那里是貧僧的住處,眼下有一個茶局正要在那里展開,只差施主一人了。”

  凈塵終于收回目光,轉過身看向江朽,一臉認真。

  江朽問道:“什么茶局?”

  凈塵說道:“除了斷月施主之外,還有兩位施主,他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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